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十九歲的江旋雪,像一株被驟雨打蔫的野姜花,瑟縮在梧桐街批發(fā)市場最角落的裁縫攤里。
五月的天娃娃的臉。
前一刻還是烈日灼人,轉(zhuǎn)眼就黑云壓城,豆大的雨點噼里啪啦砸在頭頂布滿銹跡的鐵皮棚上,聲勢駭人。
「糟了!」江旋雪心頭一緊,手忙腳亂地去扯那塊臟污的帆布,想蓋住攤位中央那臺老舊漆皮斑駁的「華南牌」縫紉機——
這是父母留下的唯一念想,更是她在這座冰冷城市活下去不至于餓死的飯碗。
雨水順著棚頂?shù)钠贫?,無情澆灌在冰冷的金屬機身上。
她徒勞地用瘦弱的身軀去擋,帆布怎么也蓋不嚴實,急得眼圈發(fā)紅。
這臺機器要是壞了,她連這巴掌大的攤位租金都付不起,明天就得露宿街頭。
就在絕望蔓延時,一道高大的身影劈開密集的雨簾,幾步就跨到了她被雨水侵襲的攤位前。
是個年輕的男人,沾滿灰泥點子的工裝衣褲濕透,雨水順著他棱角分明的下頜線和起伏的肩頸線條往下淌。
他胡亂抹了把臉上的雨水,目光掃過狼狽護著縫紉機的女孩,又瞥了一眼地上迅速匯集的渾濁水流。
「讓開點,我來幫你」聲音清朗,江旋雪下意識地縮手后退。
只見那男人二話不說,利落地脫下身上那件半舊厚實的深藍色工裝外套,帶著汗味穩(wěn)穩(wěn)蓋在了正遭受雨淋的老舊縫紉機上,肆虐的雨水被瞬間隔絕。
「吃飯的家伙,搞壞就麻煩了?!顾喍痰卣f,做完這一切,他才像想起什么,抬眼看向呆住的江旋雪。
咧嘴對她笑了笑,眼神亮得坦蕩直接:「我叫沈墨深,前面工地扛水泥的。妹子貴姓?」
「我......我叫江旋雪。」她小聲回答,心臟在濕冷的空氣里,不合時宜的怦怦直跳。臉頰飛起兩朵窘迫的紅云。
那場不期而至的暴雨,像月老隨手潑下的紅線,將兩個在生活最底層掙扎求生的年輕人緊緊系在了一起。
沈墨深成了裁縫鋪的???,下工早了他就會繞路過來。
有時揣著兩個剛從爐膛里夾出來燙手酥脆噴香的鍋盔。
有時是一小兜市場尾攤收來表皮磕碰的便宜橘子。
沈墨深不是一個油嘴滑舌的人,甚至有些呆笨,但卻會用最實在的行動一點點驅(qū)散著江旋雪心里潮濕陰冷的角落。
他就租住在市場后面一片低矮,終年彌漫著潮濕霉味和廉價煤煙氣息的棚戶區(qū)。
夏天像個巨大的蒸籠,江旋雪和沈墨深兩個兜里湊不齊三個月房租的年輕人笨拙熱切的筑起了小小的巢。
有一次在某個悶熱難眠的夏夜,江旋雪被熱醒。朦朧中她看見沈墨深坐在床邊的小板凳上,手里拿著把破蒲扇正一下一下耐心的給她扇著風。
月光透過糊著舊報紙的破窗戶,落在沈墨深專注溫柔的側(cè)臉上,汗水順著他棱角分明的脖頸滑落濕了背心。
那一刻江旋雪漂泊無依的心像被投入滾水的蜜糖無聲徹底的融化了。
之前從來沒有過的酸楚和甜蜜的安全感涌上她的心頭。
「等以后,我們攢夠了錢,買個帶大陽臺的房子,陽臺要朝南,擺滿你喜歡的花。我們的娃兒可以在那兒曬太陽,畫畫?!?/p>
沈墨深搖著扇子,聲音在寂靜的夜里是篤定和對未來的無限憧憬,在黑暗中他握住江旋雪放在床邊的手。
窗外是城市永不停歇的車馬喧囂,屋內(nèi)只有貧窮的汗水和依偎的體溫,正在發(fā)酵出名為家的醇香。
日子在汗水和精打細算中緩緩流淌,沈墨深是真正從泥土里長出來的男人,能下死力氣也有不服輸?shù)暮輨拧?/p>
從最底層的力工,扛沙袋搬鋼筋,到漸漸能看懂圖紙,跟著老師傅學點技術(shù),再到后來能拉幾個踏實肯干的老鄉(xiāng),自己包點小活成了別人口中的「沈包頭」。
十年光陰,蘊含著風霜雨雪。
江旋雪守著那臺被沈墨深的外套「救」下的縫紉機,它成了她安身立命的伙伴,憑借著靈巧雙手和骨子里的韌勁,在喧鬧混亂競爭激烈的批發(fā)市場里,江旋雪靠著針腳細密價格公道,肯接急難雜活也漸漸攢下了口碑和一些固定的老主顧。
縫紉機噠噠噠的聲響日夜不息,像一只不知疲倦的鳥啄食著艱難的光陰,也一點點啄開了生活堅硬的殼。
長年累月的伏案勞作,她的腰背在陰雨天會隱隱作痛,手指也留下了細密的針眼和薄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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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個年頭兩人終于搬出了之前待了許久許久的棚戶區(qū)。
