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社交疲憊他媽的，這日子真是過夠了。陳志明盯著手機屏幕，
那十幾條未讀信息像一排排墓碑，整齊地排列在那兒，無聲地嘲笑著他。
有喊他去參加老同學吹牛逼大會的。有叫他去給某個朋友的生日派對湊人頭的。
還有幾個同事，假惺惺地約他周末去“放松放松”。他面無表情，手指懸在關機鍵上，
像懸在自己前半生的閘刀上。要是擱三年前，他陳志明，會錯過這種局？開什么玩笑！
他不光要去，他還要當那個組局的、起哄的、買單的、把所有人都哄得高高興興的“明哥”。
可現(xiàn)在，他45歲了。這些曾經讓他熱血沸騰的邀請，
如今只讓他感到一種從骨頭縫里滲出來的、深入骨髓的惡心和疲憊?！斑菄}。
”他關掉了手機，世界清靜了。他推開窗戶，
晚風帶著樓下夜市的煙火氣和人間的嘈雜涌了進來。樓下那條街，燈火通明，男男女女，
勾肩搭背，笑聲、罵聲、酒杯碰撞聲，織成一張熱鬧又虛假的大網。
他曾是這張網里最活躍的一條魚。而現(xiàn)在，他只想掙破這張網。就在那一瞬間，
一個讓他自己都渾身發(fā)冷的念頭，像一道驚雷，劈開了他混沌了二十多年的腦子。
他突然想明白了，一個讓他震驚，卻又無比真實的道理……三年前的陳志明，
可不是現(xiàn)在這副死人模樣。那時候的他，是朋友圈里最靚的仔，
是所有人嘴里那個“熱心腸的老陳”。逢人就笑，見人就遞煙，腰桿挺得筆直，聲音洪亮，
好像有用不完的牛勁。大學同學聚會，他永遠是那個張羅著訂包廂、點硬菜的。
公司同事聚餐，他永遠是那個挨個敬酒、把領導陪得舒舒服服的。鄰居家搬個家，
他能樓上樓下跑得比誰都勤快。朋友孩子滿月，他封的紅包永遠比別人厚那么一點點。
只要有局，只要有人喊一聲“明哥”，他就像上了發(fā)條的猴子，隨叫隨到，風雨無阻。
他的微信通訊錄里，塞了九百多個“朋友”。他發(fā)的每一條朋友圈，
下面都有一長串的點贊和評論，他也樂此不疲地給別人點贊、留言，維持著這種虛假的繁榮。
“老陳這人，仗義！有事兒找他，準沒錯！”這是當年他最愛聽的一句話，
比客戶簽了百萬合同還讓他舒坦。那時候的陳志...哦不，那時候的“陳經理”，
確實覺得自己活得跟個太陽似的，光芒萬丈。他是公司銷售部的經理，業(yè)績常年名列前茅，
兜里有錢，臉上有名。老婆在銀行當個小主管，穩(wěn)定又體面。女兒剛上初中，成績不錯，
乖巧懂事。一個標準得不能再標準的中產幸福家庭。周末？他的周末比工作日還忙。
不是陪這個總打高爾夫，就是陪那個總搓麻將。不是參加這個商會，就是出席那個論壇。
“人脈就是錢脈，多個朋友多條路。”這句話，被他當成圣經一樣供著。他堅信，
在這個人情社會里，你認識誰，比你是誰更重要。所以，他像個辛勤的園丁，
用自己的時間、精力、金錢，甚至尊嚴，去澆灌他那片廣袤的“人脈森林”。每年一過臘月，
他就開始了他的“朝圣之旅”。開著他那輛當年花了十幾萬買的代步車，
后備箱里塞滿了煙酒茶，一家家地跑，一個個地送。給重要的客戶送，給有用的朋友送，
給潛在的“貴人”送。家里的門檻都快被各路“朋友”踏破了。
老婆偶爾會埋怨幾句：“咱家這是家啊，還是招待所啊？
我天天回來就給你的朋友們當服務員?！标愔久骺偸呛俸僖恍Γ瑩е掀诺募绨?，
說：“哎呀，多個朋友多條路嘛！這說明咱家人緣好，大家都信得過咱！
”他以為這條路會一直走下去，直到他當上銷售總監(jiān)，當上副總，走上人生巔峰。
