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陳默第一次見到那棟樓時,雨正順著卡車帆布的褶皺往下淌,在柏油路上積成蜿蜒的水帶。
導航在十分鐘前就顯示“已到達目的地”,
屏幕里的藍色箭頭始終在一片空白區(qū)域跳動——就像被什么東西從地圖上硬生生挖掉了一塊。
他推開車門,鐵銹味混著潮濕的泥土氣息涌進鼻腔。那棟樓蹲在路的盡頭,六層,
墻皮剝落得像塊發(fā)霉的面包,露出里面灰黑色的磚。窗戶大多蒙著厚塵,
只有三樓靠右的一扇透著點不一樣的亮,像只半睜的眼?!熬褪沁@兒?
”副駕上的老周揉著膝蓋下車,他的關節(jié)炎在陰雨天總像被蟲子啃。
這人是中介介紹的“熟手”,說以前跟著拆遷隊干過,懂怎么處理老房子里的“麻煩”。
陳默點頭,從背包里翻出合同。甲方的名字欄只填了個潦草的“李”字,聯(lián)系方式是空的,
簽字處蓋著個模糊的紅章,像滴干了的血。他是上個月在網(wǎng)上看到的招租信息,
價格低得離譜——整棟樓,月租金五百,租期三年,唯一的條件是“保持現(xiàn)狀,不得轉租”。
“怪事兒?!崩现芡鶚情T口走,步子頓了頓。陳默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樓門是兩扇鐵皮門,
上面焊著菱形的鐵格,銹得發(fā)紅。門把手上纏著圈鐵鏈,鐵鏈末端掛著把銅鎖,
鎖身上刻著的花紋已經(jīng)被銹吃掉了大半,但能看出是個“卍”字?!版i著的?”陳默皺眉。
合同里明明寫著“隨時入住”。老周沒說話,伸手推了推。門“吱呀”一聲開了道縫,
鐵鏈松松地垂著——那鎖根本沒扣上。兩人對視一眼,陳默先邁了進去。
門廳里彌漫著一股甜膩的霉味,像放壞了的水果。地上鋪著的紅地磚裂了大半,
縫隙里鉆出些暗綠色的苔蘚。墻面上貼著幾張泛黃的標語,
“安全生產(chǎn)”四個字被潮氣泡得發(fā)脹,筆畫間能看到些模糊的手印,像是有人用指甲摳過。
“先看看一樓?!崩现軓陌锩鰝€強光手電,光柱掃過走廊兩側的房間。門都開著,
里面空蕩蕩的,只有墻角堆著些破桌椅,木頭朽得一捏就碎。走到走廊盡頭時,
手電光突然晃了一下。陳默低頭,看見地上有串腳印,從門口一直延伸到最里面的房間。
腳印是濕的,邊緣沾著些暗紅色的泥,像是剛踩過血?!罢l來過?”他問。老周沒回答,
手電光定在那間房的門口。門是關著的,和其他房間都不一樣。門板上貼著張褪色的紅紙,
上面用墨寫著個“囍”字,只是“囍”字的右邊多了一撇,像個歪歪扭扭的“死”字。
陳默的心跳突然快了半拍。他想起簽合同那天,中介在電話里猶豫了半天,
說這房子“以前出過事”,但追問具體是什么事時,對方只含糊地說“忘了”。
老周伸手去推門,手指剛碰到門板,就猛地縮了回來?!盃C?”陳默問?!安皇恰?/p>
”老周搓著手指,聲音有點發(fā)緊,“是涼,冰碴兒似的?!彼麖亩道锩龈笔痔状魃?,
再次推門。門軸發(fā)出刺耳的“嘎吱”聲,像是骨頭摩擦。房間里黑得厲害,手電光掃過去,
能看到靠墻擺著張木床,床上鋪著的藍布床單爛了幾個洞,露出里面發(fā)黃的棉絮。
