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雨夜之后,我和冷驍之間,似乎多了一層心照不宣的、極其微妙的東西。
每次在校園里遠遠看到他,我的心跳總會漏掉一拍。不再是單純的恐懼或好奇,而是一種復雜的、沉甸甸的東西。我知道了他沉默冰山下的熔巖和傷痕,知道他獨自在深夜承受著怎樣可怕的煉獄。這讓我無法再像以前那樣,僅僅把他當成一個“奇怪”或“危險”的存在。
他似乎也察覺到了什么。有幾次在食堂或者圖書館門口迎面遇上,他那雙深潭似的眼睛會在我臉上停留片刻。不再是之前那種毫無波瀾的空洞,里面似乎多了點極其細微的、探究的意味,像在無聲地問:你看到了?你知道多少?
我們誰都沒有開口。沉默成了我們之間唯一的交流。他依舊沉默,依舊獨來獨往,深夜依舊會消失。而我,像是懷揣著一個隨時會引爆的秘密,小心翼翼地繞著他走,卻又忍不住在心底描摹那個在黑暗儲物間里顫抖的身影。
時間在這種詭異的默契中滑到了深秋。校園里的梧桐樹葉大片大片地黃了,落了,踩上去咔嚓作響,帶著一種干枯的蕭瑟。
林琳的“失戀陣痛期”終于過去了,又活蹦亂跳地投入到各種社團活動中。這天下午,她非要拉著我去看校話劇社的年度大戲排練,說是有個特別帥的學長演王子。
排練廳里鬧哄哄的,道具搬來搬去,演員們對詞的聲音此起彼伏。我興致缺缺,找了個角落的椅子坐下,拿出手機刷著。林琳則像個花蝴蝶似的,滿場飛,跟這個打招呼,跟那個套近乎。
就在我低頭看手機的時候,一個熟悉又極其刺耳的女聲,像淬了毒的針,毫無預兆地扎進了我的耳朵。
“喲,這不是我們‘冰清玉潔’的夏梔學妹嗎?好久不見,還是這么喜歡縮在角落里裝可憐博同情???”
我的身體瞬間僵硬!血液像是被凍住了,一股寒意從尾椎骨直沖頭頂。手指死死捏著手機,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發(fā)白。不用抬頭,我也知道是誰。
陳璐。
那個曾經把我高中最后一年變成噩夢的學姐。那個帶著一群跟班,把我堵在廁所隔間潑冷水、撕爛我作業(yè)本、在我課桌上寫滿污言穢語、散播惡毒謠言……毀掉我所有安全感和信任的陳璐!她怎么會在這里?她不是應該畢業(yè)了嗎?!
我猛地抬起頭,對上陳璐那張妝容精致、卻掩不住刻薄和惡意的臉。她穿著時髦的短裙和皮靴,抱著手臂,居高臨下地看著我,嘴角掛著那種我最熟悉也最恐懼的、貓捉老鼠般的戲謔笑容。她身邊還站著兩個同樣打扮張揚的女生,正用看好戲的眼神打量著我。
排練廳的嘈雜聲似乎瞬間離我遠去,只剩下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鼓的聲音,咚咚咚,震得耳膜生疼。胃里一陣翻江倒海,冷汗瞬間浸濕了后背。那些刻意遺忘的羞辱、恐懼、孤立無援的絕望感,如同蟄伏已久的毒蛇,瞬間蘇醒,張開毒牙,狠狠咬了上來!
我張了張嘴,喉嚨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死死扼住,發(fā)不出任何聲音。身體控制不住地開始微微發(fā)抖,像一片在寒風中瑟縮的葉子。我想站起來離開,雙腿卻軟得不聽使喚。
“嘖,還是這么沒出息,連話都不會說了?”陳璐嗤笑一聲,往前逼近一步,高跟鞋踩在地板上發(fā)出清脆的響聲,每一步都像踩在我的神經上。她帶來的兩個女生也嬉笑著圍攏過來,形成一個半包圍圈。
“聽說你考到這里了,混得不錯嘛?還交上新朋友了?”陳璐的目光像毒蛇的信子,掃過周圍好奇地看過來的話劇社成員,最后又落回我慘白的臉上,“就是不知道,你這新朋友們,知不知道你高中那會兒,是怎么不要臉地勾引老師,最后被人當眾揭穿的?嗯?要不要我?guī)湍慊貞浕貞?,再給她們講講?”
