第六回 積糧練兵鑄利刃 離間君臣除子胥
姑蘇臺,摘星閣。
夜風(fēng)卷著太湖的濕氣,掠過重重飛檐,將檐角懸掛的金鈴吹得叮咚作響,如同碎玉落盤,清越卻帶著一絲孤寂的意味。閣內(nèi),巨大的青銅仙鶴香爐吞吐著價值千金的龍涎香霧,馥郁濃烈,幾乎凝成實質(zhì),沉甸甸地壓在人的肺腑之間。錦繡的帷幕低垂,隔絕了外界的清寒,也隔絕了塵世的喧囂。
夫差斜倚在一張寬大得足以容納數(shù)人的紫檀木龍榻上,身下鋪著厚厚的、來自北狄的雪白熊皮。他半敞著明黃色的錦緞常服,露出精壯的胸膛,一手執(zhí)著鑲嵌寶石的金樽,另一手隨意地搭在蜷伏于他身側(cè)的一個曼妙身影的腰肢上。那身影穿著薄如蟬翼的鮫綃紗衣,曲線玲瓏,在香霧與燭光中若隱若現(xiàn),正是鄭旦。她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如同纏繞在參天巨木上的妖嬈藤蔓,將一顆剝好的、晶瑩剔透的荔枝,用染著蔻丹的纖纖玉指,輕輕送入夫差口中。
“大王,這嶺南的荔枝,可還清甜?”鄭旦的聲音帶著吳儂軟語特有的嬌糯,眼波流轉(zhuǎn),媚態(tài)橫生。
夫差咀嚼著那冰涼甘甜的果肉,感受著指尖傳來的溫軟滑膩,志得意滿地大笑:“甜!美人親手剝的,自然甜過蜜糖!”他仰頭飲盡樽中美酒,目光投向閣內(nèi)另一側(cè)。
那里,臨窗處,另設(shè)一張精巧的琴案。西施穿著一身素雅的月白色深衣,發(fā)髻松松挽就,只斜簪著一支素玉簪。她低眉斂目,纖長白皙的十指,正輕輕撥動著琴案上一張古樸的七弦琴。琴音淙淙,如同山澗清泉,流淌在濃得化不開的香霧與鄭旦嬌媚的笑語聲中,顯得格格不入,卻又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仿佛能滌蕩人心底的塵埃。月光透過雕花長窗,灑在她沉靜的側(cè)影上,勾勒出一層朦朧的清輝,讓她整個人如同姑射仙子臨凡,不沾半分煙火氣。
夫差的目光在西施那清冷絕塵的容顏上流連片刻,帶著毫不掩飾的驚艷與占有欲。他抬手,對著侍立一旁的內(nèi)侍示意:“斟酒!賜西施美人!”
一名小內(nèi)侍連忙捧著一個精美的玉杯,小心翼翼地送到琴案旁。西施的琴音并未停頓,只是極其自然地微微側(cè)首,對著夫差的方向,極其輕微地頷首致意。那動作如行云流水,帶著一種拒人千里的疏離與恰到好處的恭謹(jǐn)。她并未去碰那玉杯,目光重新落回琴弦,指尖流淌出的,依舊是那空靈得不似凡間的曲調(diào)。
夫差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微慍,隨即又被更濃烈的征服欲所取代。他喜歡鄭旦如火般的熱烈與大膽,也迷戀西施如冰般的高潔與難以觸及。這冰火交織的極致體驗,讓他沉醉,也讓他那膨脹的征服欲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滿足。他大手一揮,對著侍立階下的伯嚭笑道:“太宰!你看寡人這姑蘇臺,比之周天子的瑤池仙境如何?有此絕代雙姝相伴,縱是神仙,亦不過如此吧?哈哈!”