他以為他澆灌的這些人脈，會在關鍵時刻，拉他一把，助他登天。
2 人脈崩塌他做夢也沒想到，最先把他推下懸崖的，正是他最引以為傲的這些人脈。
人生的轉折點，有時候就是一頓飯的功夫。去年，他大學睡在他上鋪的兄弟，老王，
搞了個生日聚會。老王這幾年倒騰點小生意，發(fā)了點小財，剛提了輛大奔，
說話的聲調都比以前高了八度。幾個當年的好哥們都去了，酒過三旬，菜過五味，
吹牛逼大賽正式拉開帷幕。“明哥，你現(xiàn)在還在那家破公司干銷售呢？”老王端著酒杯，
似笑非笑地看著他，那眼神，像在看一個不爭氣的窮親戚。陳志明心里咯噔一下，
但臉上還是掛著招牌式的笑容：“是啊，一干就快十年了，習慣了?！薄笆辏?/p>
”另一個同學，當年考試全靠抄他答案的小張，怪叫一聲，嘴里的菜都快噴出來了，
“十年了還是個破經理？我操，我還以為你早他媽自己當老板了呢！”話音剛落，
包廂里原本熱烈的氣氛，瞬間變得有些微妙。空氣里彌漫著一股尷尬和幸災樂禍的味道。
陳志明感覺自己的臉頰在發(fā)燙，但他還是強撐著笑容，給自己找補：“我這人沒啥大志向，
就圖個穩(wěn)定?！薄胺€(wěn)定好啊，穩(wěn)定好?！崩贤跎斐鲇湍伳伒氖?，重重地拍了拍陳志??肩膀，
力道大得像是在拍一只走失的狗，“不過說實話啊，老陳，以你的能力，早就該出來單干了。
你看看現(xiàn)在這房價，這物價，光靠那點死工資，能干啥?。俊薄熬褪?！
”小張又把話頭搶了過去，指了指窗外停車場，“你不會還開著你那輛破車吧？
我前兩天看見了，得有十年了吧？現(xiàn)在這年頭，出門不開個三十萬以上的車，
你好意思跟人打招呼嗎？”陳志明的笑容，徹底僵在了臉上。那輛車，他開了五年，
不是買不起更好的，是他覺得，車嘛，不就是個代步工具，能遮風擋雨就行。但在這種場合，
在這種“好兄弟”的攀比和審視下，他突然覺得自己像個徹頭徹尾的失敗者。
他那點所謂的“穩(wěn)定”，在他們眼里，就是不思進取，就是窩囊。那晚，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把車開回家的。腦子里全是老王那輛锃亮的大奔，和小張那輕蔑的眼神。
他第一次開始反思，自己這十年，是不是真的活錯了？是不是真的，太平庸了？
如果說那次聚會只是在他心里埋下了一根刺，那半年前公司的人事變動，
就是一把直接捅進他心臟的刀。公司空降來一個新的銷售總監(jiān)，姓孫，三十九歲，
比陳志明還小五歲。據說是從什么國際大廠挖來的，履歷金光閃閃。新官上任三把火，
小孫總監(jiān)的第一把火，就燒向了陳志明所在的銷售部。陳志明本來沒當回事。
他是公司的元老，十年工齡，手里攥著一大把老客戶，自認為勞苦功高，地位穩(wěn)如泰山。
他甚至還美滋滋地想著，新領導來了，說不定會看在他資歷老的份上，提拔他當個副總監(jiān)。
現(xiàn)實狠狠地給了他一記響亮的耳光。小孫總監(jiān)找他談話的那天，天氣很好，陽光透過百葉窗，
在他辦公桌上投下斑駁的光影。陳志明還特意換了件新襯衫，刮干凈了胡子，
滿心歡喜地走進了總監(jiān)辦公室。結果，對方一開口，就讓他如墜冰窟?！袄详惏?，
”小孫總監(jiān)靠在昂貴的真皮老板椅上，十指交叉，語氣客氣又疏離，“公司呢，
最近準備對銷售部的架構進行一些優(yōu)化調整。你的這個管理崗位，可能……需要變動一下。
