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卷邊的結(jié)算單法院走廊的聲控?zé)粲珠_始閃爍,暖黃的光線下,
朱巖鑫遞來的結(jié)算單像條被海水泡爛的海帶,邊緣卷得能塞進半根手指。我捏著紙角時,
指腹蹭過 "195617元" 那串?dāng)?shù)字 —— 墨跡邊緣泛著毛邊,
顯然是被反復(fù)摩挲過,有些地方甚至透出淺灰的底色,像塊被啃過的骨頭。"李律師,
您摸摸這紙。" 他突然抓住我的手腕,把我的手指按在結(jié)算單中央。
粗糙的紙面上有層細密的顆粒,蹭在皮膚上沙沙響。"是金剛砂。" 他喉結(jié)滾了滾,
聲音低得像從喉嚨里摳出來的,"去年冬天在韓仁桂公司門口守了三夜,揣懷里捂熱了,
又被雪打濕,來回折騰,工地上帶的料就嵌進去了。"我抬眼打量他。五十歲上下的男人,
穿件洗得發(fā)白的工裝夾克,袖口磨出的毛邊掃過我手背時,帶著老繭的糙感。
他褲腳沾著圈干硬的泥漬,鞋跟豁了個口,走起路來 "吱呀" 響 —— 后來才知道,
這雙解放鞋是他 2017 年進關(guān)九龍工地時買的,鞋底的紋路早就磨平,卻舍不得扔,
說 "踩在水泥地上踏實"。"韓仁桂上周見我,說不認識。" 朱巖鑫往走廊盡頭瞥了眼,
"第三民事審判庭" 的木牌在昏暗中泛著冷光。他突然拽起袖子,
小臂上有塊青紫色的瘀痕,邊緣還沾著點鐵銹紅。"這是他保鏢推的,說我碰瓷。
可劉愛國在合同上簽了字,他總不能也說不認識吧?"我翻開他帶來的文件袋,
最上面是份《耐磨地坪施工合同》,甲方代表處 "劉愛國" 三個字簽得張揚,
最后一筆拖出個長長的勾,像要把紙戳破。
合同里 "15 元 /㎡" 的字跡被圈了又圈,鉛筆印子疊著鋼筆印子,濃得發(fā)黑。
"他說 15 塊包死價,干完結(jié)清。" 朱巖鑫蹲在地上,手指在瓷磚縫里摳著什么,
"2017 年 5 月進場,地下車庫負一負二層,還有 1# 樓負三層,
光金剛砂就鋪了一萬多平。三伏天在車庫里干活,溫度計掛在鋼筋上,指針指著 42 度,
汗順著脊梁骨流,把工裝浸透成深色,干了又泛出白花花的鹽漬。中午啃饅頭,
就著自來水往下咽,饅頭噎在喉嚨里,得使勁拍胸口才能順下去。"他突然停住,
從夾克內(nèi)袋掏出個塑料袋,里面裹著張泛黃的考勤表。紙角寫著 "雷健",
是當(dāng)年的帶班隊長。"每天記工的時候,雷健總說 ' 韓老板盯著呢,好好干 '。
現(xiàn)在雷健回老家了,電話打不通,韓仁桂就說沒這回事。" 他頓了頓,
從塑料袋底層摸出個皺巴巴的塑料袋,里面是幾顆生銹的鋼釘,"這是從車庫坡道上撿的,
當(dāng)年固定模板用的,上面還沾著點混凝土,我留著做念想。"聲控?zé)敉蝗粶缌耍?/p>
走廊陷入一片漆黑。朱巖鑫的呼吸聲在黑暗里格外清晰,帶著點急促的喘息。"李律師,
我兒子在鄭州上大學(xué),今年學(xué)費還沒交。" 他的聲音發(fā)顫,"我老婆有糖尿病,
胰島素不能斷。上個月她眼睛模糊,去醫(yī)院查,醫(yī)生說再拖可能失明。這錢不是我一個人的,
是十五個工友湊錢買材料、搭伙干出來的。他們昨天還打電話問,說要是拿不到錢,