伯嚭一身華貴的紫袍,滿面紅光,聞言立刻躬身諂笑:“大王圣明!姑蘇臺乃人間至境,豈是那虛無縹緲的瑤池可比?西施姑娘清麗如月,鄭旦姑娘嬌艷如花,得此雙璧,實乃大王洪福齊天!吳國氣運所鐘!”他細(xì)長的眼睛不著痕跡地掃過琴案旁那杯未動的美酒,又瞥了一眼龍榻上媚眼如絲的鄭旦,嘴角的笑意更深,“臣觀鄭旦姑娘,性情爽利,尤擅新曲舞姿,與大王豪邁氣概,正是珠聯(lián)璧合!西施姑娘嘛……”他故意拖長了語調(diào),帶著一絲意味深長,“清音雅韻,別有一番風(fēng)致,只是……略顯清冷了些,恐不及鄭旦姑娘……善解人意啊?!?最后幾個字,聲音壓得極低,卻清晰地送入夫差耳中。
夫差把玩著金樽的手微微一頓,目光再次投向琴案旁那清冷如月的側(cè)影。伯嚭的話,像一根微小的刺,扎進(jìn)了他那被美酒和美人泡得有些松弛的神經(jīng)。一絲不快,如同水面的漣漪,悄然擴散。他哼了一聲,將金樽重重頓在榻邊小幾上,發(fā)出沉悶的聲響。
琴音依舊流淌,西施仿佛未曾聽見閣內(nèi)的對話,也未曾感受到那瞬間凝滯的氣氛。她的指尖在冰涼的琴弦上滑動,眼神空茫地望著窗欞外那輪孤懸的冷月,仿佛靈魂已飄離了這奢靡的牢籠。唯有在她低眉的瞬間,眼底深處,飛快地掠過一絲冰冷徹骨的嘲諷,如同寒潭深處一閃而逝的劍光。
鄭旦依偎在夫差身側(cè),將伯嚭的話聽得分明,心中得意更甚。她眼波流轉(zhuǎn),嬌聲笑道:“大王~太宰大人謬贊了。臣妾不過是……仰慕大王英雄氣概,恨不能……日日承歡,博大王一笑罷了?!彼f著,柔弱無骨的身子又往夫差懷里蹭了蹭,吐氣如蘭。
夫差被這溫香軟玉一貼,方才那點不快瞬間煙消云散,哈哈大笑,摟緊了鄭旦:“好!好一個日日承歡!美人兒,再為寡人舞一曲新學(xué)的《折腰》!”
鄭旦嬌笑著應(yīng)聲而起,如同一團(tuán)燃燒的火焰,在鋪著厚厚絨毯的地面上旋開。紅裙翻飛,金鈴脆響,媚眼如絲,腰肢如水蛇般扭動出誘人的弧度,將整個摘星閣的氣氛再次點燃。絲竹聲起,樂師們賣力地演奏起歡快靡麗的樂章。
伯嚭含笑看著,捋著修剪整齊的胡須,目光卻似有若無地瞟向角落里的西施。只見她依舊端坐琴案之后,素手撥弦,那空靈的琴音,竟未被這喧囂的樂舞完全淹沒,反而如同清泉般執(zhí)著地流淌著,在這片奢靡的泥沼中,開辟出一方奇異的、令人心悸的……凈土。
會稽山城,深處。巨大的巖洞被人工開鑿?fù)卣?,形成一片廣闊得驚人的地下空間。這里沒有王宮的粗陋,也沒有姑蘇臺的奢靡,只有一種令人窒息的、屬于金屬與火焰的森嚴(yán)與冷酷。
洞頂懸掛著數(shù)十盞巨大的青銅油燈,燃燒著特制的魚油,發(fā)出明亮而穩(wěn)定的白光,將洞內(nèi)照得亮如白晝,卻驅(qū)不散那股濃重的、混合著鐵銹、炭火、汗水和油脂的獨特氣味??諝庾茻?,巨大的鼓風(fēng)機如同巨獸的肺腑,發(fā)出沉悶而持續(xù)的轟鳴,將強勁的氣流送入一排排深陷地下的煉爐之中。
烈火熊熊!赤紅的、橙黃的、甚至白熾的烈焰,在巨大的爐膛內(nèi)瘋狂舔舐著,將爐壁燒得通紅透亮,散發(fā)出灼人的熱浪。光著膀子、渾身肌肉虬結(jié)、汗水如同小溪般流淌的匠人們,如同從地獄熔爐中爬出的鬼卒,在爐火映照下,面容扭曲而專注。他們喊著低沉有力的號子,用巨大的鐵鉗夾起燒得通紅的鐵塊,置于厚重的鐵砧之上。
“鐺——!鐺——!鐺——!”
