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形那日，我咬傷一個捕蛇師。他捂著滲血的手臂，問我，吃糖嗎？還將我這個蛇妖撿回家，
替我取名，教我識字、做人，給我買肉包子。任我把他的手臂咬得滿是齒痕。像個傻子。
可后來，他死了。我好似也傻了，替他報仇，違逆天道，殺人如麻。天雷劈下時，
我看到了久違的身影。不禁呢喃：「阿兄，我想吃糖?！苟鞘煜さ纳碛把凵癖?，
只道：「蛇妖，受死……」1遇見陸塵時，我「嘶嘶」吐著信子。竄過去，
一口咬住了他的手臂。他另一只手上的捕蛇叉高高揚(yáng)起，卻遲遲未落下。
還從懷中掏出兩顆小石頭，以一種奇怪的眼神看著我。問我：「丫頭，我有糖，吃嗎？」
很久以后，我看到了一座金身菩薩，才知那種眼神，叫悲憫。陸塵用兩顆糖，將我騙回了家，
還揚(yáng)言要教我「做人」！他包住我還沒蛻干凈的蛇皮，喊住剛從集市回來的隔壁大叔，
給了他一個小瓶子，換了兩個肉包子。那小瓶里裝的是蛇膽膏！用了好幾只蛇熬制的，
就為了給那大叔治腿上的惡瘡！我氣得又咬了陸塵一口。他悶哼一聲，忍著疼，
卻將肉包子推到我面前。肉香撲鼻，我松開嘴，大口大口地吃了起來。他忽然笑了，
猶如冬雪消融后的山泉……很甜?？赡怯秩绾危遣渡邘?！我惡狠狠地朝他呲牙。
本蛇蛇牙癢癢！陸塵搖搖頭，說自己身為捕蛇師，靠捕蛇制藥、換錢、換米糧，維持生計，
就同我們捕食鼠蛙果腹是一樣的道理?！甘篱g萬物，各有各的活法。站在人類的角度，
我并沒有錯。你如今已修成人，便要學(xué)會遵守人類的禮法?！刮衣牪欢切?，只想咬人！
他輕嘆一聲：「罷了，那便咬我吧，我抓過那么多蛇，全當(dāng)還債，但絕不許咬別人，
也絕不許再露妖相，否則……」他面色一冷。
「否則……我便讓你每日吃酸豆角、紅辣椒和苦瓜湯?！刮覈樀眠B忙點頭。記得有一日，
陸塵不知抽了什么風(fēng)，偏讓我將酸的、辣的、苦的吃完才給甜湯和肉包子！
還說什么「世間五味嘗遍，方知何為苦盡甘來」。沒辦法，蛇蛇也難，為混口吃的，
不得不低頭。陸塵給我取名「銀環(huán)」，說我這個菜花蛇傻里傻氣，不如取個毒一點的名字，
免得受欺負(fù)。我氣得張牙舞爪，他才傻！銀環(huán)蛇是有劇毒，可它打不過我，也毒不死我！
他無奈地捂著又被我啃了一口的胳膊：「銀環(huán)，比菜花好聽！」行吧。日復(fù)日，年復(fù)年。
陸塵或采藥、或捕蛇，偶爾還會幫村民看些小病，換取微薄的酬勞。每每見他拎起蛇籠，
我便忍不住呲牙。但咬完了，他依舊會為我買糖，給我吃肉包子，煮甜湯，
溫聲喚我：「銀環(huán)，吃飯。」像個傻子。2那年初夏，陸塵捕蛇時劃破了白衫，
露出胳膊上橫七豎八的齒痕。我心里不知怎么，像長了酸豆角一樣，梗著喉嚨張了張嘴。
陸塵嘆著將胳膊伸來：「輕點……」「陸、陸塵。」我忍著喉中刺痛，喚出了他。
「我……不咬了……」捕蛇就捕蛇吧，賣了還能換糖吃。他一怔，笑了，眼睛里亮亮的，
像有星子一般。他摸著我的頭，說我長大了，還蹬鼻子上臉地讓我喊他「阿兄」。
我竟傻乎乎地學(xué)著他咧嘴一笑：「阿、阿兄，阿兄……阿兄，我想吃糖?！?/p>
他掏出兩顆糖攤在手上，說等我把牙吃掉了，想咬人都咬不動了。我牙結(jié)實著呢！
忙伸出蛇信子，把糖從他手心舔進(jìn)嘴里。正甜著呢，他卻又皺了眉，手一背，
讓我以后不許這樣。莫名其妙，舔進(jìn)嘴里真的很好吃??！后來有一次我實在沒忍住，
偷舔了口隔壁大叔家小娃娃手里的糖葫蘆。被陸塵撞見，他冷著臉竟一整天沒給我糖吃，