就帶著鋪蓋卷來法院門口守著。"我摸出手機打開手電筒,
光束照在他手背上 —— 那里布滿裂口,有些結(jié)了痂,有些還滲著血珠,
指甲縫里嵌著洗不掉的水泥灰。"劉愛國簽了字,韓仁桂的會計轉(zhuǎn)了錢,這些都是證據(jù)。
" 我把合同疊好塞進文件袋,"明天開庭,把工友們的身份證復(fù)印件帶來,
還有你老婆的病歷,法官會看的。對了,把你那雙解放鞋也帶來,
鞋底的磨損程度能證明你在工地干了多久。"他突然站起來,膝蓋 "咔" 地響了一聲。
"謝謝李律師。" 他往我手里塞了個東西,硬邦邦的,借著手機光一看,
是塊用紅布包著的金剛砂塊,磨得溜圓,像塊墨色的玉。"這是我從工地上撿的,硬度高,
能劃玻璃。" 他咧開嘴笑,皺紋里還嵌著點灰,"就像這理兒,磨再久也得亮。
"聲控?zé)?"啪" 地亮了,他轉(zhuǎn)身往樓梯口走,豁了口的鞋跟敲在臺階上,
"吱呀 —— 吱呀 ——" 的聲響在走廊里蕩開,像根繃緊的弦。我望著他的背影,
突然發(fā)現(xiàn)他夾克后頸處有塊補丁,針腳歪歪扭扭,顯然是自己縫的 —— 后來才知道,
那是去年討薪時被人推在鐵門上,劃開了個口子,他舍不得扔,找了塊舊布縫上,
說 "穿著暖和"。回到律所時,已經(jīng)過了晚飯點。我把朱巖鑫的材料攤在桌上,
《耐磨地坪施工合同》第 3 條寫著 "承包方式為包工不包料(包含耐材料)",
這里的 "耐材料" 顯然是筆誤,應(yīng)該是 "耐磨材料",但結(jié)合上下文,
足以說明朱巖鑫不僅出人工,還負責(zé)采購金剛砂。旁邊的結(jié)算單復(fù)印件上,
劉愛國和雷健的簽名歪歪扭扭,卻透著股不容置疑的認真,
尤其是 "扣除款項小計 67900 元" 那行字,被紅筆圈了圈,
旁邊還有朱巖鑫寫的小字:"財務(wù)支付 66200 元,有會計簽字,
返工費 1700 元無依據(jù)"。我拿起那塊金剛砂,在玻璃桌面上劃了下,
一道清晰的痕跡立刻顯現(xiàn)。這東西硬度確實高,莫氏硬度 7 級,僅次于鉆石和剛玉,
難怪能嵌進結(jié)算單里 —— 就像朱巖鑫的執(zhí)念,嵌在時間里,磨不掉,也忘不掉。
第二章:法庭上的 "切割術(shù)"開庭那天早上,東陽市飄起了細雨。我提前半小時到法院,
看見朱巖鑫帶著五個工友蹲在臺階上,每人手里捏著個白面饅頭,就著礦泉水啃。
他們都穿著深色工裝,褲腳沾著泥,看見我來,慌忙把饅頭塞進塑料袋,
手在衣角上蹭了又蹭。"這是老王、老趙、大劉、小馬、二柱子。
" 朱巖鑫指著個瘸腿的男人,"老王在車庫坡道摔過,腳踝骨裂了,現(xiàn)在陰雨天還疼。
"老王咧開嘴笑,露出顆缺了的門牙:"那天鋪防滑坡道,韓仁桂來工地,穿件黑夾克,
戴著金表,說 ' 必須趕在月底前完工,不然扣錢 '。我踩著模板往后退,
沒留神踩空了,從三米高的架子上滾下來,安全帽磕在鋼筋上,' 咚 ' 的一聲,
眼前發(fā)黑。醒來時在醫(yī)院,韓仁桂的會計來看過一次,扔了五百塊錢,說 ' 私了 '。
現(xiàn)在提起來,趙寶強律師說這是 ' 敲詐 '。"老趙接話:"我作證,
那天韓仁桂確實在。他還罵我們磨洋工,說 ' 再慢就換人 '。我們哪敢慢?