震耳欲聾的金鐵交鳴之聲,如同驚雷般在巨大的巖洞中炸響、回蕩、疊加!沉重的大錘被精壯的漢子掄圓了砸下,每一次撞擊,都伴隨著耀眼的火星如同瀑布般迸射飛濺!滾燙的鐵塊在巨力捶打下迅速變形,發(fā)出痛苦的呻吟。鐵錘落下之處,堅硬的鐵砧都仿佛在微微顫抖!汗水滴落在滾燙的鐵塊上,瞬間化作刺鼻的白煙。
這里是越國的心臟,復(fù)仇的熔爐——神工坊。
范蠡穿著一身便于行動的深青色勁裝,外罩一件防燙的皮質(zhì)圍裙,臉上蒙著一塊浸濕的麻布,只露出一雙沉靜如淵、卻又銳利如鷹隼的眼睛。他穿行在滾燙的爐火與震耳欲聾的錘擊聲之間,步履沉穩(wěn),對撲面而來的熱浪和飛濺的火星視若無睹。他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尺規(guī),掃過每一塊正在鍛打的鐵胚,掃過匠人們每一個動作的細(xì)節(jié)。
他停在一個巨大的煉爐旁。爐火呈現(xiàn)一種奇異的青白色,溫度顯然更高。一名須發(fā)皆白、臉上布滿深深刻痕的老匠人(歐冶子)正親自操持著一根長長的吹火鐵管,鼓著腮幫,將強勁的氣流精準(zhǔn)地送入爐心。爐中,一柄粗坯劍正被烈焰包裹,劍身呈現(xiàn)出一種流動的、近乎透明的暗紅。
“大師,如何?”范蠡的聲音穿透了鼓風(fēng)機的轟鳴,清晰而沉穩(wěn)。
歐冶子并未回頭,布滿老繭的手穩(wěn)穩(wěn)地控制著吹火管,聲音嘶啞卻充滿力量:“火候……將成!此乃‘地脈精鐵’與‘隕星寒銅’合煉,千錘百打,已歷七晝夜!今日……當(dāng)見分曉!”他渾濁的老眼中,此刻卻燃燒著近乎狂熱的火焰,那是匠人面對絕世材料時特有的癡迷與執(zhí)著。
范蠡點點頭,目光緊緊鎖定爐中那柄在烈焰中沉浮、仿佛擁有生命的劍坯。他比任何人都清楚,為了這柄劍,為了這神工坊中每一件即將誕生的殺戮之器,越國付出了怎樣的代價。文種在吳國朝堂上如履薄冰的周旋,計倪在各地糧倉間精打細(xì)算的調(diào)度,還有……那源源不斷、如同血液般從越國貧瘠土地上榨取出來的財富,都化作了眼前這熊熊的爐火,這沉重的鐵錘,這震耳欲聾的鍛造聲!
就在這時,一名同樣穿著勁裝、臉上帶著煙火痕跡的年輕工匠(干將)快步走到范蠡身邊,壓低聲音,帶著難以抑制的激動:“范大夫!第三號‘魚腸’淬火……成了!”
范蠡眼中精光一閃:“走!”
兩人迅速穿過一片灼熱的鍛造區(qū),來到巖洞深處一個相對僻靜的角落。這里寒氣森森,與外面的灼熱形成鮮明對比。一個巨大的石槽內(nèi),盛滿了漆黑粘稠、散發(fā)著刺鼻腥氣的液體——這是以秘法熬制的特殊淬火油。油槽旁,幾名工匠屏息凝神,目光死死盯著槽中一柄剛剛被浸入油液的短劍!
