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節(jié)長廊里那突如其來的空洞感,像一陣刺骨的寒風,短暫地吹散了蘇曦禾因江灼“正?!北憩F而勉強建立的些許安全感。
然而,日子依舊向前流淌。高中生活的主旋律,終究是日復一日的學習、考試、校園活動,瑣碎而充實,像一條看似平靜的河流,裹挾著所有人向前奔涌。
江灼貫徹了他的新策略——保持距離,引導安全。
他像一個精密設定好的程序,完美地扮演著“十七歲江灼”:一個成績優(yōu)異、性格溫和、樂于助人但絕不過分熱情的同桌兼同學。
他與蘇曦禾的互動,嚴格限定在必要的學習交流、小組合作和校園活動的集體參與中。
遞水、主動關心身體、過分的“巧合”幫助,統統消失不見。他的存在感恰到好處,仿佛還是那無數次輪回中的江灼。
蘇曦禾也默契地適應了這種新的距離。
江灼的“正?!焙涂桃獾氖桦x,像一劑安慰劑,暫時安撫了她心中那躁動不安的懷疑巨獸。
也許真的是自己壓力太大,產生了幻覺和過度解讀?那些圖書館的書、實驗課的失誤、暴雨中的打斷……似乎都能找到合理的、屬于“優(yōu)秀高中生江灼”的解釋。
靈魂深處那片空白的區(qū)域,在無人打擾的情況下,也漸漸沉寂下去,只留下一種難以言喻的、仿佛失去了什么重要東西的空落落的感覺,像背景噪音一樣持續(xù)存在著,但已不再尖銳刺耳。
于是,時間就在這種微妙的、心照不宣的“正?!敝?,悄然滑過了一段。
黑板上的高考倒計時數字一天天減少,窗外的梧桐樹從郁郁蔥蔥到染上金邊,再到枝葉凋零,又在某個不經意的清晨,萌發(fā)出嫩綠的新芽。
高二下學期的市級物理競賽選拔開始了。江灼毫無懸念地報了名,并且以絕對優(yōu)勢通過了校內初選。
蘇曦禾的物理成績也很拔尖,但比起江灼的全面碾壓,還是稍遜一籌。在準備復賽的關鍵階段,物理老師發(fā)下了一份歷年競賽的經典難題匯編,難度極高。
自習課上,蘇曦禾正對著其中一道涉及相對論時空觀的綜合題苦思冥想,草稿紙上畫滿了時空圖和復雜的洛倫茲變換公式,卻始終卡在一個關鍵的物理模型構建上。思路像走進了死胡同,煩躁感漸漸升起。
她下意識地瞥了一眼斜前方的江灼。他正伏案疾書,側臉專注,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不論哪一次輪回里的江灼,永遠都是這樣專注和有耐心。蘇曦禾抿了抿唇,收回目光,她不想打擾他。
然而,就在她準備放棄這道題,先去看其他部分時,一張疊得整整齊齊的稿紙,被一只修長的手指輕輕推到了她的習題冊旁邊。
蘇曦禾一愣,抬頭看去。江灼并沒有看她,仿佛只是隨手遞了張廢紙過來,他的目光依舊停留在自己的試卷上,筆尖也沒停。但他的動作自然流暢,沒有一絲刻意的痕跡。
她遲疑地拿起那張稿紙,展開。
上面是江灼那熟悉的、干凈利落的筆跡。沒有多余的說明,只有那道讓她卡殼的難題的完整解答過程。
過程清晰,邏輯嚴密,最關鍵的是,他在構建那個讓蘇曦禾困惑的物理模型時,用了一個極其精妙又直觀的類比——將時空的彎曲類比為一張被重物壓陷的彈性薄膜上小球的運動軌跡,旁邊還附了一個簡單卻極其傳神的示意圖。
這個類比,像一把鑰匙,瞬間打開了蘇曦禾堵塞的思路!困擾她許久的迷霧豁然開朗!她甚至能感覺到自己眼中迸發(fā)出的光亮。
她忍不住又看向江灼。
