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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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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什么?是妖邪?是鬼魅?大哥沒能說完,就被禁軍粗暴地捂住了嘴,只能發(fā)出沉悶的嗚咽,那雙赤紅的眼睛死死地瞪著我,里面是撕裂般的痛苦和警告。

父親佝僂著背,鐐銬壓彎了他一向挺直的脊梁,他渾濁的眼里沒有淚,只有一片死寂的灰敗。他看著我,嘴唇無聲地翕動了幾下,最終只是頹然地閉了閉眼,一滴渾濁的老淚順著溝壑縱橫的臉頰滑落,砸在冰冷的地磚上。

母親冰涼的身體沉沉地倚靠在我懷里,她的呼吸微弱得幾乎感覺不到,只有那微微起伏的胸口證明她還活著。她是沈府的主心骨,是這亂世里我們姐妹唯一的依靠,此刻卻脆弱得像一張薄紙。

百余口性命……丫鬟婆子們驚恐的啜泣,家生子們絕望的眼神,還有那些懵懂不知事、只是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嚇得瑟瑟發(fā)抖的孩童……他們的命,都系在我此刻的一個字上。

清白?安穩(wěn)?喜樂?這些東西在滅頂?shù)臑?zāi)禍面前,顯得那么蒼白可笑,如同沙礫堆砌的城堡,一個浪頭打來就煙消云散。

裴寂的手依舊攤開著,蒼白,穩(wěn)定,紋絲不動。風(fēng)雪在他身后狂舞,素白的袍袖翻飛,襯得他像一尊立在萬丈懸崖邊緣、隨時會隨風(fēng)而逝的玉雕。他的目光沉靜如古井,沒有逼迫,沒有催促,只是靜靜地等待。那等待本身,就帶著一種令人窒息的重量。

他憑什么?他一個病弱得連冬天都難以熬過的侯爺,憑什么對抗皇權(quán),憑什么許諾“沈家可活”?大哥的嘶吼猶在耳邊回響??伞绻芙^呢?沈家傾覆就在眼前!父兄血濺刑場,母親和我淪為官奴,甚至更不堪……那百余口人,頃刻間就是白骨累累!

賭嗎?拿沈家滿門的性命,去賭大哥那毫無根據(jù)的、對裴寂的恐懼和厭惡?還是……拿我自己,去賭裴寂這輕飄飄卻又重逾泰山的承諾?

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大手狠狠攥住,揉搓,碾碎。恐懼、不甘、屈辱、絕望……種種情緒如同毒藤般瘋狂纏繞。指甲深深掐進(jìn)掌心,尖銳的刺痛讓我勉強(qiáng)維持著一絲清明。

我緩緩地、極其艱難地抬起頭,迎上裴寂那雙深不見底的眸子。那里面沒有憐憫,沒有算計,只有一片沉沉的、仿佛看透了亙古歲月的荒蕪和……一種奇異的了然。他似乎早已預(yù)見了我的選擇。

喉嚨干澀得發(fā)不出聲音,每一次吞咽都帶著血腥氣。我張了張嘴,試了幾次,終于,一個嘶啞得不成調(diào)的音節(jié)從齒縫里擠了出來:

“……好?!?/p>

這個字出口的瞬間,仿佛用盡了我全身的力氣。身體控制不住地晃了晃,幾乎要抱著母親一同軟倒在地。整個世界天旋地轉(zhuǎn)。

“阿昭——?。?!”大哥目眥欲裂,發(fā)出了一聲凄厲到不似人聲的慘嚎,如同瀕死的孤狼。

裴寂那攤開的手,終于緩緩地、極其穩(wěn)定地落了下來。他沒有看我,目光轉(zhuǎn)向那個臉色變幻不定、冷汗涔涔的內(nèi)侍太監(jiān)。

“聽見了?”他的聲音依舊不高,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威壓,仿佛來自九幽之下,“沈昭,本侯未過門的妻子。沈家,即日起,由承恩侯府庇護(hù)?!?/p>