“滋啦——!”
一陣令人牙酸的劇烈爆響!那柄通體暗紅、形狀如同魚腸般彎曲詭異的短劍,在浸入黑油的瞬間,爆發(fā)出大團(tuán)大團(tuán)濃密的白煙!劍身在油液中劇烈地扭曲、震顫,發(fā)出刺耳的嗡鳴!仿佛一條被投入滾油的毒蛇,在做著最后的掙扎!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淬火,是鑄劍最兇險的一關(guān)!成敗,在此一瞬!
白煙漸漸散去。嗡鳴聲也緩緩平息。工匠用特制的長鐵鉗,小心翼翼地將短劍從黑油中夾起。劍身已冷卻,呈現(xiàn)出一種深沉內(nèi)斂、近乎純黑的暗啞光澤,唯有鋒刃邊緣,在燈光下隱隱流轉(zhuǎn)著一線令人心悸的、幽藍(lán)色的寒芒!劍身彎曲的弧度完美而詭異,透著一股擇人而噬的陰冷殺氣!
“成了!”干將激動地低吼一聲,聲音都在顫抖。
范蠡上前一步,接過鐵鉗。他并未去碰那滾燙的劍柄,只是用戴著厚厚皮手套的手指,極其小心地、沿著那幽藍(lán)的鋒刃邊緣,輕輕拂過。指尖傳來一種刺骨的寒意和鋒銳感。他眼中那沉靜的星火,在這一刻驟然明亮,如同出鞘的利刃!
“好!”范蠡只吐出一個字,卻重逾千鈞。他將短劍交還給干將,“妥善收藏。此刃……當(dāng)飲仇寇之血!”
他轉(zhuǎn)身,目光再次投向那巨大巖洞中,無數(shù)在爐火與錘擊中誕生的、閃爍著冰冷殺意的兵刃輪廓。長戈如林,矛尖似雪,甲片層層疊疊,在火光下反射著幽暗的光澤。空氣中彌漫著濃重的血腥味,那是復(fù)仇的序曲,是即將到來的血雨腥風(fēng)的前奏。
“傳令,”范蠡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斬釘截鐵的力量,穿透了震耳欲聾的鍛造聲,清晰地傳入身邊工匠耳中,“自今日起,神工坊日夜不息!凡所鑄兵甲,務(wù)必求精!寧缺毋濫!凡所耗資材,務(wù)必足額!不得克扣!凡有懈怠、泄密者……”他頓了頓,目光掃過眾人,冰冷如霜,“立斬?zé)o赦!”
姑蘇城,太宰府邸深處。
一間布置得極盡奢華的密室。四壁鑲嵌著打磨光滑的烏木護(hù)墻板,地上鋪著厚軟的波斯地毯。沒有窗戶,只有幾盞造型精巧的青銅宮燈,散發(fā)出柔和而略顯曖昧的光線??諝饫飶浡鴿庥舻摹⒘钊宋Ⅴ傅奶K合香氣。
伯嚭只穿著一件寬松舒適的暗紫色錦緞睡袍,斜倚在一張鋪著白虎皮的軟榻上。他面皮白凈紅潤,保養(yǎng)得宜,此刻卻帶著一絲酒后的慵懶和滿足。他手中把玩著一只通體翠綠、毫無瑕疵的翡翠酒爵,目光迷離地欣賞著爵身那流動的寶光。榻前矮幾上,散亂地放著幾件打開的錦盒:一支通體由整塊羊脂白玉雕琢而成的玲瓏如意,溫潤生輝;一串顆顆渾圓飽滿、色如鴿血的紅珊瑚珠鏈,在燈光下流淌著妖異的光澤;還有幾塊用金箔包裹、散發(fā)著奇異幽香的……鶯歌綠奇楠沉香。
這些都是文種剛剛“孝敬”上來的。每一次越國使臣的到來,都意味著一次豐厚的“進(jìn)貢”。伯嚭早已習(xí)以為常,甚至開始期待。他掂了掂手中的翡翠酒爵,對著侍立榻旁、為他輕輕捶腿的心腹管家,帶著醉意笑道:“越國……窮是窮了點,倒是……識趣!文種此人……會辦事!呵呵……”
