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雨帶著股鐵銹味，砸得我家電動車棚頂噼啪作響。我把濕透的雨披甩在門后，水珠順著后頸往下淌。推開妹妹雨桐病房的門，一股混雜著中藥苦澀和南瓜粥甜腥的氣味撲面而來。消毒水在瓷磚縫里結出暗綠的霉斑，像某種不祥的預兆。
「小森來啦？」奶奶扶著門框，老花鏡滑到了鼻尖，「家教老師說今天下雨，調課了？」
我含糊應了一聲，蹲在病床前。雨桐的右腿打著厚厚的石膏，像個發(fā)面饅頭似的腫在薄被下面。我伸手去摸她額頭，指尖觸到一片冰涼——這孩子最近總說「不冷」，可護士量了三次體溫，都是35.2℃。
「疼嗎？」我輕聲問。
雨桐搖頭，指甲蓋卻死死掐進被單，泛著青灰。三天前她出事時穿的校服還搭在椅背上，膝蓋處的泥點呈螺旋狀，像是被什么拖拽過。
「體育課自由活動?！鼓棠绦踹吨?，從枕頭底下摸出半盒藥，「教導主任說的，孩子們鬧著玩……喏，小晴媽給的，說小桐總做噩夢……」
藥盒硌得我掌心發(fā)疼。奧氮平。上周我在縣醫(yī)院心理科見習時見過，那是給情況嚴重的孩子穩(wěn)定情緒用的。教導主任昨天還在電話里笑：「小桐媽走了七年，這孩子本來就膽小，別聽她瞎說。」 他的笑聲像砂紙磨著我的神經(jīng)。
窗外的雨突然大了，噼里啪啦砸在玻璃上。我望著床頭的全家福：七年前，父親穿著洗舊的藍工裝，抱著穿背帶褲的我；母親站在旁邊，手里舉著剛摘的梔子花；雨桐騎在父親脖子上，手里攥著個歪歪扭扭的小太陽刺繡，針腳粗得能卡住線頭——那是她第一次拿針，繡給爸爸的生日禮物，他說那是他見過最暖的太陽。
那天是雨桐三歲生日。后來母親改嫁，只留了張銀行卡。奶奶說，那錢夠供我倆讀到大學?？筛赣H出車禍后，卡里的錢像被抽干了——交警說剎車失靈，保險公司賠了二十萬，剛好夠喪葬費。剎車失靈……這個結論像根刺，一直扎在我心底。
「哥?！褂晖┍鶝龅氖种竿蝗蛔プ∥业氖滞螅曇糨p得像蚊子叫，「他們把我推進女廁隔間，鎖了一晚上。小晴說她爸是工商局的老張，告到校長那也沒用……」
我的太陽穴突突直跳。三天前傍晚，我在便利店兼職理貨，透過監(jiān)控屏清清楚楚看見妹妹背著褪色的藍布書包走進校門，馬尾辮在腦后一跳一跳?？山虒е魅握{監(jiān)控時卻說：「打雷劈了線路，壞了好幾天?！?/p>
「監(jiān)控呢？」我猛地站起來，椅子在地上劃出刺耳的聲響。
奶奶慌忙把奧氮平塞回枕頭下：「小晴媽說……」
「我問的是學校監(jiān)控！」我的聲音控制不住地發(fā)顫，「教導主任辦公室的監(jiān)控，走廊的監(jiān)控，操場的監(jiān)控——全壞了？！」
雨桐的眼淚大顆大顆砸在被單上，洇開一片深色的花。我想起昨晚在醫(yī)院走廊，保潔阿姨偷偷塞給我的煙：「小桐床頭的藥不對，我聞著不像治腿疼的……小心點?！?/p>
當晚我沒回出租屋。學校后巷那破房子漏雨，墻皮大塊脫落。手機屏幕在黑暗里亮起，我點開“天網(wǎng)”系統(tǒng)后臺——作為連續(xù)兩屆省信息學奧林匹克競賽的獲獎者，我一直在幫縣網(wǎng)警做數(shù)據(jù)標注訓練AI模型，管理員密碼？在一次緊急修復系統(tǒng)漏洞時，我無意間記下了。一個危險的念頭在雨聲中滋生。
監(jiān)控服務器在公安局老樓三樓。我踩著消防梯翻上圍墻時，雨已經(jīng)停了。熟門熟路繞過打盹的老保安，用校牌刷開側門（那門禁系統(tǒng)是我上學期參與升級測試的，留了個“后門”）。機房服務器綠燈在黑暗里明明滅滅。我插入特制的U盤（里面是我自己編寫的自動化腳本），開始篩選、拷貝近一個月校門口的監(jiān)控錄像。手心全是汗，心跳聲在寂靜中震耳欲聾。