墻角堆著個木箱,蓋沒蓋嚴,露出些暗紅色的布料。陳默走過去想掀開,
老周突然拽住他的胳膊:“別碰。”“怎么了?”老周的手電光往木箱底下照。
那里有一攤深色的痕跡,已經(jīng)干硬發(fā)黑,在地上洇開個不規(guī)則的形狀,像朵被踩爛的花。
“是血?!崩现艿穆曇魤旱煤艿?,“看這量,人估計沒了?!标惸暮蟊乘查g冒了層冷汗。
他想起合同里的條款——“不得擅自移動樓內物品”。就在這時,走廊里傳來“咚”的一聲,
像是有什么東西掉在了地上。兩人同時回頭,手電光掃過去,空蕩蕩的走廊里什么都沒有,
只有那串濕腳印還在,只是盡頭的位置比剛才往前挪了半米?!白摺!崩现茏е惸庾?,
步子快得有些踉蹌,“這地方邪性,先撤。”他們剛走到門廳,
身后的鐵門突然“哐當”一聲關上了。鐵鏈在門后“嘩啦”作響,像是有人從里面扣上了鎖。
陳默的頭皮瞬間炸了。他沖過去拉門,鐵鏈紋絲不動,那把銅鎖死死地扣在門環(huán)上,
鎖芯里透出點暗紅色的光,像是有血在里面慢慢流?!皠e費勁兒了。
”老周的聲音在身后發(fā)顫,“我們被鎖進來了?!笔蛛姽鈷哌^門廳的墻,陳默這才發(fā)現(xiàn),
那些標語的縫隙里不止有手印。在“安全第一”那四個字的底下,
有人用指甲刻了密密麻麻的字,大多已經(jīng)模糊不清,
只能辨認出重復最多的兩個字——“救命”。二雨下得更大了,雨點打在鐵皮屋頂上,
發(fā)出密集的“噼啪”聲,像無數(shù)只手在拍。老周蹲在地上抽煙,打火機打了三次才著,
火苗在他布滿皺紋的臉上跳?!耙郧奥犎苏f過這樓。”他猛吸了一口,
煙圈在潮濕的空氣里散得很慢,“十幾年前是家紡織廠的職工宿舍,后來出了場火災,
燒死了不少人?!薄盎馂??”陳默看著緊閉的鐵門,鐵鏈上的銹跡在手電光下泛著紅,
“那為什么會有血?”老周沒接話,往樓梯口瞥了一眼。樓梯是水泥的,扶手包著層木皮,
大多已經(jīng)剝落,露出里面的鐵管。臺階上積著厚灰,只有第一級臺階上有個淺淺的腳印,
鞋跟處有道裂痕,和走廊里那串腳印一模一樣?!吧先タ纯础!崩现芷鐭?,站起身。
他的手電光始終照著樓梯轉角,像是怕那里突然鉆出來什么東西。一樓到二樓的樓梯不長,
也就十幾級臺階,但兩人走得異常慢。每踩一步,樓梯就發(fā)出“吱呀”的呻吟,
混著外面的雨聲,像是有人在耳邊嘆氣。走到二樓平臺時,陳默聞到了股淡淡的香味,
像是檀香,又帶著點甜。他往走廊里看,兩側的房間門都開著,只有最里面那間關著,
門縫里透出點昏黃的光?!坝腥耍俊标惸瑝旱吐曇?。老周搖搖頭,手電光往那扇門照。
門板上貼著張照片,黑白的,像是幾十年前的老照片。照片上是個穿旗袍的女人,梳著發(fā)髻,
臉上帶著笑,但眼睛的位置被人用針扎了兩個洞,黑洞洞的,透著股說不出的詭異。
“這是……”陳默剛要說話,走廊里突然傳來“滴答”聲,像是水滴落在地上。
聲音是從那扇關著的門后傳來的。老周做了個噤聲的手勢,慢慢走過去,耳朵貼在門板上聽。
過了幾秒,他猛地后退一步,臉色煞白?!袄锩嬗惺裁??”陳默問?!坝腥嗽谑犷^。
”老周的聲音發(fā)顫,“‘沙沙’的,像用梳子刮頭皮?!标惸暮蟊秤质且魂嚢l(fā)涼。