連包子和甜湯也沒有。還偷摸在廚房忙了半天。我生怕他給我做三碗酸的、辣的、苦的東西，
只好低聲下氣趴窗口道歉。「喂，陸塵！我都道歉了，差不多得了。」他開了門，背著手，
面色更冷了：「叫我什么？怎么道歉的，錯在哪？」蛇蛇能屈能伸，立馬彎了腰：「阿兄，
我錯了，再也不偷吃別人的東西，再也不露妖相了，行嗎？能不能不吃酸……」他驀然展顏，
拿出背在身后的手，竟遞給我一串糖人，小蛇的模樣，誘人得很。我忍住蠢蠢欲動的舌頭，
小心接過。「本想做糖葫蘆，但你不喜吃酸，便干脆做了糖人?！刮摇父轮ā?/p>
一口咬掉了小蛇的頭，真甜！好想抱住他，跟他說：「阿兄，你真好。」
我玩著剛舔干凈的竹簽傻笑。陸塵握住我的手，竹簽在地上劃拉兩道，寫了個「人」字。
「妖有人性，人亦有妖性，『人』這一字，一撇一捺，簡單也復(fù)雜，猶如善惡兩面，
一念之間……」他說，唯愿我歷經(jīng)人間五味，愛恨情仇后，亦能不受惡念侵染，守住本心，
苦盡甘來。我并未太懂他所言，但那一刻，夕陽的輝映下，他周身仿若泛著神明般的光。
很溫暖，很熟悉，也好看得讓人移不開眼。我便真的有暗暗決定，要像他一樣，
做一個很好很好的好人。3直到那日，官兵闖了進(jìn)來。當(dāng)今長公主聽聞蛇毒駐顏，
派人大肆搜尋捕蛇師，入山捕蛇。陸塵摸著我的頭，給了我一包糖。說待他拿了賞銀回來，
就給我買糖、買肉包子、買新衣?！感邪伞！刮也磺樵傅攸c頭。日落月升。糖越吃越少。
我若早知那會是他留給我最后的東西，我一定省著點吃。我開始學(xué)陸塵的樣子，
煮粥、熬甜湯，還學(xué)會了捕蛇。將山里的小蛇抓了放，放了抓。那夜星星很亮，
它們虎視眈眈地圍著我吐信子。我讓它們滾遠(yuǎn)點，別打擾我數(shù)星星。星星好像陸塵的眼睛，
一閃一閃……讓人直打哈欠。夢里，有一個鐵籠，燃著烈火，火中似有人喊我，聲聲悲戚。
我拼命走近。然后，我看到了滿身大火的陸塵，他笑著，笑著，就散了……「陸塵！」
我猛然睜開眼，卻見山下小院里亮了燈。我慌忙地跑回去，推開院門，包子的肉香撲面而來。
「陸塵！」「銀環(huán)，餓了吧，快吃?！怪灰姼舯诖髬鸲酥獍?，笑得很奇怪。我餓極了，
拿起包子狼吞虎咽。忽地一愣：「陸塵呢？」「等你吃完，你大叔就帶你去找陸先生……」
再睜眼時，大叔就像陸塵賣蛇一樣，討價還價，把我賣了。那人罵大叔傻：「哪來的蛇妖！
冒充蛇妖去長公主府領(lǐng)賞的全腦袋搬家了！這么俊的丫頭，死了多可惜……」
他臟手朝我摸來，扯壞了陸塵從包子錢里省下，替我縫了一宿的新衣！
我心口如鉆進(jìn)了辣椒般，冒了火?！改?，弄壞了，得賠！」「賠？」他調(diào)笑著，
臟手摸著我褪去蛇皮后無比白嫩的肩膀，眼神變得格外惡心?！缚倸w要賣，
倒不如爺先陪你……開開葷！」在他貼近我那一瞬，我還是沒忍住，露出了尖牙。鮮血入口，
更惡心了。唇齒間的血腥味兒，和腹中的肉包子味兒，翻涌著混在了一起。我吐得天昏地暗。
再抬起頭，星光已褪，日漸熹微。東方的第一縷晨光，
剛好打在了那個睜大眼睛、脖子上涌出血窟窿的人身上。我，咬死人了……陸塵，怎么辦？
4我瘋了般跑回小院。我想好好同陸塵解釋，我不是故意的，真的不是。只要他別不理我，
只要他別生氣，讓我吃什么都行?？尚≡褐幸黄墙濉４笫搴痛髬鸩恢诜沂裁?。
大嬸看見我，竟嚇得尖叫一聲，拉著小兒子哆哆嗦嗦地跪了下來?？晌抑皇窍雴枂査?，
陸塵在哪。大嬸瑟瑟開口：「陸、陸先生，他……他死了……」她說，陸塵被當(dāng)成蛇妖，
關(guān)在籠子里，被長公主活活燒死了。她說，長公主趙亭云為制駐顏蛇膏，買下市面上所有蛇，
又抓了京城有名的捕蛇師替她捕蛇。治病的百姓一蛇難求。