管家垂著眼,手法嫻熟地捶捏著,諂媚地應(yīng)和:“那是自然!若非太宰大人您從中斡旋,他越國焉有今日?些許孝敬,不過是聊表寸心罷了?!?/p>
“寸心?”伯嚭嗤笑一聲,將酒爵隨手丟在厚軟的地毯上,發(fā)出沉悶的聲響,酒液潑灑出來,染紅了潔白的羊毛?!斑@寸心……可比他勾踐的骨頭……值錢多了!”他眼中閃過一絲毫不掩飾的輕蔑和得意,“石室為奴,嘗糞辨疾……哈哈!這等奇恥大辱,千古未聞!勾踐那老狗,為了活命,連祖宗的臉面都丟盡了!夫差大王……嗯,還有老夫我,不過略施手段,便讓他搖尾乞憐,獻(xiàn)上如此重寶!這買賣……值!太值了!”他笑得前仰后合,仿佛在講一個極其有趣的笑話。
管家也跟著陪笑,眼中卻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異樣。他小心翼翼地試探道:“太宰大人說的是。只是……那伍子胥老匹夫,近日在朝堂上,似乎對越國之事……又頗有微詞?尤其對文種大夫頻繁往來姑蘇……”
“哼!伍子胥!”伯嚭臉上的笑容瞬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股陰沉的戾氣。他猛地坐直身體,睡袍的襟口敞開,露出保養(yǎng)良好的胸膛,眼中寒光閃爍:“那老不死的!仗著是先王舊臣,倚老賣老!整日里危言聳聽,說什么‘勾踐不死,必為吳患’!說什么‘越國練兵,其心叵測’!簡直……一派胡言!”他抓起矮幾上一塊金箔包裹的奇楠沉香,狠狠攥在手心,仿佛攥著伍子胥的脖子。
“他伍子胥懂什么?!”伯嚭的聲音因憤怒而拔高,帶著一種被戳破隱秘心思的惱羞成怒,“他只知打打殺殺!滿腦子都是兵戈鐵馬!他可知這天下大勢?可知夫差大王雄圖偉略?北上中原,稱霸諸侯,方是正途!豈能因區(qū)區(qū)一個已如喪家之犬的勾踐,便裹足不前,自縛手腳?!”他越說越激動,唾沫星子飛濺,“老夫力主大王寬宥越國,允其稱臣納貢,正是為了安其心,解其后顧之憂!使其傾盡全力,助大王成就霸業(yè)!此乃……以越制越,釜底抽薪之策!他伍子胥……一個莽夫!安知其中深意?!”
管家連忙附和:“太宰大人深謀遠(yuǎn)慮,豈是那匹夫能懂?他不過是……嫉恨太宰大人您深得大王寵信,擋了他的路罷了!”
“擋路?”伯嚭眼中戾氣更盛,嘴角勾起一絲陰冷的笑意,“那老夫……就讓他徹底無路可走!”他松開緊攥的手,那塊價值連城的奇楠沉香已被他捏得變了形,濃郁的幽香彌漫開來,卻帶著一種令人作嘔的甜膩。“文種最近……不是又送來些好東西嗎?挑幾件……不,挑最好的!給宮里的鄭旦美人送去!告訴她……”伯嚭的聲音壓低,帶著一種毒蛇吐信般的陰毒,“伍子胥那老匹夫,又在朝堂上詆毀她‘狐媚惑主’,說她是……亡國的禍水!讓她……好好在大王耳邊吹吹風(fēng)!”
管家心領(lǐng)神會,眼中閃過興奮的光芒:“小人明白!定讓那鄭旦美人……好好‘報答’伍相國!”