嗡——
腦子里像是有什么東西炸開了!那些被刻意深埋的、血淋淋的污蔑和屈辱,被她用如此輕描淡寫又惡毒的方式再次翻了出來!排練廳里瞬間安靜了不少,很多人的目光都聚焦過來,帶著探究、好奇、甚至一絲鄙夷。
巨大的屈辱感和恐慌像冰冷的潮水,瞬間將我淹沒。我眼前陣陣發(fā)黑,呼吸變得極其困難,胸口像是壓了一塊巨石。身體抖得更厲害了,牙齒不受控制地打顫,發(fā)出咯咯的輕響。我死死地咬著下唇,嘗到了鐵銹般的血腥味,才能勉強控制住自己不尖叫出來。
“我沒有……” 聲音微弱得如同蚊蚋,帶著無法抑制的顫抖,連我自己都覺得蒼白無力。
“沒有?”陳璐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夸張地提高了音量,“人證物證俱在,你還有臉說沒有?夏梔,你這死皮賴臉的勁兒,還真是一點都沒變??!”
她帶來的兩個女生也附和著發(fā)出刺耳的嘲笑。
就在這時,一個高大的身影無聲無息地插了進來,像一道沉默的屏障,穩(wěn)穩(wěn)地擋在了我和陳璐之間。
是冷驍!
他不知何時出現在排練廳門口,又是什么時候走進來的。他身上還穿著那件舊夾克,臉色冷得像冰,眼神銳利如刀,直直地刺向陳璐。
排練廳里的空氣瞬間凝固了。所有人都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驚住了,目光齊刷刷地聚焦在這個渾身散發(fā)著冰冷煞氣的男人身上。
陳璐也被這突然出現的氣勢懾得一愣,囂張的氣焰下意識地收斂了一點。但當她看清冷驍只是穿著普通的保安制服(雖然只是臨時工),臉上立刻又堆滿了不屑和輕蔑。
“喲?英雄救美啊?”陳璐雙手抱胸,上下打量著冷驍,語氣尖酸刻薄,“一個破保安,裝什么大尾巴狼?知道我是誰嗎?滾開!別妨礙我清理門戶!”
冷驍沒說話,甚至連眼皮都沒抬一下。他只是微微側過頭,用眼角的余光掃了我一眼。那眼神極快,但我清晰地捕捉到了里面的東西——不是疑問,不是探究,而是一種……了然。一種“原來如此”的了然。仿佛我此刻的狼狽和恐懼,瞬間印證了他之前的某些猜測。
這個認知像一根針,刺得我心口一痛。他知道?他猜到過?我拼命想要隱藏的、最不堪的傷疤,原來在他眼里,早已不是秘密?
沒等我從這復雜的心緒中抽離,冷驍已經轉回頭,面對著陳璐。他依舊沉默,但那沉默本身,就帶著千鈞的壓迫感。他往前踏了一小步,僅僅是一小步,身上那股無形的、經歷過真正血腥的氣息便撲面而來。
陳璐臉上強裝的鎮(zhèn)定瞬間瓦解,她下意識地后退了半步,眼神里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慌亂。
“你……你想干什么?我告訴你,這里可是學校!你敢動我一下試試!”她色厲內荏地叫囂著,聲音卻明顯有些發(fā)虛。
冷驍終于開口了,聲音低沉平直,沒有任何情緒起伏,卻帶著一種令人膽寒的穿透力:
“你,”他盯著陳璐的眼睛,一字一頓,“離她遠點。”
那語氣不是警告,是陳述。是宣判。
排練廳里落針可聞。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陳璐的臉一陣紅一陣白,被當眾如此不留情面地壓制,讓她惱羞成怒到了極點。她死死地瞪著冷驍,又怨毒地剜了我一眼,眼神里的瘋狂和恨意幾乎要溢出來。她猛地一跺腳,尖聲道:“好!好!夏梔,你給我等著!我看你這個破保安能護你到幾時!”
說完,她帶著那兩個跟班,像斗敗的公雞,灰溜溜地擠出人群走了。排練廳里響起一片壓抑的議論聲。
直到陳璐的身影徹底消失在門口,冷驍才緩緩轉過身。他沒有看我,也沒有看周圍任何人,仿佛剛才只是隨手拂開了一粒礙眼的灰塵。他邁開步子,準備離開。
“冷驍!”我?guī)缀跏敲摽诙?,聲音還帶著劫后余生的顫抖。
他腳步頓住,側過頭。
“謝……謝謝你?!蔽衣曇舾蓾?/p>
他沉默了幾秒,目光落在我依舊微微顫抖的手上,然后又移開,望向排練廳敞開的門口,外面是深秋略顯陰沉的天空。
“沒事了。”他只說了三個字,語氣平淡,卻像在陳述一個不容置疑的事實。說完,他不再停留,徑直走了出去,背影消失在門外走廊的光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