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鼻的消毒水味,冰冷堅硬的感覺……意識像沉在深海的碎片,艱難地向上漂浮。
蘇曦禾的眼皮沉重得像壓著千鈞巨石。每一次嘗試睜開,都伴隨著一種撕裂般的酸澀和劇痛。光線,模糊而刺眼的光線,強行擠入她的視野。
白色的天花板……陌生的……卻又帶著一絲詭異的熟悉感?
喉嚨干得冒火,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牽扯著胸腔深處陌生的疼痛。她想轉(zhuǎn)動一下僵硬的脖子,卻發(fā)現(xiàn)全身的骨頭都像是生了銹,根本不聽使喚。只有眼球,還能極其緩慢地、艱難地移動。
視野漸漸清晰。白色的墻壁,點滴架,藍色的隔簾……這里是……醫(yī)院病房?
記憶如同一片混沌的沼澤。她記得……記得什么?刺眼的車燈?尖銳的剎車聲?劇痛?然后是……漫長無邊的黑暗……冰冷……寂靜……像一個永遠醒不來的噩夢。
“曦禾?曦禾!你醒了?!你真的醒了?!”
一個帶著哭腔、充滿狂喜的、無比熟悉的女聲在耳邊炸響,帶著難以置信的顫抖。蘇曦禾的眼球極其緩慢地轉(zhuǎn)向聲音來源。
一張憔悴不堪、布滿淚痕的中年女人的臉映入眼簾,是她的母親。十年歲月在她臉上刻下了深深的溝壑,頭發(fā)幾乎全白了,此刻那雙渾濁的眼睛里卻爆發(fā)出驚人的亮光,死死地盯著她。
“媽……”蘇曦禾的喉嚨里發(fā)出一個極其干澀嘶啞的音節(jié),微弱得幾乎聽不見。僅僅是這一個字,就用盡了她全身的力氣。
“是我!是我!曦禾!我的孩子??!”母親再也忍不住,撲到床邊,枯瘦的手緊緊抓住蘇曦禾冰涼的手指,滾燙的淚水大顆大顆地砸落在雪白的被單上,洇開深色的痕跡。
“十年了……曦禾……媽以為……媽以為再也……”她泣不成聲,巨大的悲傷和失而復(fù)得的狂喜交織,讓她渾身都在劇烈地顫抖。
十年?
蘇曦禾的意識被這兩個字狠狠撞擊了一下,帶來一陣劇烈的眩暈。她昏迷了……十年?那……江灼呢?江灼在哪里?
一股強烈的不安瞬間攫住了她。江灼……他不可能不在她身邊!十年……整整十年……以他的性子……
她用力地轉(zhuǎn)動眼球,急切地在病房里搜尋那個刻入骨髓的身影。門口……窗邊……沒有!哪里都沒有那個熟悉如山的身影!只有母親激動哭泣的臉,和聞訊趕來的醫(yī)生護士們驚喜又忙碌的身影。
“江……”她艱難地翕動著嘴唇,喉嚨里像塞滿了滾燙的沙子,每吐出一個音節(jié)都帶來撕裂般的疼痛,“……江……灼?”
母親抓著她的手猛地一僵,哭聲驟然停住,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扼住了喉嚨。
她臉上的狂喜如同潮水般褪去,瞬間被一種巨大的、無法掩飾的悲痛所取代。她的嘴唇劇烈地哆嗦起來,眼神躲閃著,不敢直視蘇曦禾那雙充滿詢問和越來越濃烈不安的眼睛。
“曦禾……”母親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淚水再次洶涌而出,這次充滿了絕望,“阿灼他……他……”
就在這時,病房的門被輕輕推開。進來的是王主任,還有兩位穿著深色西裝、神情肅穆凝重到極點的陌生男人。
王主任的臉色異常蒼白,眼神復(fù)雜地看了一眼病床上的蘇曦禾,又看向悲痛欲絕的母親,沉重地搖了搖頭。
其中一位年長些的陌生男人上前一步,聲音低沉而克制,帶著一種公事公辦的沉重:“蘇女士,我們是交警隊的。關(guān)于江灼先生……非常遺憾,我們不得不通知您……”
后面的話,蘇曦禾一個字也聽不見了。
“非常遺憾”、“江灼先生”、“車禍”、“當(dāng)場身亡”……這些破碎的詞句,如同燒紅的烙鐵,帶著毀滅性的高溫,狠狠烙印在她剛剛復(fù)蘇的意識上。
嗡——
大腦深處傳來一聲尖銳的、足以刺穿靈魂的嗡鳴。眼前的世界瞬間失去了所有色彩,變成一片刺眼的白光,繼而又被翻滾的、濃稠得化不開的黑暗迅速吞噬。
江灼……死了?
來接她的路上……車禍……死了?
那個用十年時光、用全部生命守護她沉睡的男人……那個相知相伴二十八年,從來沒有放棄她生命的男人……死了?
她甚至還沒有見上她的阿灼一面......
巨大的、無法形容的悲慟,像一顆在心臟深處引爆的炸彈!劇烈的絞痛瞬間席卷全身!冰冷的寒意從每一個毛孔里鉆出來,血液仿佛在血管里凝固成冰!
“呃——!”一口滾燙的鮮血毫無征兆地從她口中噴涌而出,濺在雪白的被單上,暈開一大片觸目驚心的猩紅!
“曦禾!”
“醫(yī)生!快!”