他頓了頓,那雙深潭般的眸子在跳躍的火光下,掠過一絲冰冷徹骨的鋒芒,聲音陡然沉了下去,帶著一種令人骨髓都凍結(jié)的寒意:“回去告訴讓你來的人,沈家若再掉一根頭發(fā),本侯便親自去他府上,拆了他那頂烏紗帽下的腦袋,當(dāng)球踢。”

那內(nèi)侍太監(jiān)渾身猛地一哆嗦,臉色瞬間慘白如紙,仿佛被無形的毒蛇盯上,連退了好幾步,嘴唇哆嗦著,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裴寂不再看他,目光轉(zhuǎn)向那些如狼似虎的禁軍。他甚至沒有多余的動作,只是那平靜無波的眼神掃過之處,那些原本氣勢洶洶的甲士竟不由自主地避開了他的視線,握著兵器的手都松了幾分力道。

“解開?!彼赝鲁鰞蓚€字,是對著押解父兄的禁軍。

那兩個禁軍面面相覷,又看看面無人色的內(nèi)侍太監(jiān),猶豫了片刻,竟真的在裴寂那無形的威壓下,遲疑地取下了父兄腕上的鐐銬!

鐐銬落地的沉悶聲響,在此刻寂靜得可怕的廳堂里,顯得格外清晰。

父親踉蹌了一下,被大哥一把扶住。大哥猛地抬頭,看向裴寂的眼神,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震驚、復(fù)雜難言的屈辱,還有一絲更深沉的、如同實質(zhì)般的警惕和恨意。

裴寂的目光,最后落在我身上。那眼神很深,帶著一種我看不懂的疲憊和一種奇異的、近乎悲憫的復(fù)雜。他什么也沒說,只是微微頷首,然后轉(zhuǎn)身,素白的身影重新沒入門外的風(fēng)雪黑暗之中,如同他來時一般突兀而孤絕。

留下滿堂死寂,和一地劫后余生、卻更顯沉重與茫然的狼藉。

承恩侯府的聘禮,在沈家遭難后的第三天,以一種近乎蠻橫的姿態(tài),踏著尚未消融的冰雪,流水般送進(jìn)了沈府那扇被粗暴撞開、如今勉強(qiáng)修補(bǔ)好的朱漆大門。

沒有三書六禮的繁瑣,沒有媒妁之言的周全,甚至沒有主人家的點(diǎn)頭應(yīng)允——仿佛那夜裴寂一句“嫁我”和我那一聲嘶啞的“好”,便是天地間唯一的契約。

一抬抬系著刺目紅綢的箱籠,沉默而沉重地堆滿了前院。送聘的仆從清一色穿著深青色的短褂,面無表情,動作利落,放下東西便走,不多說一個字,仿佛執(zhí)行著一項冰冷的任務(wù)。那鮮艷的紅綢在滿目瘡痍的沈府里,顯得格外刺眼,像凝固的血,更像一種無聲的宣告和占有。

府里的氣氛壓抑到了極點(diǎn)。

母親醒來后便纏綿病榻,終日以淚洗面,看向我的眼神充滿了無盡的悲傷和自責(zé)。大哥沈翊把自己關(guān)在書房,砸碎了所有能砸的東西,憤怒和屈辱如同困獸,將他折磨得形銷骨立。父親仿佛一夜之間蒼老了二十歲,背脊再也無法挺直,終日沉默地坐在堂前,望著那些扎眼的聘禮發(fā)呆,渾濁的眼里是深不見底的絕望和無力。

“昭兒……是爹無能……”他老淚縱橫,粗糙的手掌緊緊攥著我的手,顫抖得不成樣子。

我成了維系沈家這艘破船不沉的唯一繩索。壓下心頭的翻江倒海,強(qiáng)撐著精神,安撫母親,勸解大哥,打理府中殘局,應(yīng)付那些或幸災(zāi)樂禍或明哲保身、試探著登門的故舊親朋。每一張?zhí)搨蔚男δ?,每一句看似關(guān)切的詢問,都像淬了毒的針,扎在我心上。