他依舊維持著那個專注做題的姿勢,仿佛剛才遞紙片的只是一個無意識的動作。但蘇曦禾注意到,他握著筆的手指,似乎比剛才更用力了一些,指節(jié)微微泛白。
沒有道謝,沒有眼神交流。
蘇曦禾默默地將那張寫滿解題思路的稿紙夾進自己的習題冊里,然后低下頭,開始按照那個思路重新演算。筆尖劃過紙張的聲音似乎都輕快了一些。一種奇異的、無聲的默契在兩人之間流淌。
她知道他是故意的,他也知道她知道。但他們都選擇了心照不宣,維持著表面上的“正常”和“巧合”。
這份解題稿紙,成了江灼新策略下“安全幫助”的完美范本——不留痕跡,恰到好處。
校慶臨近,年級組織了合唱比賽。蘇曦禾和江灼所在的班級選了《那些花兒》作為參賽曲目。
每周二、四下午的最后一節(jié)課,便成了固定的排練時間。
排練室里,陽光透過高大的窗戶,在地板上投下長長的光斑。鋼琴聲流淌,幾十個少年少女的聲音匯聚在一起,帶著青春的純凈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感傷。
“那片笑聲讓我想起我的那些花兒,
在我生命每個角落靜靜為我開著……”
蘇曦禾站在女生隊列里,跟著旋律輕聲哼唱。
她的聲音條件不錯,音準也好。江灼則站在男生隊列的后排,他的聲音低沉而穩(wěn)定,像磐石般托著整個聲部。
陽光暖暖地照在身上,空氣中彌漫著少年人特有的、混合著汗水與陽光的氣息。歌聲在回蕩,身邊是熟悉或不甚熟悉的同學。
這一刻,沒有輪回的陰影,沒有懷疑的猜忌,只有純粹的、屬于十七歲的集體共鳴。
蘇曦禾閉上眼,感受著歌聲的振動,感受著陽光的溫度,心中那片空落落的區(qū)域,似乎被這溫暖的氛圍短暫地填滿了少許。
一種久違的、平靜的安寧感,像溫泉水般包裹著她。
她甚至能感覺到,后排那個熟悉的氣息,似乎也在這歌聲中放松了下來。沒有窺探,沒有審視,只有一種融入集體的平和。
然而,當副歌部分反復吟唱“她們都老了吧?她們在哪里呀?”時,一股難以言喻的、深沉的疲憊感,毫無預兆地從蘇曦禾靈魂深處翻涌上來。
那并非身體的勞累,而是一種源自靈魂本身的、跨越了漫長時光的滄桑與倦怠。她已這樣歌唱了無數次,仿佛那歌詞里“老去”和“消逝”的,并不僅僅是歌里的花兒。
她的歌聲不自覺地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和顫抖。
這細微的變化,在集體合唱中幾乎被淹沒,但后排的江灼,握著樂譜的手指卻猛地收緊,指尖捏得發(fā)白。他聽出來了。
那不僅僅是技巧的生疏,那是靈魂深處傷痕在共鳴下的細微呻吟。
江灼強迫自己保持歌聲的平穩(wěn),目光卻不由自主地穿透人群,落在蘇曦禾微微低垂的后頸上,那里似乎承載著不屬于這個年紀的沉重。
陽光依舊溫暖,歌聲依舊悠揚,但江灼的心,卻像被浸入了冰冷的湖水。他營造的平靜假象下,她的靈魂從未真正安寧。
他以為的“安全”和“溫情”,終究只是覆蓋在深淵上的薄紗。每一次的融入,每一次的“正?!斌w驗,對她傷痕累累的靈魂而言,或許都是一種無聲的消耗。
深秋,校園里那幾棵高大的銀杏樹成了最美的風景。金黃的扇形葉片落滿小徑,踩上去沙沙作響。
一個難得的無風午后,蘇曦禾抱著幾本書,獨自一人坐在銀杏樹下的一張長椅上看書。陽光透過金黃的葉隙灑下,在她身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難得的靜謐時光。
