拆遷區(qū)遠遠拋在身后....
相牧沉默地穿過城中村窄巷,最終停在一棟兩層舊樓前。
門口掛著一塊小小的、手工木牌,上面用樸拙的筆跡寫著四個字:“深夜食堂”。
這是他在這人類世界的據(jù)點。
十年前那場所謂的“意外”帶走了名義上的人類雙親,留下不多的一筆錢。為了生存,也為了離學(xué)校更近,他租下這間舊樓,將本就不大的首層略作改造,成了如今的模樣。
幾張小桌,一個L型的開放式料理臺,冰箱嗡嗡作響,煮面的桶鍋冒著若有若無的白汽。
夜已深。
就在這時,門口老舊的風(fēng)鈴“叮鈴”一聲輕響。
一個穿著半舊西裝、腋下夾著公文包、臉色略帶疲憊的中年男人推門進來。
“小牧老板,來份豚骨拉面,再來杯冰啤!”男人熟稔地坐上吧臺前的凳子,把公文包放在一邊,揉了揉眉心,語氣帶著慣常的放松。
相牧沒有寒暄,只是微不可察地點了下頭。
他轉(zhuǎn)身,從冰箱旁的竹篩里拿起一團面,手腕輕抖,細(xì)長的面條散開。
面落入滾沸的湯桶漏勺中,上下沉浮,白色的蒸汽“嗤嗤”地噴涌而出,瞬間模糊了他俊美卻冰冷的臉龐。
中年男人拿出手機隨意刷著,似乎想驅(qū)散疲憊,也像是找點話題。
“嘖嘖,這世道真不太平啊。”他忽然放下手機。“今天‘冰墻’又跑出幾只妖怪…不知道哪個片區(qū)又要遭殃。”
漏勺從湯桶里提出,帶著溫度剛好的面。
清亮的骨湯注入碗中,碼上幾片薄如蟬翼、煮得恰到好處的叉燒,鋪上一小撮翠綠的蔥花和一點點提味的蒜泥。
他把碗端到男人面前,碗沿落在吧臺上的聲音輕且穩(wěn)。
他轉(zhuǎn)身,從冷柜里取出冷藏好的厚壁啤酒杯,透明杯壁上瞬間凝起細(xì)密的水珠。
走到不銹鋼的啤酒機旁,將杯子微傾斜著抵在冰涼的出酒口上。
清冽的黃色酒液帶著豐富細(xì)膩的泡沫“嘩”地流下,撞擊著杯壁,涌起一層厚厚的、如同奶油般潔白的酒頭。
相牧的目光始終落在杯口,看著泡沫完美地升騰至杯口邊緣,分毫不差地停止。
他穩(wěn)穩(wěn)地將這杯完美的冰啤酒放在男人手邊。
“天塌下來,總有人頂著?!彼穆曇羝狡降闷鸶蓛舻哪ú?,擦拭著料理臺上的水漬。
中年男人吸溜了一大口面,湯汁鮮美,面條筋道,肉片入口即化。他滿足地瞇起眼,啤酒的冰涼刺喉感恰到好處地沖散了喉嚨里的齁意。
“說的也是……哎對了小牧老板,你不是在備考獵人學(xué)院么?你這還天天忙到凌晨三四點的,忙得過來嗎?”
相牧擦拭刀具的動作微微一頓,指尖在冰冷的刀背上滑過。
“吃你的面?!甭曇粢琅f平淡,直接堵了回去。
中年男人被噎得一窒,嘴里還含著面,只好訕訕地笑笑,低頭專心對付起眼前的美味。
他知道這個小老板性子孤僻又古怪,但架不住東西做得實在好吃!