新家不大,是套位于城郊結(jié)合部的二手房。兩室一廳。簡單卻溫馨。
最讓江旋雪心動的是那個雖然小但方向真的朝南的陽臺。
她固執(zhí)的在陽臺上擺滿了生命力頑強的綠蘿和一盆到了夏天會開白色小花的茉莉,以及幾盆極易成活綠意盎然的多肉。
陽光灑進來暖融融的,照亮了積攢了十一年的塵埃和希望。
搬進新家的第二年冬天,他們的女兒降生了。小芯像一顆花苞,帶著冬日的清冽和新生的希望為這個浸透了汗水的小家,增添了無限的樂趣和生機。
隨著小芯漸漸長大,她最喜歡陽光充足的陽臺。剛會搖搖晃晃走路時就愛趴在小方桌上,用胖乎的小手抓著蠟筆在紙上涂抹著只有她自己才懂的斑斕世界——畫手拉手的三個小人(爸爸總是畫得最高大),畫陽臺上開得最熱鬧的那朵小白花,畫她想象中有大大翅膀能帶著媽媽飛到月亮上的房子。
畫完了,總會跌跌撞撞地舉著圖紙跑過來奶聲奶氣地問:「媽媽媽媽,小芯畫得好不好?像不像我們的家?」
江旋雪就會放下手里正在趕工客人急要的褲子,彎腰將女兒溫軟的小身體摟進懷里。胸腔里全是暖意和滿足,如同抱住了前半生所有的顛沛流離后,所終于到手的幸福安穩(wěn)。
小芯清脆的笑聲常常像銀鈴般灑滿小屋的每個角落。
每當沈墨深晚歸時,他的腳步聲只要在樓梯上響起,往往就會伴隨著樓上小芯興奮的喊叫:「爸爸回來啦!」
直到推開大門,沈墨深每次都會一把撈起撲過來的小芯,用下巴上的硬胡渣蹭她嫩乎乎的小臉,惹得小芯咯咯笑著要躲進媽媽懷里。
廚房里飄出家常飯菜的香氣是煙火人間最樸實的暖意,足以撫平一切辛勞。
那些年,他們兩人就像兩只不知疲倦的銜泥燕用汗水、針線、布滿老繭的雙手和整整十一年的光陰,一磚一瓦終于壘砌起一個能遮風擋雨名為「家」的暖巢。
已經(jīng)三十歲的江旋雪,望著陽臺上在陽光下舒展的綠蘿和伏在桌上認真畫畫的小芯以及廚房里沈墨深高大的背影,心中就會充滿幸福和安寧。
她天真的以為這浸透了辛苦與愛意的堡壘,足以抵擋世間一切風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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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芯八歲那年初春,一個尋常的周末,成了江旋雪整個世界崩塌的開始。
沈墨深說要去鄰市看一個重要項目,需要出門幾天。他語氣如常透著輕松,出門前還特意蹲下親了親小芯的額頭揉了揉她的頭發(fā):「在家要聽媽媽話啊,爸爸回來給你帶那個會唱歌的娃娃。」
江旋雪替他理了理襯衫領(lǐng)口,叮囑了一句:「路上開車慢點。」
沈墨深走后,小芯念叨了好幾天,纏著要去新開的夢幻島游樂園。
江旋雪看著女兒亮晶晶充滿期待的眼睛心軟了,想著丈夫不在正好帶女兒去散散心。
旋轉(zhuǎn)木馬上,小芯坐在粉色的獨角獸里隨著歡快夢幻的音樂起落旋轉(zhuǎn),笑得眼睛彎成了月牙,小臉興奮得通紅,小手用力朝玻璃圍欄外的江旋雪揮舞:「媽媽!看我看我!像不像飛起來了?」
江旋雪舉著手機,鏡頭追隨著女兒快樂的身影,陽光透過彩色的頂棚灑下斑斕光斑就連空氣里都是棉花糖的甜香,一切都美好得如同童話。
晚上,江旋雪和往常一樣在做完日常的事情以后就給小芯講睡前故事,看著她抱著小熊玩偶睡去。
女兒的小臉在臺燈下顯得格外恬靜,江旋雪的心也柔軟下來。她輕輕關(guān)掉臺燈掩上房門。
客廳里只開了一盞落地燈光線昏黃。
沈墨深出差帶來的空落感在這靜謐的夜里悄然彌漫。江旋雪坐在沙發(fā)上,隨手拿起一本雜志,卻一個字也看不進去。
就在這時,小芯的房門輕輕開了條縫。小姑娘揉著眼睛穿著小兔子睡衣,光著腳丫子啪嗒啪嗒走出來,帶著濃厚的睡意撲進江旋雪懷里。
小芯聲音軟糯撒嬌道:「媽媽,我有點睡不著,我想爸爸了。我想給爸爸發(fā)語音說晚安,用爸爸那個有好多星星貼紙的手機!」
江旋雪一愣,下意識的摟住女兒:「有星星貼紙的手機?爸爸常用的那個不是帶走了嗎?」
「不是他那個?!?/p>
小芯搖著小腦袋困得眼睛都瞇縫了,小手卻指向主臥:「是爸爸藏起來的那個,放在衣柜里。那個小抽屜里面?!?/p>
藏起來的手機?