婚期定得極快,就在半月之后,一個諸事不宜的“破日”。承恩侯府只派人送來一張薄薄的、措辭冰冷的帖子,再無二話。沒有商議,沒有尊重,只有不容置疑的執(zhí)行。

出嫁那日,天陰沉得厲害,鉛灰色的云層低低壓著,透不出一絲光。

沒有十里紅妝的喧鬧,沒有親朋滿座的祝福。沈府門前冷冷清清,只有幾輛同樣系著紅綢、卻顯得格外寒酸寥落的馬車候著。府內(nèi)死寂一片,下人們低著頭,大氣不敢出,連喜樂班子都沒有請。

我穿著大紅的嫁衣,坐在冰冷的梳妝臺前。鏡中的人,眉目依舊,卻被厚厚的脂粉覆蓋,掩蓋不住眼底的青黑和那份深入骨髓的疲憊與木然。嫁衣是內(nèi)務(wù)府按制趕制的,金線繡著繁復(fù)的鸞鳳和鳴,針腳細(xì)密,華貴非常,卻像一副沉重的枷鎖,壓得我喘不過氣。

翠微一邊為我戴上沉重的赤金點(diǎn)翠鳳冠,一邊無聲地落淚,滾燙的淚珠滴在我的頸間。

“小姐……”

“別哭。”我聽到自己的聲音,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妝花了,不好看。”

母親被嬤嬤攙扶著,虛弱地倚在門邊,看著我,淚水無聲地淌了滿臉,嘴唇哆嗦著,卻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大哥沒有露面,只在臨出門時,他高大的身影堵在了回廊盡頭,背對著我,肩膀繃得像一塊生鐵。

“阿昭,”他的聲音沙啞得厲害,帶著濃重的鼻音和壓抑到極致的痛苦,“若在那府里有半分委屈,拼了這條命,大哥也接你回來!”

我腳步頓了一下,沒有回頭,只是挺直了背脊,任由翠微為我蓋上那方繡著鴛鴦戲水的紅蓋頭。眼前的世界,瞬間只剩下刺目的、令人窒息的紅。

“大哥保重。”我輕聲說,聲音淹沒在沉重的蓋頭下。

坐上那輛冰冷陌生的侯府馬車,車輪碾過熟悉的街道,駛向那個如同巨大墳?zāi)拱愕某卸骱罡?。蓋頭隔絕了視線,只能聽到車外蕭瑟的風(fēng)聲和單調(diào)的車輪聲。心,沉到了冰湖之底。

承恩侯府的婚禮,簡陋得令人心寒。

沒有拜天地,沒有拜高堂(裴寂父母早亡),甚至沒有夫妻對拜。我被一個面無表情的老嬤嬤引著,直接送入了所謂的“洞房”——一間位于侯府最深處的院落,名喚“寒山居”。

房間很大,卻空曠得可怕。陳設(shè)古舊,一色的黑檀木家具,線條冷硬,泛著幽冷的光澤??諝饫飶浡还蓳]之不去的、清冽苦澀的藥味,混雜著陳年木料的氣息,冰冷而沉寂。窗欞緊閉,將外面陰沉的天光也隔絕了大半,只有幾盞慘白的燈籠散發(fā)著微弱的光暈。

沒有喜娘,沒有鬧洞房,甚至連一個伺候的丫鬟都沒有。偌大的房間,死寂得能聽到自己壓抑的呼吸聲。

我獨(dú)自坐在冰冷的、鋪著大紅錦被的拔步床邊,蓋頭依舊沉重地壓在頭上。時間一點(diǎn)點(diǎn)流逝,每一刻都無比漫長。身上的嫁衣和頭上的鳳冠越來越重,壓得脖頸生疼。心中的屈辱、恐懼、茫然混雜在一起,幾乎要將我吞噬。