”“什么意思？”陳志明腦子嗡的一聲，有點懵。“意思就是呢，我們希望你能回到一線，
回到普通業(yè)務員的崗位上，繼續(xù)發(fā)光發(fā)熱，專心去跑業(yè)務?！毙O總監(jiān)推了推金絲眼鏡，
說得云淡風輕，“至于管理這攤子事兒呢，
我們想讓一些更有沖勁、更有新思路的年輕人來試試。”年輕人。這三個字，像三根鋼針，
扎進了陳志明的心里。他當時就愣住了，血液好像都凝固了。他想發(fā)火，想質問，
想拍著桌子問他憑什么。他為公司賣了十年的命，喝壞了胃，熬白了頭，業(yè)績年年達標，
憑什么說撤就撤了？“孫總，我想問一下，是我……我的工作，出了什么問題嗎？
”他用盡全身力氣，才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不那么顫抖?！皢栴}倒是沒有。
”小孫總監(jiān)的回答滴水不漏，“主要呢，是公司戰(zhàn)略發(fā)展的需要，要實現(xiàn)團隊的年輕化。
你也知道，現(xiàn)在市場競爭這么激烈，我們需要狼性，需要創(chuàng)新?！彼D了頓，
拋出了最后的“仁慈”：“當然，公司也充分尊重你的個人意愿。
如果你不愿意接受這個崗位的調整，我們也可以提供一份N+1的補償，讓你……另謀高就。
”那一刻，陳志明全明白了。什么狗屁的架構優(yōu)化，什么狗屁的團隊年輕化。
這他媽就是變相的裁員。要么，你接受降職降薪，滾回一線當個老兵，
忍受著被以前的下屬領導的屈辱。要么，你拿一筆遣散費，滾蛋。一個45歲的中年男人，
在一個行業(yè)里干了十年，上有老下有小，背著房貸車貸，他敢滾蛋嗎？他不敢。
他選擇了留下。從總監(jiān)辦公室出來的那一刻，他覺得天都塌了。走廊里來來往往的同事，
那些曾經對他點頭哈腰、滿臉堆笑的臉，此刻在他看來，
都充滿了同情、憐憫和看好戲的目光。他知道，從今天起，“陳經理”死了?；钕聛淼?，
只是一個叫“老陳”的，被淘汰的老業(yè)務員。比失業(yè)更讓人心寒的，是人心的涼薄。
陳志明被降職的消息，像長了翅膀一樣，一天之內就傳遍了他那九百多人的“朋友圈”。
手機開始不安分地響起來。有人發(fā)來微信，假惺惺地問：“明哥，
聽說你們公司最近有變動??？沒事吧？”有人直接打電話過來，單刀直入：“老陳，
你現(xiàn)在還當經理不？”還有人，在共同的群里開他玩笑：“老陳這是要重出江湖，
再創(chuàng)輝煌??！啥時候出來請客？”這些話，聽起來好像都沒什么惡意。但陳志明，
這個在人情世故里泡了二十年的人精，怎么會聽不出那字里行間隱藏的試探、輕蔑和疏遠。
稱呼變了。以前，不管熟不熟，都客客氣氣地叫他一聲“陳經理”。現(xiàn)在，
全都改口叫“老陳”了，親切中帶著一絲不容錯辨的輕視。態(tài)度也變了。以前，
有什么飯局酒局，有什么好項目好機會，那些“朋友們”總是第一時間想到他?，F(xiàn)在，
邀請他的次數，肉眼可見地減少了。他就像一顆被榨干了汁的甘蔗，被隨手扔在了路邊。
最讓他感到屈辱的一次，是他的一個老客戶，劉總，嫁女兒辦酒席。按以前的交情，
陳志明絕對是主桌的座上賓，要和劉總坐在一起，接受眾人的敬酒和吹捧。但這一次，
他被安排在了大廳最角落的一桌。同桌的，
都是一些他叫不上名字的、大概是來湊數的遠房親戚?！案鐐?，你哪兒高就?。?/p>
”同桌一個滿嘴酒氣的胖子問他?！霸赬X公司?！标愔久餮院喴赓W?！芭?，那家公司啊，