衣柜小抽屜?
江旋雪的心頭掠過異樣,沈墨深什么時候在衣柜里藏了個帶星星貼紙的手機?
她完全不知道。夫妻多年彼此的手機密碼都知道,也基本不設(shè)防,他為什么要藏一個?
「爸爸什么時候給你玩那個手機了?」
江旋雪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手指輕輕梳理著女兒的頭發(fā)。
「哈唔?!剐∪锎蛄藗€哈欠,小腦袋在她懷里蹭了蹭說道:「上次,爸爸在家的時候他拿出來給我看動畫片。還讓我不要告訴媽媽,說那是他的工作秘密?!?/p>
小姑娘的聲音越來越低,顯然快撐不住了:「爸爸還說,密碼是芯芯生日。」
說完,她的小身子徹底放松下來,呼吸變得均勻綿長,竟在媽媽懷里睡著了。
工作秘密?江旋雪的心沉了一下,沈墨深的工作她多少知道一些,需要用到秘密手機?這個念頭讓她很不舒服。
但看著懷里女兒天使般的睡顏,她搖搖頭覺得自己可能想多了。
也許就是怕小芯玩壞了他常用的手機?畢竟總說工地環(huán)境差。
她小心翼翼地把熟睡的小芯抱回床上蓋好被子。看著女兒安靜的睡容她猶豫了一下,還是走向了主臥的衣柜。
拉開衣柜門,里面是兩人疊放整齊的衣物。她記得小芯說的「小抽屜」。
那是衣柜內(nèi)側(cè)下方一個不起眼帶著鎖的小抽屜,以前好像放些沈墨深不常用的工具或舊文件。
她試著拉了一下,竟然沒有鎖。
抽屜被拉開,里面果然雜亂地放著幾份舊合同和幾枚生銹的螺絲釘。
而在最上面,赫然躺著一個貼著五顏六色星星貼紙的舊款智能手機。
不是他手里常用的機子,看起來用了很久但保護得很好。
這手機,江旋雪從未見過。
不安順著心田涌上來,她拿起那個手機,冰涼的觸感讓江旋雪指尖微抖。
她想起小芯剛才迷迷糊糊的話:「爸爸還說,密碼是芯芯生日?!?/p>
江旋雪的手指懸在屏幕上方,內(nèi)心掙扎。窺探丈夫的隱私?可這藏起來,工作秘密的手機像一根刺扎在她心上。
她忽然想起,大概一個月前,她帶小芯去買菜的路上小芯曾指著路邊一輛紅色的車說:「媽媽,那個車車,上次爸爸和一個漂亮阿姨在里面說話,阿姨還給了我一個棒棒糖呢!」
當時她正想著菜價,隨口應(yīng)道:「哦,可能是爸爸的客戶吧。」根本沒往心里去。
此刻這兩件事在她腦海中碰撞,發(fā)出不祥的脆響。
鬼使神差的她輸入了密碼,屏幕應(yīng)聲解鎖。
江旋雪的心跳加速,屏幕壁紙是小芯三歲時在公園大笑的照片。
她深吸一口氣,手指有些顫抖地點開了那個最顯眼的綠色圖標——V 信。
界面打開,置頂?shù)墓皇羌彝ト汉托⌒?。她的目光下意識地往下掃——
就在小蕊的下面,一個刺眼的備注名掛在那里:【甜心寶貝】。
更讓她讓如墜萬丈冰窟的是,就在這個大寶貝的頭像旁邊,清晰顯示著一條已讀消息的消息框,發(fā)送時間就在一天前:「深哥,等你哦,老地方見啦[愛心][害羞]想死你了!這次帶了你喜歡的那套。」
「甜心寶貝」
「老地方」
「想死你了」。
「那套......」。
每一個字都殘忍的射穿了江旋雪的心臟。
點開那些露骨的調(diào)情,不堪入目的酒店定位信息、抱怨「家里黃臉婆死板無趣」的對話,直刺心臟最深處。
更不堪的是那些尺度驚人的親密自拍和酒店開具的發(fā)票。
鐵證如山殘酷骯臟,將過去十一年所有相濡以沫的溫暖碾得粉碎,只留下滿目狼藉和讓人作嘔的背叛。