腳步聲由遠及近,很輕。蘇曦禾抬起頭,看到江灼也抱著一疊試卷走了過來。
他似乎也沒想到這里有人,腳步頓了一下,隨即很自然地走到長椅的另一端坐下,中間隔著一個足夠禮貌的距離。
兩人都沒有說話。只有風吹過樹葉的沙沙聲,偶爾有銀杏葉旋轉著飄落。
蘇曦禾的目光落在江灼放在膝蓋上的試卷上,是剛發(fā)下來的期中物理試卷,鮮紅的滿分。她心中并無嫉妒,反而有種奇異的平靜。
他本該如此優(yōu)秀,無論在哪個“輪回”。
“恭喜,又是滿分?!碧K曦禾輕聲開口,打破了沉默。語氣自然,帶著一絲真誠的贊嘆,也帶著一絲連她自己都未察覺的、仿佛認識他很久很久的熟稔。
江灼似乎有些意外她會主動開口,側過頭看向她。
陽光落在他長長的睫毛上,在他眼底投下一小片陰影,讓人看不清他真實的情緒。他嘴角微揚,露出一抹屬于十七歲少年的、干凈又略帶靦腆的笑容:“謝謝。運氣好。”
“不是運氣,”蘇曦禾搖搖頭,目光落在飄落的銀杏葉上,“是實力。你一直都很厲害?!?這句話脫口而出,帶著一種篤定。
說完她自己都愣了一下,仿佛這話并非出自此刻的她,而是來自某個遙遠模糊的記憶深處。
江灼握著試卷的手指幾不可察地蜷縮了一下。
他垂下眼簾,看著自己試卷上滿分的數字,沉默了幾秒,才低聲道:“再厲害,也有力所不及的時候?!?他的聲音很輕,像一片羽毛落在金黃的落葉上,帶著一種不屬于少年的、沉重的無奈。
蘇曦禾心頭莫名一顫。力所不及?他在指什么?是競賽?還是別的?她下意識地看向他。
陽光下的少年側影依舊清俊挺拔,但眉宇間似乎籠罩著一層極淡的、揮之不去的疲憊陰影,與她靈魂深處那份莫名的疲憊感隱隱呼應。
又是一陣沉默。風吹過,更多的銀杏葉簌簌落下,像一場金色的雨。
“其實……”蘇曦禾猶豫了一下,還是輕聲說道,“之前……可能是我太敏感了。” 她沒有具體指什么,但她知道他能聽懂。
這是她遲來的、隱晦的“和解”。為那些莫名的懷疑和疏離。
江灼的身體幾不可察地僵了一下。他緩緩抬起頭,目光穿過飄落的金色葉片,落在蘇曦禾臉上。
那雙深邃的眼眸里,仿佛有千言萬語在翻涌,有沉重的負擔,有深藏的痛楚,有難以言說的秘密,最終卻都沉淀為一片復雜而溫和的、幾乎能將人溺斃的暖流。
他沒有追問她指什么,也沒有解釋什么,只是看著她,很認真地看著她,然后,嘴角慢慢揚起一個弧度更大、也更真實的笑容。
那笑容里,有釋然,有包容,甚至……有一絲難以察覺的、如同歷經千帆終于靠岸般的疲憊和欣慰。
“沒事?!彼徽f了兩個字,聲音低沉而溫和,像秋日午后最溫暖的陽光。
沒有道歉,沒有解釋。一句“太敏感”,一句“沒事”。
在這飄著金色銀杏葉的午后,在這平靜流淌的高中時光里,兩個各自背負著沉重秘密的靈魂,仿佛第一次達成了某種心照不宣的、脆弱又珍貴的“和解”。
他們默契地享受著這難得的、沒有猜忌的寧靜片刻,仿佛真的只是兩個十七歲的少年少女,坐在銀杏樹下,分享著秋日的陽光和一點點的惺惺相惜。
陽光暖暖地灑在身上,金黃的葉子在腳下鋪成地毯。這一刻,時間仿佛真的慢了下來,那些輪回的陰影、靈魂的空洞、身體的警告,都暫時被這金色的暖陽封印。
他們坐在那里,像兩座沉默的島嶼,在平靜的河流中短暫停泊,懷念著或許從未存在過的、純粹無憂的過往,也疲憊地珍惜著這偷來的、虛假的安寧。
河流終將繼續(xù)奔涌,帶著他們,無可避免地沖向那個既定的終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