他想起剛才聞到的香味,突然意識到那不是檀香——是以前奶奶用的那種發(fā)油的味道,
油膩膩的,帶著點年代久遠的甜。就在這時,門突然“吱呀”一聲開了道縫。
陳默和老周同時往后退,手電光打過去,能看到里面擺著張梳妝臺,鏡子蒙著層灰,
看不太清。梳妝臺上放著個梳子,紅木的,齒縫里纏著幾根花白的頭發(fā)?!暗未稹甭曔€在響。
陳默順著聲音看,發(fā)現(xiàn)是梳妝臺的抽屜沒關嚴,有液體從里面滲出來,滴在地上,
積成一小攤,泛著暗紅色的光——是血。老周突然抓住陳默的胳膊,
手指抖得厲害:“看鏡子。”陳默的目光移向鏡子?;异F般的鏡面里,
隱約能看到個模糊的人影,背對著他們,坐在梳妝臺前,正在梳頭?;ò椎念^發(fā)垂下來,
遮住了大半后背?!八龥]臉?!崩现艿穆曇魩缀跻屏恕j惸⒅R子,
心臟像被一只手攥住了。那個人影的脖子以上是空的,只有一團模糊的灰影,
頭發(fā)就那樣憑空飄在那里,被梳子一下下梳著,發(fā)出“沙沙”的聲。突然,梳頭的動作停了。
人影慢慢轉過頭來。陳默感覺全身的血都凍住了。鏡子里的灰影中,慢慢浮現(xiàn)出兩個黑洞,
像是眼睛,正死死地盯著門外?!芭?!”老周大喊一聲,拽著陳默就往樓梯口跑。
他們剛沖上三樓,身后就傳來“砰”的一聲,那扇門關上了。緊接著,走廊里響起了腳步聲,
很慢,一步一步,踩在積灰的地上,發(fā)出“沙沙”的聲,像是有人穿著拖鞋在追。
三樓的走廊比二樓更暗,手電光掃過去,能看到墻上貼著些小孩的畫,蠟筆畫的太陽和房子,
顏色已經(jīng)發(fā)暗。畫的角落里都用紅色的蠟筆寫著個“3”字,像是編號。
“這里以前是托兒所?”陳默喘著氣問。老周沒說話,他的手電光停在走廊中間。
那里擺著個搖搖馬,木頭做的,馬頭已經(jīng)掉了,只剩下個身子,
上面涂著的紅漆剝落得像塊爛肉。搖搖馬的旁邊有個小板凳,凳面上有一攤濕痕,
像是剛有人坐過。腳步聲越來越近了,就在二樓樓梯口,停了下來。過了幾秒,
響起了“咿呀”的歌聲,像是個女人在哼,調子很怪,忽高忽低,聽不出是什么曲子。
“她上來了?!崩现艿穆曇舭l(fā)緊,“往四樓走?!彼臉堑淖呃壤锒阎簧俾榇?,鼓鼓囊囊的,
不知道裝著什么。空氣里彌漫著股酸臭味,像是腐爛的蔬菜。陳默不小心踢到一個麻袋,
袋子破了個口,滾出來些東西——是骨頭,細小的,像是小孩的指骨。他胃里一陣翻江倒海,
剛想移開目光,就看到麻袋堆后面有個小小的身影,蹲在地上,背對著他們,像是在玩什么。
“誰?”陳默問。那身影沒動。老周的手電光打過去,能看到那是個穿紅衣服的小孩,
頭發(fā)很長,遮住了臉。他手里拿著根骨頭,正在地上畫著什么?!靶∨笥眩阍趺丛谶@里?
”老周的聲音放軟了些。小孩慢慢轉過頭來。陳默倒吸一口涼氣。那不是臉,
而是一片模糊的血肉,像是被什么東西硬生生挖掉了,紅肉外翻著,混著些白色的骨渣。
他的眼睛位置是兩個血洞,正往外淌著血,滴在地上,暈開一朵朵小紅花。
“媽媽……梳頭……”小孩的聲音像是從喉嚨里擠出來的,嘶啞得厲害。老周拽著陳默就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