原來沈墨深根本不是去看什么項目,他所謂的鄰市是去和這個甜心寶貝開房甚至有專門的老地方。
而文字中的那套直白地指向了不堪入目的情趣用品。
「上次爸爸和一個漂亮阿姨在里面說話……」小芯稚嫩的聲音和眼前這條赤裸裸的消息剎那間重疊,那個自己自以為是的客戶和小芯口中給棒棒糖的漂亮阿姨,就是手機里的甜心寶貝。
突如其來的眩暈和窒息沖擊著江旋雪,她眼前發(fā)黑耳朵里嗡嗡作響,全身的力氣瞬間被抽空。
她踉蹌著后退一步后背重重撞在衣柜門上,發(fā)出沉悶的響聲才勉強支撐住沒有倒下。
十年筑巢,十一年情深。
那些在棚戶區(qū)悶熱夏夜里他搖著破蒲扇的汗水,那些他說要買帶大陽臺房子的憧憬,那些看著小芯在陽臺上畫畫的安寧......
所有的一切,所有的信任、付出、青春、汗水、對未來的期盼在這一刻,
被這條消息,被這個藏起來的手機,被女兒無心的話語徹底炸得粉碎,化為齏粉灰飛煙滅。
原來他不是去看項目,他是去赴情人的約。他用芯芯生日這個充滿父愛和家庭溫情的密碼,鎖住的是他骯臟不堪的背叛。
「唔……」一聲壓抑的嗚咽從江旋雪喉嚨深處擠了出來。
她用手死死捂住嘴,指甲深深掐進臉頰的皮肉里才將那股撕裂心肺的尖叫硬生生堵了回去。
身體因為極度的痛苦和憤怒強烈的顫抖著,牙齒咬得咯咯作響。
她靠著衣柜門滑坐到冰涼的地板上,目光悲哀的投向臥室門外客廳的方向。燈光下是那臺靜靜立在角落漆皮斑駁的華南牌縫紉機。
它見證過十九歲暴雨中的守護,見證過十一年相濡以沫的筑巢,如今又見證了這徹頭徹尾的背叛。
她低下頭,看著手中那個貼滿幼稚星星貼紙的手機,看著那條刺目的消息。眼中滿是絕望和傷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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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那個曾經(jīng)溫暖的愛巢一夜之間變成了冰窟和無聲的硝煙戰(zhàn)場。
江旋雪的心被劈成兩半,一半是恨意,叫囂著要立刻沖出去撕碎那虛偽惡心的面具。
另一半?yún)s死死拖住她的腳步——為了小芯,為了那個畫著「幸福一家人」的孩子,她不能讓孩子目睹父母變成仇人。
沈墨深回來的那天春風得意,他給小芯帶回了那個會唱歌的粉色娃娃,玩具娃娃穿著精致的蕾絲裙子確實會唱歌。歌聲也清脆。小芯高興地撲進爸爸懷里高興的笑聲漫天。
江旋雪站在廚房門口,手里緊緊攥著鍋鏟,指節(jié)因為用力泛白。
她看著那個笑容滿面逗弄著女兒的男人,胃里翻江倒海幾次都想吐出來。
那個貼滿星星貼紙的手機,那條赤裸裸的老地方邀約,在這幾天里讓她如同行尸走肉食不知味夜不能寐,眼下的烏青濃重得連粉底都遮蓋不住。
她強撐著給小芯做飯洗衣,維持著表面的平靜,內(nèi)心卻早已被滔天的怒火填滿。
她在等,等一個合適的時機,和沈墨深翻臉又不傷害到女兒的時機。
終于,在小芯抱著新娃娃心滿意足睡去的第三天晚上??蛷d里只剩下他們兩人,電視里播放著無聊的綜藝發(fā)出聒噪的聲響。
江旋雪關(guān)掉了電視。突然的安靜讓沈墨深詫異地抬起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