不知過了多久,久到我?guī)缀跻詾榻褚咕鸵@樣枯坐到天明,門外才傳來極其輕微的腳步聲。

很輕,很慢,帶著一種若有似無的虛浮感。

門被推開,一股更濃郁的、帶著冰雪寒氣的清冷藥味涌了進(jìn)來。

腳步聲停在了我面前。

我能感覺到他的存在。他就站在那里,隔著那層薄薄的紅綢蓋頭,沉默地看著我。沒有言語,沒有動作,只有一種無形的、沉重的壓力彌漫開來,壓得我?guī)缀醮贿^氣。

終于,一只蒼白修長、骨節(jié)分明的手伸了過來。那手帶著涼意,指尖甚至有些微微的顫抖,輕輕捻住了蓋頭的一角。

紅綢被緩緩掀起。

光線驟然涌入,刺得我微微瞇起了眼。適應(yīng)了片刻,才看清眼前的人。

裴寂。

他依舊穿著那身刺眼的白衣,只是外面罩了一件同樣素色的薄氅。臉色在紅燭搖曳的光線下,依舊蒼白得近乎透明,唇色淡得幾乎看不見。唯有那雙眼睛,深黑如墨,此刻在燭光映照下,清晰地映出我的身影——穿著大紅嫁衣,戴著沉重鳳冠,臉上妝容精致卻掩不住眼底疲憊和戒備的我。

他就這樣靜靜地看著我,眼神里沒有半分新郎該有的喜悅或期待。只有一片沉沉的、深不見底的疲憊,以及一種洞悉一切的、近乎悲憫的復(fù)雜。那眼神,仿佛穿透了這身嫁衣,穿透了這虛假的喜慶,看到了我靈魂深處的恐懼和屈辱。

“委屈你了。”他終于開口,聲音低啞,帶著慣有的虛弱氣音,卻異常清晰。

沒有解釋,沒有安撫,只有一句平淡的陳述。仿佛在陳述一個早已注定、無可更改的事實。

我張了張嘴,想說什么,卻發(fā)現(xiàn)喉嚨干澀得發(fā)不出聲音。滿腹的疑問、憤怒、不甘,在他那雙仿佛看透一切、承載了太多荒涼的眼眸注視下,竟顯得如此蒼白無力。

他微微側(cè)過身,掩著唇,發(fā)出幾聲壓抑的輕咳。那咳嗽聲在寂靜空曠的房間里顯得格外清晰,帶著一種撕扯心肺的虛弱感。他咳了幾聲,強(qiáng)行壓了下去,再抬眼時,眼底那抹疲憊更重了。

“這里,”他環(huán)視了一下這空曠冰冷的房間,聲音平淡無波,“以后便是你的居所。缺什么,吩咐下人便是?!彼D了頓,目光落回我臉上,補(bǔ)充了一句,語氣帶著一種奇異的疏離,“無事,不必來尋我?!?/p>

說完,他不再看我,轉(zhuǎn)身,那素白的身影如來時一般,悄無聲息地離開了房間。房門在他身后輕輕合攏,隔絕了外面的一切聲響。

偌大的房間,再次只剩下我一個人。紅燭高燃,映著滿室冰冷的奢華和刺目的紅??諝饫?,只余下他身上那股清冽苦澀的藥味,和他那句“委屈你了”、“無事不必來尋我”,在死寂中冰冷地回蕩。

沒有合巹酒,沒有結(jié)發(fā)禮。這場以交易開始、以沈家存續(xù)為代價的婚姻,就在這徹骨的冰冷和令人窒息的沉默中,拉開了序幕。

寒山居的日子,像一潭死水,冰冷而沉寂。

裴寂果然如他那夜所言,消失在了侯府的重重院落深處。我像一個被遺忘的、不合時宜的擺設(shè),被安置在這座巨大而空曠的墳?zāi)估?。偌大的侯府,仆從不少,卻個個如同泥塑木雕,沉默寡言,眼神空洞,行動間帶著一種刻板的恭敬,仿佛早已失去了鮮活的氣息。除了每日按時送來三餐和湯藥(那苦澀的藥味始終彌漫在空氣中),幾乎無人與我交談。

我被無形的囚籠禁錮著。行動范圍被默許在寒山居和與之相連的一個小小的、蕭瑟的后花園里。花園里栽著幾株梅樹,此時節(jié)只剩下光禿禿的枝椏,在寒風(fēng)中瑟瑟發(fā)抖。嘗試著走出這個范圍,總會有沉默的仆役幽靈般出現(xiàn),面無表情地“提醒”我回返。