中午飯都在工地上吃,饅頭就著咸菜,有時候連咸菜都沒有。
"大劉掏出個磨得發(fā)亮的不銹鋼飯盒,打開來,里面還有點干硬的米飯:"這是我昨天帶的,
沒吃完。我們在工地就用這飯盒蒸飯,底下墊層水,放在鋼筋上,借太陽曬熱。
"法庭的門開了,被告席上已經(jīng)坐了人。王嘉浩穿著藏藍西裝,袖口露出塊百達翡麗手表,
表盤在晨光里閃得人眼暈。他正用銀鋼筆敲著文件夾,
筆帽上的 "Montblanc"logo 格外顯眼 —— 后來朱巖鑫告訴我,
這表得十幾萬,抵得上他們半年的工錢。"李律師,久等了。" 王嘉浩抬眼時,
鋼筆在指間轉(zhuǎn)了個圈,"偉強置業(yè)跟金城建總是包死價合同,總價三千二百萬,
一分不少都付了。朱巖鑫既不是金城建總的人,也不是我們的人,這就像你去飯店吃飯,
總不能找房東要錢吧?"他旁邊的韓仁桂蹺著二郎腿,鱷魚皮帶扣磨得發(fā)亮,
卻把襯衫袖口卷到小臂,露出道月牙形的疤 —— 朱巖鑫說那是前年在工地跟人打架,
被鋼管劃的,當(dāng)時流了好多血,現(xiàn)在還能看見肉粉色的新肉。韓仁桂時不時往旁聽席瞥,
眼神里帶著點不耐煩,仿佛這場官司耽誤了他什么大事。趙寶強突然站起來,
把公文包 "啪" 地摔在桌上,震得水杯晃了晃。"韓仁桂是金城建總的項目經(jīng)理,
" 他推了推金邊眼鏡,鏡片后的眼睛閃著精明的光,
"《項目經(jīng)理承包合同》第 3 條寫著 ' 勞務(wù)協(xié)作 ',說白了就是幫公司管工地,
跟原告沒半毛錢關(guān)系!"閆偉利跟著點頭,
無名指上的金戒指在燈光下泛著黃:"金城建總從沒跟朱巖鑫簽過協(xié)議,
他手里的合同是劉愛國簽的,劉愛國可不是我們的人。
" 他從公文包里掏出份《項目經(jīng)理承包合同》,
封面上 "金城建總建筑工程有限公司" 的公章鮮紅刺眼,"你們看,
這是韓仁桂跟公司簽的,清清楚楚寫著 ' 內(nèi)部管理 ',怎么可能欠農(nóng)民工的錢?
"法槌敲下時,朱巖鑫突然往前湊了湊,鐵鏈在旁聽席欄桿上撞出輕響。我這才注意到,
他手腕上有圈淡紅色的勒痕 —— 是去年被拘留時戴手銬留下的。
那天他帶著工友去韓仁桂公司討說法,被保安以 "擾亂秩序" 為由送進派出所,
關(guān)了三天,出來時手腕腫得像饅頭。"開始舉證。" 法官的聲音剛落,
我就把施工日記拍在質(zhì)證臺上。2017 年 5 月 16 日那頁畫著個穿西裝的小人,
旁邊標著 "劉工簽字,15 元 / 平",墨跡暈染處沾著點金剛砂粉末。
"這是朱巖鑫的原始記錄,每天都記,從不間斷。" 我用鑷子夾起粉末,對著光展示,
"經(jīng)鑒定,這是 ' 力盾 ' 牌金剛砂,與九龍苑工地使用的材料一致,批號都對得上。
"被告律師突然笑了,笑聲在法庭里撞出回聲:"私人日記也能當(dāng)證據(jù)?
我還能寫本小說說韓仁桂欠我一個億呢!" 他掏出本《民事訴訟法》,翻到證據(jù)章節(jié),
"法律規(guī)定,私人文書需要佐證,這破日記誰知道是不是偽造的?""那這本呢?
" 我掏出張考勤表,上面有雷健的簽名,字跡跟結(jié)算單上的一模一樣。
"雷健是韓仁桂的帶班隊長,每天記工都要報給他核對。這上面的 '1# 樓負三層,
849.63㎡',跟結(jié)算單上的數(shù)字分毫不差,
連小數(shù)點后兩位都一樣 —— 難道偽造能這么精準?"韓仁桂突然清了清嗓子,
皮帶扣在褲腰上蹭出輕響:"雷健是劉愛國雇的,跟我沒關(guān)系。" 他掏出煙想點燃,
被法警瞪了一眼,又悻悻地塞回口袋,"劉愛國那人我知道,愛貪小便宜,
說不定是他自己跟朱巖鑫串通,想訛錢。""劉愛國是誰雇的?
" 我轉(zhuǎn)向那個縮在被告席角落的老頭。他懷里抱著個鐵皮盒,手指在盒蓋上劃著圈,
像是在數(shù)上面的銹斑。老頭頭發(fā)花白,穿件洗得發(fā)白的中山裝,
領(lǐng)口還別著顆紅星紐扣 —— 后來才知道,那是他年輕時在生產(chǎn)隊得的獎,戴了三十年。
劉愛國猛地抬頭,降壓藥瓶從口袋滾出來,在地板上 "咕嚕嚕" 轉(zhuǎn)了老遠。
"我...... 我就是個打工的。" 他的聲音抖得像秋風(fēng)里的葉子,
"韓總每個月給我發(fā) 4200 塊,讓我在工地上盯著材料,
記記出入庫......""反對!" 趙寶強跳起來,西裝扣子崩開一顆,
"證人與本案有利害關(guān)系,他的話不能信!誰知道他是不是被原告收買了?