伯嚭滿意地點點頭,重新慵懶地靠回軟榻,臉上恢復(fù)了那種掌控一切的得意。他端起管家重新斟滿的酒爵,輕輕晃動著里面琥珀色的瓊漿,目光迷離地欣賞著燈光下那流轉(zhuǎn)的寶光。越國的珍寶,吳國的權(quán)柄,還有那唾手可得的、將宿敵踩入泥潭的快意……這一切,如同最醇厚的美酒,讓他深深沉醉。至于那遠(yuǎn)在會稽山中、在屈辱中蟄伏的毒蛇?呵,一條被打斷了脊梁、套上了鎖鏈的狗,再毒,又能翻起什么浪花?不過是……他伯嚭源源不斷的財源,和向更高權(quán)位攀爬的墊腳石罷了!
吳王宮,正殿。氣氛凝重如鐵。
夫差高踞王座,身著玄色冕服,頭戴十二旒玉冕,面容沉肅,不怒自威。連日來,關(guān)于伍子胥“私通齊國”、“怨望君上”的流言,如同毒藤般在王宮內(nèi)外悄然蔓延,此刻終于被擺上了朝堂。伯嚭垂手侍立在階下左側(cè)首位,眼觀鼻,鼻觀心,如同入定的老僧。一眾大臣噤若寒蟬,垂首肅立,大殿內(nèi)落針可聞。
唯有伍子胥,白發(fā)如雪,腰背挺直如青松,獨自一人立于大殿中央。他并未著官服,只穿著一身洗得發(fā)白的深灰色布袍,與周圍華服錦袍的群臣格格不入。他那張布滿深刻皺紋的臉上,沒有絲毫懼色,只有一種燃燒到極致的悲憤與孤絕。一雙鷹目,銳利如電,如同淬火的刀鋒,直刺王座上的夫差!
“……老臣披肝瀝膽,追隨先王,輔佐大王,歷三十余載!”伍子胥的聲音蒼老卻洪亮,如同暮鼓晨鐘,在死寂的大殿中回蕩,字字泣血,“先王臨終,執(zhí)臣之手,囑托再三:夫差愚而仁,可安吳國;然勾踐隱忍,狼子野心,必為心腹大患!囑臣……務(wù)必除之!”
他踏前一步,枯瘦的手指直指東北方向——那代表著越國會稽山城的位置,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近乎凄厲的控訴:“勾踐此人,包藏禍心,甚于蛇蝎!其臥薪嘗膽,非為自省,乃礪其復(fù)仇之齒!其卑辭厚禮,非為臣服,乃掩其磨刀霍霍!其獻(xiàn)上美人,非為取悅,乃亂我宮闈,惑大王之心!大王!此乃越人范蠡之毒計!乃勾踐之韜晦!大王若再被其蒙蔽,沉迷酒色,縱容其坐大,不出十年,吳國必亡于越人之手!先王基業(yè),將毀于一旦啊,大王——!”
悲愴的怒吼在大殿梁柱間反復(fù)撞擊、回蕩,震得人耳膜嗡嗡作響。一些老臣面露不忍,悄悄垂下頭。伯嚭嘴角卻勾起一絲幾不可察的冷笑。
夫差的臉色陰沉得如同暴風(fēng)雨前的天空。伍子胥那一聲聲“先王囑托”,一句句“吳國必亡”,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他那被鄭旦的軟語溫存和西施的清冷容顏泡得有些麻痹的自尊心上!尤其是那句“沉迷酒色,惑大王之心”,更是戳中了他最敏感的痛處!他猛地一拍王座扶手,發(fā)出“砰”的一聲巨響!
“夠了!”夫差的聲音如同炸雷,充滿了被冒犯的暴怒,“伍子胥!你倚老賣老,屢次狂言犯上!寡人念你是先王舊臣,一再容忍!你竟變本加厲,詛咒社稷,污蔑寡人!更妄言……私通齊國?!你有何證據(jù)?!”