沈家的危機(jī),如同懸在頭頂?shù)睦麆?,并未真正解除。父親和大哥雖未被下獄,但官職全免,賦閑在家,如同驚弓之鳥。那樁“勾結(jié)鹽梟、貪墨鹽稅”的鐵案,像一張無形的巨網(wǎng),依舊牢牢罩在沈家頭頂。裴寂那夜輕描淡寫的一句“沈家可活”,似乎僅僅維持了“活著”這個最低限度的狀態(tài)。至于清白、安穩(wěn)、前途……依舊是遙不可及的奢望。

焦慮和無力感日夜啃噬著我。嫁入侯府,難道只是為了換一個茍延殘喘?裴寂呢?他到底想要什么?他把我娶進(jìn)來,就是為了放在這冰冷的“寒山居”里當(dāng)一件擺設(shè)嗎?

這種死水般的囚禁,終于在婚后第三個月的一個深夜被打破。

那晚,我因連日的心神不寧和憂慮,睡得極不安穩(wěn)。窗外風(fēng)聲凄厲,如同鬼哭。半夢半醒間,仿佛聽到一陣極其壓抑的、斷斷續(xù)續(xù)的咳嗽聲,似乎就在不遠(yuǎn)處。

那咳嗽聲……帶著一種熟悉的、撕心裂肺的虛弱感。

是裴寂?

我猛地驚醒,心跳如鼓。猶豫了片刻,終是披衣起身,循著那細(xì)微的聲音,赤著腳,悄無聲息地穿過回廊,走向聲音的來源——寒山居最深處,一間我從未被允許靠近的書房。

書房的門虛掩著,一線昏黃的燭光從門縫里透出,映在地上,拉出長長的光影。那壓抑的咳嗽聲,正是從里面?zhèn)鱽恚劝兹绽锫牭降母觿×?,帶著一種瀕死般的痛苦喘息。

我屏住呼吸,輕輕推開一道縫隙。

書房內(nèi)的景象讓我瞬間僵在原地。

裴寂伏在寬大的黑檀木書案上,素白的寢衣被冷汗浸透,緊貼在瘦削的背脊上。他咳得整個身體都在劇烈地痙攣,一只手死死摳著桌沿,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出駭人的青白色。另一只手攥著一方早已被鮮血浸透的絲帕,暗紅的血漬刺目驚心。地板上,點(diǎn)點(diǎn)猩紅,如同雪地里綻開的紅梅,觸目驚心。

他咳得撕心裂肺,仿佛要把五臟六腑都嘔出來,單薄的身體在燭光下脆弱得如同風(fēng)中殘燭,隨時會熄滅。空氣中彌漫著濃重的血腥味和藥味。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痛苦中,他喘息著,艱難地抬起頭,似乎想伸手去夠案頭的一只藥瓶。

就在他抬頭的瞬間,目光猝不及防地撞上了門縫外我的眼睛。

那雙深潭般的眸子里,瞬間翻涌起極其復(fù)雜的情緒!驚愕、狼狽、被窺破秘密的憤怒,還有一種更深沉的、仿佛被剝開所有偽裝的痛苦和脆弱。那眼神銳利如刀,帶著一種被冒犯的冰冷怒意,狠狠刺向我!

“誰讓你來的!”他的聲音嘶啞破碎,帶著濃重的血腥氣,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充滿了壓抑的暴戾,“滾出去!”

那冰冷的怒意和毫不掩飾的驅(qū)趕,像一盆冰水當(dāng)頭澆下。我渾身一顫,下意識地后退一步,心頭的震驚瞬間被巨大的委屈和憤怒淹沒。我只是……我只是聽到了聲音……

“侯爺若不想讓人看見,”我挺直了背脊,壓下喉嚨里的哽咽,聲音帶著自己都未察覺的顫抖和一絲尖銳的諷意,“就該找個更隱秘的地方咳血,或者……干脆咳死了干凈!省得在這侯府里,人不人,鬼不鬼地活著,平白連累旁人擔(dān)驚受怕!”