湯頭醇厚,面條勁道,叉燒入味,在這片混亂破舊的城中村,在這深更半夜還能吃上一碗熱騰騰、味道絲毫不含糊的拉面,配杯冰爽的啤酒,對他這種加班到深夜的社畜來說,簡直是幸福。
凌晨三點。
老街徹底沉入夢鄉(xiāng),連僅剩的幾聲狗吠都消失了,只有墻角不知疲憊的夏蟲在黑暗中發(fā)出低沉的鳴唱。
相牧正準(zhǔn)備清洗最后幾個杯子,風(fēng)鈴卻突兀地響了。
“關(guān)門了,”他沒回頭,背對著門口,繼續(xù)擦拭著手中的玻璃杯,指尖拂過杯壁發(fā)出細(xì)微的摩擦聲,“改天早點來?!?/p>
回答他的,是身后木凳被拖動、發(fā)出的輕響。有人坐下了。
相牧微微皺眉,轉(zhuǎn)過身。
燈光昏黃,照亮了門口小桌上剛坐下的身影。
一個老人,頭發(fā)花白凌亂,他摘下頭上那頂沾滿泥灰的破舊黃色安全帽,重重放在桌子上,發(fā)出沉悶的聲響。
一身洗得發(fā)白、多處磨損的深藍色工地服,尤其刺目的是左臂和胸口處洇開幾點暗紅色的、已然干涸的痕跡。
相牧的目光在那幾點暗紅上停留了一瞬,隨即若無其事地轉(zhuǎn)開,手上的擦拭動作絲毫未停。
“老人家,”他的聲音像冰,“我不是醫(yī)生,別給我惹麻煩。”
老頭兒沒理會他的逐客令,低頭咳了兩聲。
他疲憊地抬了抬手,沙啞地說:“開門做生意,哪有趕客的道理?隨便給我點能墊肚子的就行?!?/p>
相牧看著他干裂的嘴唇和疲憊泛黃的臉色,沉默了半秒。
然后轉(zhuǎn)身,擰開爐灶,藍色的火苗“噗”地竄起。他從冷柜深處拿出一小把素面。
他背對著老人,“生病要吃熱的?!?/p>
很快,一碗樸素至極的素面端到了老人面前。清澈的湯底上浮著幾根青菜葉,幾小片薄如紙的熟蛋皮,幾粒蔥花點綴,面條根根分明。
碗口的熱氣氤氳開來,朦朧了兩人之間狹窄的空間,也模糊了相牧那張清秀的臉。
老人拿起筷子,埋頭呼嚕呼嚕地吃起來。
熱氣蒸騰,他似乎吃得異常專注,很快,一碗湯面見了底,連面湯都喝得干干凈凈。
他滿足地放下碗,長長地、甚至有點響地打了個飽嗝。
他抬起頭。
昏黃的燈光下,兩人的目光猝然在蒸騰的余溫中相遇。
相牧正站在料理臺后,手中拿著一塊干布,擦拭酒杯。
時間,仿佛被這突如其來的安靜凝固了。
老人渾濁的眼睛直直地看著相牧清秀俊逸的臉龐——略顯陰柔的線條,高挺如刻的鼻梁,那雙在燈光下顯得格外深邃的眼眸。
不知是燈光的原因還是記憶的錯覺,他像是在相牧臉上尋找著什么,目光從最初的審視,漸漸變得奇異,透出一種難以置信。
嘴唇微微翕動,老人近乎失神地喃喃低語:“…真像啊……”
相牧心頭咯噔一下,收回目光,平靜地開口:“老人家,本店小本經(jīng)營,概不賒賬?!?/p>
老人家被嗆住似的咳嗽起來,擺手道:“不是那個意思?!?/p>
喘息稍定,他再次抬起頭看向相牧。這一次,眼底的渾濁被一種極其復(fù)雜的情緒取代,那是仿佛穿透了層層時光阻隔的追索,帶著一種難以形容的慈和,又交織著深深的感傷。
“你…姓相吧,不好好待在妖界來這里干什么?”老人問出的這句話,聲音不高,卻仿佛帶著千鈞之力,狠狠砸在相牧耳膜上!
不是疑問,是陳述!
剎那間,相牧感覺一股冰流從頭頂直沖腳底,渾身汗毛瞬間炸起!
握著玻璃杯的手驟然失控!
咔吧——!
那只擦得晶瑩剔透的玻璃杯,被他無意識的指力,硬生生捏爆!
他強行壓住翻涌的殺意,雙腿的肌肉卻已在瞬間繃緊,重心微微下沉。
他盯著老人:“…你是誰?”
面對眼前少年幾乎凝為實質(zhì)的殺氣,老人卻只是緩緩擺了擺手,像一個安撫暴怒幼崽的慈祥長者。
“別緊張…孩子,”老人嘆息一聲,目光坦然地回視著相牧:“我不管你為何離開妖界,為何隱姓埋名窩在這里當(dāng)一個小老板…都沒關(guān)系。”
“只是…看到一個故人之后,”老人眼神再次變得縹緲,仿佛穿透相牧,看到了某個遙遠的身影,“有點…興奮罷了?!?/p>
他扶著桌子,有些吃力地慢慢站了起來,蹣跚地向門口走去。
老舊的風(fēng)鈴又發(fā)出一聲微弱的“叮當(dāng)”。
老人在卷閘門投下的那半片陰影邊緣停下腳步。
背對著相牧,他的手伸進懷里那件破舊的工地服內(nèi)側(cè)摸索著。
片刻,他掏出一件東西。
那是一個小小的、不到成年人掌心大小的方印。
老人枯瘦的手指摩挲了一下那個冰涼的印體,沒有回頭,只是輕輕地將它放在了門邊最近的一張桌子上。
“……這是我老共,年輕的時候的得意之作。”老人的聲音像是從遠處的風(fēng)里飄來,帶著一絲追憶和釋然,“很值錢,但……留在我身邊,也沒什么用了。就當(dāng)是……今晚這碗面的飯錢吧?!?/p>
風(fēng)鈴在寂靜中再次“叮”了一聲,仿佛為他的離去做最后的嘆息。
卷閘門下只剩相牧一人。
相牧深吸一口氣,夜里的空氣帶著一絲鐵銹和消毒水的味道,冰冷刺入肺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