“證據(jù)?!”伍子胥須發(fā)戟張,眼中血絲密布,悲憤欲絕,“大王要證據(jù)?!那越國境內(nèi),日夜不息的鍛造之聲,便是證據(jù)!那會稽山中,悄然囤積的如山糧草,便是證據(jù)!那文種、范蠡,往來姑蘇,重賄佞臣(他目光如電,狠狠刺向伯嚭),離間我君臣,便是證據(jù)!大王!老臣句句肺腑,字字泣血!只求大王睜開雙眼,看看那越國磨礪的刀鋒,已對準(zhǔn)了我吳國的咽喉!”
“一派胡言!”伯嚭終于站了出來,聲音尖利,帶著一種被踩到尾巴的驚怒和義正辭嚴(yán),“伍相國!你口口聲聲證據(jù),卻盡是捕風(fēng)捉影,危言聳聽!越國稱臣納貢,年年歲歲,不敢有缺!勾踐在石室為奴,嘗糞辨疾,其心可誅?其行可憫?大王寬宏,允其歸國奉祀宗廟,此乃彰顯我大吳仁德!豈容你如此污蔑?!至于老夫……”伯嚭對著夫差深深一揖,臉上露出委屈悲憤之色,“老夫一心為國,為大王的霸業(yè)殫精竭慮!與越使往來,皆為國事,光明磊落!豈容你血口噴人,污我清名?!你……你分明是嫉恨大王寵信老夫,怕老夫阻礙你攬權(quán)自重!才如此構(gòu)陷!”
“你……!”伍子胥氣得渾身發(fā)抖,指著伯嚭,手指因極致的憤怒而劇烈顫抖,“奸佞!國賊!吳國……遲早亡于你手!”
“大王!”伯嚭猛地跪倒在地,聲音帶著哭腔,“伍子胥咆哮朝堂,詛咒君國,污蔑重臣!其心可誅!其行……當(dāng)斬!請大王為臣做主!為吳國社稷……除此大患?。 ?/p>
“請大王為太宰做主!”幾名依附伯嚭的官員也連忙出列跪倒,齊聲附和。
大殿內(nèi),氣氛瞬間緊繃到了極點!一方是白發(fā)蒼蒼、悲憤控訴的老臣,一方是跪地哭訴、占據(jù)“大義”的寵臣。夫差坐在王座上,臉色鐵青,胸膛劇烈起伏。伍子胥的剛直與“不遜”,伯嚭的“委屈”與“忠誠”,在他心中激烈沖撞。最終,那被戳破的虛榮,那對“詛咒”的暴怒,以及對伯嚭所代表的、支持他北上霸業(yè)的“務(wù)實派”的依賴,徹底壓倒了那點殘存的理智和對老臣的最后一絲情分!
“伍子胥!”夫差的聲音冰冷刺骨,如同九幽寒風(fēng),“你狂悖無狀,詛咒君國,污蔑大臣!寡人……忍你很久了!”
伍子胥身體猛地一晃,如同被重錘擊中!他看著王座上那張被憤怒扭曲的、年輕而陌生的臉,看著伯嚭眼中那毫不掩飾的得意與怨毒,看著滿朝文武噤若寒蟬的懦弱……一股巨大的悲涼瞬間淹沒了他!他踉蹌后退一步,仰天發(fā)出一聲凄厲至極、如同孤狼泣血的長嘯:
“天乎!天乎!忠言逆耳!佞臣當(dāng)?shù)?!先王!老臣……愧對您的囑托!吳國……危矣!亡國之禍,就在眼前啊——!?/p>
嘯聲未絕,一口殷紅的鮮血猛地從他口中噴出!血霧彌漫,星星點點濺落在他洗得發(fā)白的布袍前襟,如同雪地里綻開的紅梅,觸目驚心!
“拖下去!”夫差厭惡地?fù)]袖,如同驅(qū)趕一只垂死的蒼蠅,“奪其相??!收回屬鏤劍!囚于府中!無寡人旨意,不得擅離!”