我知道，挺大的。你在里面當領導吧？”“不是，就是個普通員工。”陳志明低著頭，
扒拉著碗里的飯?！芭??！睂Ψ矫黠@失去了興趣，扭頭跟另一個人劃拳去了。整場酒席，
兩個多小時，陳志明感覺自己像個透明人。他坐在那個嘈雜又孤獨的角落里，看著主桌上，
他的新領導小孫總監(jiān)，正被劉總和一群他曾經無比熟悉的面孔簇擁著，談笑風生，杯觥交錯。
那些人，曾經也是這樣簇擁著他的。那些笑臉，曾經也是對著他綻放的。
他突然有種說不出的惡心和陌生感，胃里一陣翻江倒海。原來，他們敬的不是你陳志明，
他們敬的，是你屁股底下的那把經理的椅子。3 友情幻滅如果說之前的一切，
還只是讓他感到心寒，那么三個月前發(fā)生的那件事，則讓他徹底看清了人性的丑陋，
也徹底殺死了那個對“友情”還抱有最后一絲幻想的陳志明。那天，他大學班級的微信群里，
突然炸了鍋。班長發(fā)了一長串聲情并茂的文字，配上幾張觸目驚心的照片。
他們班最老實巴交的同學，小李，得了白血病。小李畢業(yè)后就回了老家，
在一家小廠當技術員，工資不高，家里條件也差，老婆沒工作，孩子還在上學。這次生病，
對這個本就風雨飄搖的家庭來說，無疑是滅頂之災。醫(yī)療費缺口巨大。
班長在群里號召大家募捐，救救小李。群里立刻響應熱烈，氣氛感人?！八阄乙粋€！
”“小李挺??！我們都在！”“錢不多，一份心意！”大家紛紛開始接龍捐款，一百，二百，
五百，一千……陳志明看著群里的消息，心里也很不是滋味。
他想起了大學時那個木訥、善良的小李，總是默默地幫大家打水、占座。
雖然自己現(xiàn)在也落魄了，但這種時候，不能含糊。他想了想，咬咬牙，
在群里發(fā)了一個五千塊的紅包。在當時群里的捐款數額里，這算是一筆巨款了。
他以為自己已經仁至義盡了?？伤麤]想到，麻煩才剛剛開始。當天晚上，
班長就給他打來了電話?！袄详惏。藳]？”班長的聲音聽起來異常熱情?！斑€沒呢，
班長有事？”“哎呀，還是關于小李的事，想跟你商量一下?！薄澳阏f?！薄澳憧窗?，
現(xiàn)在大家捐的錢，離小李的治療費還差得遠。我們幾個班委商量了一下，
想找?guī)讉€在外面混得比較好的同學，帶個頭，多承擔一些。你看你……能不能再追加一點？
”陳志明愣了一下，有些疑惑：“班長，我已經捐了五千了，這個數目，
在群里應該算最高的了吧？”“是是是，是不少，我們都看到了，很感動。
”班長的語氣突然變得有些微妙，“但是……老陳啊，情況特殊嘛。你看人家老王，
就是搞生意那個，人家直接捐了兩萬！還有小張，也追加到一萬了。你跟他們關系那么好，
總不能……差太多吧？”陳志明心里涌上一股無名火。又是老王，又是小張。他強壓著火氣，
實話實說：“班長，他們是當老板的，身家千萬，我就是個打工的，現(xiàn)在情況也不太好。
五千，真是我能拿出的極限了?！彪娫捘穷^，是長久的沉默。久到陳志明以為信號斷了。
然后，班長的聲音冷了下來，帶著一種道德審判官的腔調：“老陳，不是我說你。
你這些年在外面混得風生水起的，怎么到了這種關鍵時候，就這個態(tài)度？大家都是同學，
都在為小李的命努力，你這樣……有點太不夠意思了吧？”“我什么態(tài)度了？
”陳志明的聲音也冷了下來，“我已經盡我所能了！難道非要我去借錢捐款，才算夠意思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