母親撕心裂肺的尖叫和王主任驚恐的呼喊在她耳邊變得極其遙遠,如同隔著一個世界。
意識再次被無邊的黑暗和冰冷徹底吞沒。這一次,黑暗不再沉寂。
她感覺自己在下墜,永無止境地下墜。
沒有光,沒有聲音,只有無邊無際、令人窒息的虛無和寒冷。
十年沉睡的冰冷,仿佛重新纏繞上來,但這一次,心口的劇痛如此鮮明,如同被人生生剜走了一塊。
不知下墜了多久,也許是一瞬,也許是永恒。
一點微光,如同宇宙初開時的第一縷星芒,在絕對的黑暗深處悄然亮起。
它并不溫暖,甚至帶著一種俯瞰眾生的漠然。
光芒漸漸擴散,勾勒出一個非人的、由純粹光與概念構(gòu)成的輪廓。
祂靜靜地懸浮在那里,沒有五官,沒有情緒,只有一種亙古的、冰冷的規(guī)則感。
像是在等她一般。
蘇曦禾的“意識”凝聚起來,強烈的悲慟和絕望像燃燒的火焰,驅(qū)散了部分寒冷。她“遙望”著那祂,一切都水到渠成,她在意識的洪荒里明白了所謂的“交易”。
沒有恐懼,只有一種近乎瘋狂的質(zhì)問:“是你!你給了他選擇!他給了你三十年壽命!為什么?!為什么他偏偏死在我蘇醒的這一天?!為什么!?”
祂“注視”著她,宏大的意念直接在她意識中響起,平靜無波,如同宣讀既定的法則:“契約已履行。他付清代價,你得以蘇醒。規(guī)則之內(nèi),交易完成。他的死亡,是規(guī)則之外的意外,亦是命運既定的軌跡。”
“命運?”蘇曦禾的意念爆發(fā)出凄厲的控訴,如同泣血的杜鵑,“去他媽的命運!我要他活過來!把我的命拿回去!把他的命還給他!”
光暈似乎微微波動了一下。
“逆轉(zhuǎn)死亡,非規(guī)則所允。時間之河,只能回溯,無法倒灌。他的存在,已從此刻抹消?!?/p>
“那就讓我回去!”蘇曦禾的意念燃燒著不顧一切的瘋狂,“回到他還沒出事的時候!回到過去!無論多少次!無論付出什么代價!我要救他!”
宏大的意念沉默了片刻,仿佛在審視她靈魂中那團不顧一切燃燒的火焰。“回溯時間,擾動因果,代價遠超想象。每一次失敗,都將疊加前次輪回的絕望與痛苦,直至靈魂徹底崩解。即便如此,你亦無法保證成功。規(guī)則之下,他的終點已被錨定。你,仍要嘗試?”
錨定的終點?無法保證的成功?靈魂崩解?
蘇曦禾的意念沒有絲毫動搖,只有一種近乎偏執(zhí)的決絕。
江灼倒在血泊中的畫面,母親那悲痛欲絕的眼神,還有那十年沉睡中他日復(fù)一日的低語和守護……這一切化作最堅固的基石。
“我要回去!給我機會!”她的意念斬釘截鐵,帶著同歸于盡般的瘋狂,“只要還有一絲可能,哪怕萬劫不復(fù),我也要試!把他還給我!”
祂周身的光芒似乎黯淡了一瞬,如同一聲無聲的嘆息。
“如你所愿。契約成立。代價——每一次輪回的記憶,每一次疊加的痛苦,每一次失敗的絕望,都將刻入你的靈魂,直至你放棄,或徹底湮滅。你的起點,是你們故事的開始?!?/p>
光芒驟然變得無比刺眼,將蘇晚的意識徹底吞沒。巨大的撕扯感傳來,仿佛要將她的靈魂從時間的洪流中強行剝離,投向未知的過去。
再次睜開眼。
刺目的陽光透過明亮的窗戶,灑在課桌上,空氣中彌漫著新書本的油墨香和青春期特有的躁動氣息。十七歲的蘇曦禾,正托著下巴,百無聊賴地看著窗外操場上奔跑的身影。
教室門被推開,一個高大的身影帶著陽光和汗水的氣息走了進來。
年輕而朝氣蓬勃的臉龐,笑容干凈得像雨后的天空,是十七歲的江灼。他徑直走向她旁邊的空位,書包隨意地扔在桌上,發(fā)出“咚”的一聲輕響。
“嗨,新同桌?我叫江灼,以后多多指教啊!”他笑著伸出手,露出兩顆尖尖的小虎牙,眼神明亮如星。
蘇曦禾的心臟在胸腔里瘋狂地撞擊著,巨大的悲傷、失而復(fù)得的狂喜、以及那深不見底的恐懼瞬間將她淹沒。她看著眼前這張鮮活年輕的臉,淚水毫無征兆地奪眶而出。
“你,你怎么了?”江灼的笑容僵在臉上,伸出的手有些無措地停在半空,被她突如其來的眼淚弄得手足無措。
蘇曦禾猛地低下頭,用力擦去洶涌的淚水,肩膀因為強忍哭泣而微微顫抖。再抬起頭時,她努力擠出一個極其難看的笑容,聲音帶著濃重的鼻音,卻異常清晰堅定:
“江灼,你聽著!從今天起,離所有汽車遠一點!聽到?jīng)]有?離它們越遠越好!”
江灼愣住了,被她這沒頭沒腦、帶著命令和哭腔的話弄得莫名其妙,但看著她通紅的眼睛和異常鄭重的表情,下意識地點了點頭:“……好,好,聽你的?!?/p>
第一滴絕望的淚水,無聲地滴落在嶄新的課本扉頁上,暈開一小片深色的水痕。
輪回,開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