幾名如狼似虎的宮廷衛(wèi)士應(yīng)聲上前,架起搖搖欲墜、口角溢血的伍子胥,粗暴地向外拖去。伍子胥沒有掙扎,只是死死地盯著王座上的夫差,那雙曾經(jīng)銳利如鷹的眼睛,此刻只剩下無盡的悲涼、絕望和一種洞悉了結(jié)局的……死寂。
沉重的殿門在伍子胥身后轟然關(guān)閉,隔絕了他最后那一聲悲愴的嘆息,也隔絕了一個時代的落幕。
大殿內(nèi)死寂一片。唯有伯嚭嘴角那絲壓抑不住的、勝利者的笑意,在死寂中無聲地擴散、蔓延,如同毒菌在腐朽的土壤中滋生。他整了整衣冠,對著王座上的夫差,深深拜下,聲音充滿了“沉痛”與“忠誠”:
“大王英明!除去此老悖狂徒,朝堂自此清朗!大王霸業(yè),再無掣肘!臣……為大王賀!為吳國賀!”
夫差疲憊地靠在王座上,揮了揮手,仿佛耗盡了所有力氣。他揉了揉突突直跳的太陽穴,目光下意識地投向殿側(cè)垂落的珠簾之后。那里,似乎有一道素白清冷的身影,一閃而過。
姑蘇臺,館娃宮西施居處。
夜已深沉。窗欞半開,清冷的月光如水銀般瀉入,在地面鋪開一片朦朧的光斑。室內(nèi)沒有點燈,只有月光勾勒著家具簡潔的輪廓。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清雅的草藥香氣,那是西施習(xí)慣熏染的安神香。
西施獨自一人,憑窗而立。她只穿著一件素色的寢衣,烏黑的長發(fā)如瀑般披散在肩頭。月光映著她清麗絕倫卻毫無血色的側(cè)臉,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淡淡的陰影。她手中,無意識地摩挲著一枚小小的、觸手溫潤的物件——那是一枚極其普通的青玉環(huán),玉質(zhì)尋常,雕工簡單,環(huán)身沒有任何紋飾,只在邊緣處有一道極其細(xì)微、如同鳥喙般的天然刻痕。
她望著窗外姑蘇城沉睡的輪廓,萬家燈火在遠(yuǎn)處明滅,如同散落的星辰。耳畔,仿佛還回蕩著白日大殿上伍子胥那悲憤欲絕的控訴和夫差冰冷的咆哮,還有……那口噴濺而出的、刺目的鮮血。她的指尖,在那道細(xì)微的鳥喙刻痕上,一遍遍,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近乎偏執(zhí)的力度,來回摩挲著。
一道黑影,如同融入夜色的蝙蝠,悄無聲息地出現(xiàn)在窗外回廊的陰影里。沒有叩窗,沒有言語,只有極其輕微的、如同落葉觸地般的聲響。
西施的身體幾不可察地微微一僵。摩挲玉環(huán)的手指停了下來。她沒有回頭,依舊望著窗外,只是那空茫的眼底深處,瞬間掠過一絲冰冷的、如同刀鋒出鞘般的銳利光芒。她將手中的玉環(huán),極其自然地、不著痕跡地,收入了寢衣寬大的袖袋深處。
窗外,那道黑影似乎得到了某種無聲的確認(rèn),又如鬼魅般悄然退去,消失在濃重的夜色里。
月光依舊清冷,灑在西施單薄的身影上。館娃宮外,姑蘇城的燈火在遠(yuǎn)處無聲閃爍,勾勒出這片巨大牢籠華麗而冰冷的輪廓。西施緩緩抬起手,指尖輕輕拂過冰涼的窗欞木框。那上面仿佛還殘留著白日里,當(dāng)伍子胥被拖出大殿時,她站在珠簾后,指尖因用力而留下的、幾道細(xì)微的掐痕。
一絲極淡、極冷的弧度,在她那如同冰雕玉琢般的唇角,無聲地勾起,轉(zhuǎn)瞬即逝。如同寒潭深處,投入了一顆石子,漾開一圈冰冷的漣漪,隨即,又歸于一片深不見底的……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