凌晨三點，我抱著筆記本回到出租屋。窗外飄著炒栗子香，我卻只聞見自己身上的消毒水味。打開電腦，監(jiān)控視頻像條灰色的河在屏幕上流淌。我放大七月十五日的畫面：雨桐進校門，馬尾辮輕盈；十七日，她走路微跛，右手下意識捂著肚子；二十日，校服上有腳印，她卻對著鏡頭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憤怒像冰冷的蛇，纏繞住我的心臟。
「找到你了?！刮乙е齑?，手指在鍵盤上翻飛。利用開源的人臉識別庫和爬蟲腳本，我標注出雨桐班級監(jiān)控里的?？停盒∏?、陳默、林夏……然后是他們的社交賬號軌跡。數(shù)據(jù)像蛛網(wǎng)般展開：小晴每周五必去「星空KTV」，陳默每月十五號固定游戲充值，林夏癡迷奢侈品小樣。我將這些行為模式導入自制的預測模型，屏幕閃爍綠色的進度條。
「深度偽造……」我喃喃自語，打開了書桌角落那個塵封的文件夾。那是大半年前，我用課余時間鉆研GAN（生成對抗網(wǎng)絡）時做的練手項目——當時想用奶奶的老照片做個會說話的「虛擬奶奶」哄她開心，程序還很粗糙?，F(xiàn)在，它成了我手里唯一能想到的武器。模型需要聲音、表情、行為數(shù)據(jù)……我在小晴的社交平臺語音里找到一段清晰的：「媽，今天和同學吃火鍋啦~」背景音里有火鍋沸騰的咕嘟聲。
凌晨五點，第一段偽造視頻生成了。畫面里的小晴坐在「星空KTV」卡座，舉著奶茶杯：「今天和晴姐喝奶茶超開心~」背景時鐘顯示20:17。我盯著屏幕，胃里一陣翻滾。妹妹床頭那盒奧氮平的影子在我眼前晃?；蛟S，該給那些制造噩夢的人也編織一個？
開學那天，雨桐的腿還沒好利索。我背著她爬樓梯，剛上到二樓，就聽見刺耳的嗤笑。
「喲，瘸子回來啦？」小晴摟著個嶄新的香奈兒包，斜睨著我們，「要不要我扶你??？省得再摔，怪我們沒提醒你~」
雨桐的臉瞬間慘白，身體在我背上僵硬。我收緊手臂，對著她笑了笑，聲音放得極輕：「小桐，哥哥背你。」眼底卻像淬了冰。
第一節(jié)課是數(shù)學。我站在講臺上寫板書，粉筆灰在陽光里飛舞。余光瞥見后排的小晴對著手機得意地笑——我知道，她一定在看剛收到的「不在場證明」：「周五晚七點到九點，我和小晴在星空KTV，有視頻為證?！箷r間戳，20:17。
而此刻，真正的我，正站在縣醫(yī)院頂樓冰冷的空調外機上。風很大，掀起我校服下擺，露出里面用膠帶固定的微型攝像機——今早趁奶奶去買菜，我把它裝在了教導主任辦公室的窗框夾縫里。樓下傳來清脆的下課鈴，我摸出手機，屏幕上監(jiān)控替換程序的進度條跳躍著：99%...100%。
小晴的手機震動，她點開新視頻——畫面里的「葉宇森」坐在KTV卡座里，唱著《朋友》，背景音清晰傳來「祝你一路順風」。時間戳：「2025年9月1日19:23」。
與此同時，在真正的「星空KTV」門口，服務員困惑地看著穿校服的「我」：「同學，晚上才營業(yè)……」
窗外的梧桐葉沙沙作響。我的目光落在雨桐身上。她仰著頭看我，那雙總是帶著怯意的眼睛里，第一次有了微弱的光——那是被厚重烏云遮蔽太久，終于瞥見一絲縫隙的模樣。我的心跳得很快，這場危險的游戲，才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