陸塵偷偷將一只新抓的蛇送給了一位農(nóng)夫救女兒。長公主震怒，命人將陸塵扔進(jìn)養(yǎng)蛇的蠆盆。
可群蛇騷動，無一敢上前啃食。有「大師」桃木劍一指，說他身上隱有妖氣，哪里是捕蛇師，
分明就是個蛇妖！若以烈火焚之，燒出內(nèi)丹，便可讓長公主容顏永駐。陸塵被封在籠中，
可燒成灰才發(fā)現(xiàn)，他只是個人……「如今長公主全力尋蛇妖下落，咱們聽娃兒提起，
說、說……銀環(huán)姐姐長了蛇信子……然后，就動了歪心思?！勾髬鹎笪夷钤谕涨榉郑?/p>
饒他們一命?！概??！刮艺c頭。陸塵說過，人都有自私自利的一面，能理解的。
可他們怕什么？怕我一身血色的狼狽模樣？還是怕我手腕被那人劃傷的口子，露出的蛇皮？
小弟弟抬起頭，懵懂的眼神看著我，又或是看著我身后。大嬸忙摟著他，捂住了他的嘴。
然后，我后腦就一痛……「一個小丫頭罷了！管他是人是妖，收拾埋了！」我揉著頭，
猛地睜開眼，直起身子一把奪過大叔手中的鐵錘。后腦的傷口大概以很快的速度愈合，
并再次露出蛇皮。大叔顫抖地癱坐在地上，腿間頓時濕了一大片，散出惡心的氣味。
大嬸磕著頭：「銀環(huán)，好銀環(huán)，求求你，饒過我們吧！不不，蛇、蛇仙娘娘，饒命??！饒命！
」他們?yōu)槭裁匆@樣，我是哪里做錯了嗎？我不明白。他們以前還經(jīng)常送我點心，
讓我陪弟弟一起捉迷藏呢。陸塵若知曉我咬死人后，還將他們嚇成這樣，豈不是要更生氣！
他生氣了，會不理我，會不給我糖吃！可是，她剛剛說……陸塵死了。死了，就表示，
他永遠(yuǎn)都不會知曉了！我忽地笑了，露出尖牙：「陸塵說，做人，要大度。
小弟弟扔石頭打到我，我從來不介意的。所以，大叔打到了我的頭，我也原諒你，好不好？」
「好，好……」大叔忙點頭?！缚墒牵憠m也說過，有恩得還，
大叔腿上的惡瘡是陸塵醫(yī)好的，那……便還一條腿吧！」做人，真好。用錘子，
比咬人方便多了。5集市上，賣包子的大娘同往常一樣吆喝。我又有些餓了。
忍不住抓起包子，大咬一口?？晒Ｔ诤碇?，難以下咽。明明同從前是一樣的，為何不好吃，
沒味道了？大娘拎起搟面杖打在我身上：「哪來的臭要飯的！滾滾滾！」
以前陸塵帶我來買包子時，她明明還夸過我好看，多送了一個呢?！缚词裁纯?，還不滾！
真晦氣！」我揚(yáng)了揚(yáng)手上的錘子。大娘叉腰一喊：「哎呦，要飯的偷了東西還想打人嘞！」
眾人圍了上來，他們指著我，謾罵著，驅(qū)趕著。我忍著給他們一人一錘子的沖動，落荒而逃。
好想陸塵……我漫無目的地走著，逢人便問，認(rèn)識陸塵嗎？知道長公主府在哪嗎？
他們有人罵我晦氣，有人嫌我臟，有人把我當(dāng)成瘋子。我偷了件衣服，把自己洗干凈，
打扮得漂漂亮亮。我又問了好幾人。有人把我賣進(jìn)樓子，有人把我騙進(jìn)巷子，
錘子都砸壞了……直到傍晚，我以為終于遇上了好人。他給我買了碗甜湯，
帶我大搖大擺地進(jìn)了長公主府。我對他說「謝謝」。他卻喊來侍衛(wèi)，將我圍住。
「還真如大師所言，只要將那捕蛇師的死散播出去，蛇妖定會自己送上門?！?/p>
長公主趙亭云一身華服，紅唇微挑。陸塵身上有我的齒痕，我的味道，
無論多厲害的蛇都不敢動他。卻因此，死在了這個女人的手里！真想張開尖牙，
將她剝皮拆骨！可那個騙我的「大師」邊搖鈴鐺，邊燒雄黃符，圍著我晃啊晃的，著實礙眼！
我不顧襲來的刀劍，闖破圍攻，沖過去捏緊了那「大師」的喉嚨。他不可置信地看著我。
「我從未經(jīng)修行，不通法力，你的鈴鐺好像沒用，還有……你大概不知，