"法官敲了敲法槌:"反對有效。證人證言需結(jié)合其他證據(jù)采信。原告繼續(xù)舉證。
"我翻開(2021)東01 民初 232號判決書,紙頁在空調(diào)風(fēng)里嘩啦響。
"生效判決第 5 頁認定,金城建總與韓仁桂是掛靠關(guān)系,
韓仁桂借用金城建總資質(zhì)承攬工程,金城建總收取管理費。
" 我把 "掛靠" 兩個字念得很重,目光掃過閆偉利,"馬律師總不會說,
法院的生效判決也分不清勞務(wù)和掛靠吧?"閆偉利的臉瞬間漲成豬肝色,
金戒指在指節(jié)上硌出紅痕。"那是另一案子!" 他抓起本《項目經(jīng)理手冊》,翻得嘩嘩響,
"建筑業(yè)的 ' 清包工 ' 懂不懂?只出人工,材料歸甲方!韓仁桂只是代發(fā)工資,
跟原告根本沒有合同關(guān)系!""是嗎?" 我掏出份采購單,
上面 "指定使用品牌" 一欄簽著 "韓仁桂",字跡龍飛鳳舞,
跟他在《保證金結(jié)清證明》上的簽名如出一轍。
"那這份指定用 ' 力盾 ' 金剛砂的單子,怎么會有韓仁桂的簽名?
清包工還管材料品牌?
難道金城建總的管理已經(jīng)細到連地坪用什么牌子的金剛砂都要項目經(jīng)理親自指定?
"韓仁桂突然扯松領(lǐng)帶,襯衫領(lǐng)口露出片汗?jié)n,像幅沒畫完的地圖。
"那是... 那是公司讓簽的!" 他的聲音劈了叉,像被踩住尾巴的貓,
"我就是個跑腿的,領(lǐng)導(dǎo)讓簽我能不簽嗎?"法庭的空調(diào)突然停了,
悶熱的空氣裹著汗味涌過來。朱巖鑫的工友們往前探著身子,
老王的拐杖在地板上戳出 "篤篤" 的響。我望著被告席上那些閃爍的眼神,
突然想起朱巖鑫昨晚說的話:"他們以為把責(zé)任切得像地磚一樣,一塊是一塊,
可水泥縫里的灰,擦不掉。就像那金剛砂,嵌進地里,下雨冒泡,天晴泛白,怎么都藏不住。
"休庭時,我去走廊接開水,看見王嘉浩正訓(xùn)斥他的律師閆偉利:"早讓你把掛靠的事抹平,
你偏說沒事!現(xiàn)在好了,被抓住把柄了吧?" 閆偉利低著頭,
金戒指在手指上轉(zhuǎn)來轉(zhuǎn)去:"誰知道他們能找到 232 號判決?
那案子都過去兩年了......"韓仁桂站在窗邊打電話,聲音壓得很低:"雅雅,
你把那兩筆轉(zhuǎn)賬記錄刪了,聽見沒?不管誰問,
都說不認識朱巖鑫......" 我悄悄打開錄音筆,
把這段對話錄了下來 —— 后來才知道,這成了壓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第三章:金剛砂作證休庭時,朱巖鑫的工友們蹲在法院花壇邊抽煙,煙圈在細雨里散得很慢。
老王用拐杖指著對面的關(guān)九龍小區(qū):"看見那三棟樓沒?1#、3# 樓,
負三層的地坪是我們鋪的,光打磨機就用壞了五臺。那機器沉得很,每天扛著上下樓,
肩膀都磨出繭子了。""韓仁桂當(dāng)時天天來工地。" 老趙往地上啐了口痰,
"戴著安全帽站在坡道上,指揮這個指揮那個,說 ' 這活兒要是出了岔子,
一分錢都別想拿 '?,F(xiàn)在倒說不認識我們了,良心被狗吃了?
"我翻開他們帶來的施工日志,里面夾著張泛黃的照片:十五個工人站在車庫里,
背后是剛鋪好的地坪,反光里能看見每個人的影子。朱巖鑫站在中間,手里舉著個打磨機,
笑得露出兩排白牙。照片背面用鉛筆寫著 "2018.3.15,車庫負二層完工",
字跡被雨水泡得有些模糊。"這是 2018 年 3 月拍的,快完工了。
" 朱巖鑫摸著照片邊緣,指腹蹭過上面的折痕,"那天韓仁桂說 ' 干完這茬,
給你們發(fā)獎金 ',結(jié)果結(jié)算的時候,扣了我們 1700 塊,
說 ' 坡道返工浪費了砼 '。其實是他自己沒協(xié)調(diào)好,混凝土公司送料晚了,
我們等著料來,耽誤了工期,他倒怪我們返工。"開庭鈴聲響時,雨突然下大了,
雨點打在法庭玻璃上,像無數(shù)只手指在叩門。
趙寶強一上來就拍桌子:"原告說的返工根本不存在!結(jié)算單是復(fù)印件,沒公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