最后幾個字幾乎是喊出來的,帶著連日來積壓的恐懼、屈辱和無處發(fā)泄的憤懣。

裴寂的身體猛地僵住。他死死地盯著我,那雙深黑的眸子里,翻滾的怒意如同暴風(fēng)雨前的黑云,濃得化不開。他撐著桌子想要站起,似乎想過來,但一陣更猛烈的咳嗽驟然襲來,他身體一晃,重重地跌坐回椅子里,痛苦地蜷縮起來,只有壓抑不住的、破碎的咳喘聲在死寂的書房里回蕩。

看著他痛苦蜷縮的樣子,看著他指縫間滲出的鮮血,看著他眼中那幾乎要將人焚毀卻又被病痛強(qiáng)行壓制的怒火,我心頭那股莫名的火氣,竟奇異地消散了大半,只剩下一種沉重的、無法言說的悲涼。

他沒有再說話,只是用一種極其復(fù)雜的、混合著痛苦、憤怒和一絲難以言喻的疲憊眼神看著我,仿佛要將我釘在原地。

我深吸一口氣,轉(zhuǎn)身,逃也似地離開了那充斥著血腥和絕望的書房門口。冰冷的夜風(fēng)灌入單薄的寢衣,激得我渾身發(fā)抖。身后,那壓抑的、仿佛永無止境的咳喘聲,如同跗骨之蛆,緊緊纏繞上來。

那一夜之后,我和裴寂之間那層冰冷的薄冰,似乎被打破了,又似乎凍得更厚。

他依舊深居簡出,偶爾出現(xiàn)在侯府的回廊或花園,依舊是那一身刺眼的白衣,臉色蒼白,沉默寡言。只是我們偶爾目光相撞時,那深潭般的眸子里,除了慣有的疲憊和疏離,似乎多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審視和……探究?不再像最初那樣,純粹地將我視若無物。

沈家的困境,如同磐石,毫無松動。父親和大哥賦閑在家,門庭冷落,昔日門生故舊避之唯恐不及。那頂“勾結(jié)鹽梟”的污名帽子,沉甸甸地壓在每一個沈家人心頭。母親在憂懼中病情反復(fù),纏綿病榻。每一次沈家托人悄悄遞進(jìn)來的消息,都像一把鈍刀,在我心上反復(fù)切割。

時間在焦慮和無望中緩慢流淌。深秋時節(jié),侯府那幾株老梅光禿的枝頭,依舊不見半點(diǎn)生機(jī)。就在我?guī)缀跻贿@沉重的絕望壓垮時,一個意想不到的消息,如同投入死水的巨石,掀起了滔天巨浪。

那是一個陰冷的下午。我獨(dú)自坐在寒山居冰冷的花廳里,對著窗外蕭瑟的庭院發(fā)呆。翠微腳步匆匆地進(jìn)來,臉上帶著一種難以置信的激動和惶恐,聲音壓得極低,卻抑制不住地顫抖:

“小姐!小姐!出大事了!外面…外面都傳瘋了!”

“何事?”我的心猛地一沉,下意識地攥緊了手中的帕子。

“鹽稅案!是鹽稅案!”翠微喘著氣,眼睛瞪得溜圓,“那個…那個當(dāng)初構(gòu)陷老爺和大少爺?shù)柠}運(yùn)副使劉通!他…他昨夜在府中懸梁自盡了!留…留了血書!說是…說是受了都察院李御史的威逼利誘,才捏造證據(jù)誣陷沈家!所有貪墨的銀子,都…都進(jìn)了李御史的私庫!血書就貼在都察院的大門上!人證物證俱全!整個京都都炸了鍋了!”

我猛地站起身,眼前一陣眩暈,幾乎站立不穩(wěn)。

劉通…自盡了?血書?李御史?

這突如其來的驚天逆轉(zhuǎn),像一道撕裂陰云的霹靂,震得我心神俱顫!怎么可能?那李御史是朝中新貴,權(quán)勢熏天,劉通不過是他門下走狗,怎會突然反戈一擊,以死相搏?這背后……

一個名字,毫無預(yù)兆地撞入腦?!峒?!

是他!只能是他!那個病弱得仿佛隨時會倒下、深居簡出如同幽靈的承恩侯!除了他,誰有這般翻云覆雨的手段?誰能讓劉通這樣的酷吏甘心赴死,留下如此致命的證據(jù)?