并非所有蛇都怕雄黃！」我笑著，指尖一捏，他就……斷了氣。6「來人！
給本宮活捉這個妖孽！」我緩緩走向不遠(yuǎn)處嚇得花容失色的趙亭云。
刀劍在我身上劃過一道道血痕，很快又結(jié)出片片蛇皮。我撫過臉頰的傷口，
觸指間蛇鱗斑駁：「聽說你想用我的妖丹駐顏，是也想變成這副模樣嗎？」趙亭云捂著嘴，
臉色一變：「快，殺了她！不捉了，殺了這個惡心的東西！」我輕盈地躲開襲來的侍衛(wèi)，
猛地躍身朝她撲去?！高€是你這個惡心的人先去死吧！」趙亭云睜大眼睛尖叫著。
可在觸碰到她的那一瞬間，我手心一灼，被一股強(qiáng)力震開。她周身似有金光環(huán)繞，難以靠近。
我不信，再次攻向她。一次又一次，直到我疼得撕心裂肺，
再也站不起來……烏云遮住頭頂日光，閃著滾動的天雷。
趙亭云狂笑不止：「本宮乃當(dāng)今圣上親姊，我皇室中人自有天道龍氣護(hù)佑，
你這區(qū)區(qū)妖物能奈我何？「來人！將她扔進(jìn)籠子里，燒了！本宮還真有些好奇，
能不能燒出妖丹來！」火光燃起時，我仿佛看到了無數(shù)命喪此處的亡魂。
他們有的掙扎著怒罵，有的跪在里面聲聲求饒。唯有一人，烈火爬滿他的白衫。
他靜靜地站在那，只遙望遠(yuǎn)處淺然一笑，溫聲喚著：「銀環(huán)，傻銀環(huán)，抱歉，我食言了，
但你吃了我給你的糖，就要答應(yīng)我，好好做人……」可是陸塵，你走了，糖就不甜了。
7烏云化雨，天雷四散。我縮在墻角，任大雨傾盆，打落身上焦黑的蛇皮。雨中，
一白衣男子撐著傘走來，似帶著莫名的熟悉。陸塵……陸塵……是你嗎？他握住我的手，
傳來誘人的暖意：「疼嗎？荒謬嗎？」雨聲夾雜著蠱惑般的聲音?！刚婵蓱z。
「你這雙手本可輕易捏斷凡人的咽喉，卻撼不動那女人分毫，
只因她身體里流淌著所謂的皇室血脈，何其荒謬？「可這就是天道所護(hù)佑的！「這煌煌人間，
金玉其外，敗絮其中。天子德不配位，身處高位者視人命如螻蟻，貪官污吏吸食民脂民膏。
「你的阿兄他只因心懷善念，想救一人，卻被這個女人活活燒死！「你說，
天道護(hù)佑的究竟是什么？」我瞬間清醒，將手掙脫開來?！改恪钦l？」
「我是來幫你的人。」他抬起傘，遮到我的頭頂，露出如畫般的眉眼，溫潤一笑，
同初見的陸塵……真像?！钢灰覀儦⒈M世間惡人，重新制定天下的規(guī)則，
你便可解除天道限制，用這雙手捏斷趙亭云的喉嚨，或也讓她也嘗嘗烈火焚身的滋味！」
他蠱惑般朝我伸出手：「跟我走，可好？」「好。」宛如當(dāng)初被陸塵撿回去一樣，
我搭上了他的手。雨，好像停了?？尚闹袥]有半分苦盡甘來的感覺……聽說趙亭云大病一場，
殺了所有抓來的捕蛇師，燒光了府上的蛇。好似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過一般。
她又尋到了新的「大師」，有了新的駐顏之法。人乳。她每泡一次人乳浴，
便有數(shù)名衣不蔽體的女子被扔到亂葬崗。緊接著就又會有大官再次送來一群哺乳期的女子。
那個大官是我隨容軒走后，殺的第三個人。不，他說這次不一樣，不只要一個人。
夜深人靜時，我長劍一揮，一家人，整整齊齊一個不少。沒錯，我學(xué)會了用劍，
還是選擇了「做人」……事后，外邊只會傳，江湖殺手為民除害，殺趙亭云的爪牙，
朝中蛀蟲。容軒給我準(zhǔn)備了一桌子的美味佳肴，雞鴨魚肉，還有好看的糖人。我「嘎吱」
咬了一口，吐了。不好吃，沒味道，心里還莫名泛苦。他舀了勺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