一股難以言喻的復(fù)雜情緒瞬間攫住了我。是狂喜?沈家的冤屈終于有望昭雪!是驚懼?這雷霆手段背后,是何等恐怖的力量和算計?還有一絲……連我自己都不愿深究的、冰冷的寒意——為了達(dá)成目的,人命在他眼中,究竟算什么?

我?guī)缀跏遣患偎妓鞯貨_出了寒山居,第一次不顧那些沉默仆役無聲的阻攔,憑著模糊的記憶,朝著侯府深處、裴寂常待的那片幽靜院落奔去。

心臟在胸腔里狂跳,冷風(fēng)灌入喉嚨,帶來辛辣的刺痛。推開那扇虛掩的院門時,我已是氣喘吁吁。

裴寂果然在。

他背對著院門,坐在一株同樣光禿禿的老梅樹下。依舊是那身單薄的白衣,身形在深秋的寒意里顯得愈發(fā)蕭索。石桌上放著一只青玉酒杯,里面是清冽的酒液。他手里把玩著一枚小小的、樣式古舊的青銅私印,指腹無意識地摩挲著上面模糊的紋路。

聽到我急促的腳步聲,他并未回頭,只是極其緩慢地、將那枚小小的青銅印收攏進(jìn)蒼白的掌心。

“劉通……”我沖到石桌前,聲音因為激動和奔跑而斷斷續(xù)續(xù),“是你做的?對不對?”

裴寂終于緩緩轉(zhuǎn)過頭。

他的臉色依舊蒼白如紙,甚至比平日更添了幾分憔悴,眼下的烏青濃重得化不開,仿佛徹夜未眠。但那雙深潭般的眸子,此刻卻異常平靜,平靜得近乎冷酷。他看著我,沒有承認(rèn),也沒有否認(rèn),只是端起桌上的酒杯,淺淺地啜了一口。清冽的酒液滑入喉間,他微微蹙了蹙眉,仿佛不勝酒力。

“李御史,”他的聲音低啞,帶著一種事不關(guān)己的平淡,“三日后流放三千里。他貪墨所得,足夠抄家三次?!?/p>

這平淡的陳述,坐實了我所有的猜測!一股巨大的力量沖擊著我,讓我?guī)缀跽玖⒉环€(wěn)。沈家的污名,父兄的冤屈,壓在心頭的巨石……就這樣被他輕描淡寫地搬開了?

狂喜之后,是更深的寒意。

“你…你用了什么手段?”我盯著他手中那枚被他收起、只驚鴻一瞥的青銅私印,那古舊的模樣絕非今物,“劉通…他怎么會甘心去死?那枚印……”

裴寂的目光終于落在我臉上,那眼神深邃難測,帶著一種穿透時光的疲憊和一絲極淡的、近乎悲憫的嘲弄。他輕輕放下酒杯,杯底與石桌相碰,發(fā)出清脆的一聲輕響。

“手段?”他唇角勾起一抹極其淺淡、卻冰冷刺骨的弧度,聲音輕得像嘆息,卻字字砸在我心上,帶著萬鈞之重,“不過是讓一個人明白,有些債,活著還不起,死了,或許還能為身后人留一線生機(jī)?!?/p>

他頓了頓,目光移開,望向庭院中那株枯瘦的老梅,眼神變得悠遠(yuǎn)而空茫,仿佛穿透了眼前的蕭瑟,看到了無盡遙遠(yuǎn)的過去。

“至于那枚印……”他低低地咳了一聲,聲音更輕,帶著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漠然,“是前朝一位故人的信物。他……也姓李?!?/p>

前朝……故人……也姓李……

這幾個字如同冰錐,瞬間刺穿了我所有因沈家有望昭雪而升起的暖意!一股寒氣從腳底直沖天靈蓋,凍僵了四肢百??!

前朝!那是至少百年前的舊事了!那枚印的主人,早已是黃土枯骨!而裴寂……他提起“故人”的語氣,卻平淡得像在談?wù)撘粋€昨日剛分別的舊友!

一個無比荒誕、卻又在瞬間攫住我全部心神的念頭,帶著滅頂?shù)暮?,轟然炸開——

他不是病弱。

他是……不死!


更新時間:2025-08-12 09:11: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