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風裹挾著濃重的焦糊味與塵土,野蠻地灌入狹窄的后巷。
五道身影從地下酒吧的廢墟中踉蹌奔出,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滾燙的砂礫。
林驍?shù)姆尾炕鹄崩钡靥?,他一把拽住幾乎要癱倒在地的老陳,手臂上的青筋因用力而暴起:“跑不動也得跑!那火要是引了燃氣總管道,整條街都得跟著上天!”
老陳的身體像一袋沉重的麻布,全靠林驍拖著。
他驚恐地回頭,看著那曾經(jīng)庇護過他們的入口,此刻正吐出貪婪的火舌。
然而,楚昭原卻在巷口突然停下了腳步,他的動作與周圍的倉皇格格不入。
他沒有看身后的同伴,而是死死盯著火焰中逐漸倒塌的招牌——“真言酒館”四個美術字在烈焰的舔舐下扭曲、融化,仿佛一張咧開到耳根的嘲諷笑口。
他的目光銳利如刀,飛速剖析著那棟建筑在火光中暴露出的骨架。
承重墻的位置偏移了至少十五度,嚴重破壞了結構穩(wěn)定性;主通風井的管道竟然繞過了防火層,筆直地通向地下二層的配電室。
這根本不是一個合格的商業(yè)建筑,更不用說是一個臨時的避難據(jù)點。
每一個設計缺陷都像一個精密的機關,指向同一個目的。
這不是疏忽,是設計。
一個精心設計,用以采集極端環(huán)境下人類行為數(shù)據(jù)的牢籠。
“程野不是唯一一個‘觀察員’?!背言穆曇艉艿?,卻像冰錐刺入每個人的耳膜。
他沒有回頭,只是對身旁的阿哲說道,“這種誘導性自毀布局,全城至少還有六處?!?/p>
眾人最終躲進了一條廢棄的地鐵維修通道。
陰冷潮濕的空氣驅(qū)散了些許灼熱,卻帶來了另一種刺骨的寒意。
鐵軌上凝結的水珠滴滴答答,像是為他們倒數(shù)的沙漏。
老陳哆嗦著從內(nèi)襯口袋里掏出半包壓得變了形的餅干,顫巍巍地遞給每一個人。
林驍接過一塊,只咬了一口就狠狠摔在地上,餅干碎屑四濺。
“操!這他媽是過期三個月的玩意兒!”他怒吼道,積壓的恐懼與疲憊瞬間化為暴戾。
老陳的眼眶一下子就紅了,嘴唇囁嚅著,聲音帶著哭腔:“我……我只是想做點什么……我老婆……她走之前最愛吃這個牌子……”
“你老婆?”林驍像是被點燃的炸藥,猛地跨上一步,一把揪住老陳的衣領,將他抵在冰冷的墻壁上,“你他媽還有臉提你老婆?剛才在輪盤游戲里,你親口說出的‘真話’不是最想殺了她嗎!現(xiàn)在又在這里裝什么狗屁深情?”
“我沒有!我不是……”老陳無力地掙扎著,絕望的淚水混著污垢滑下臉頰。
一只手冷靜而有力地橫亙在兩人之間,將他們分開。
是楚昭原。
“他沒說謊,你也沒聽錯?!背言穆曇舨淮螅瑓s讓狂怒的林驍和崩潰的老陳都安靜了下來。
他看著林驍,又轉(zhuǎn)向老陳,目光深邃得像一口古井:“他當時的原話是,‘因為她走了,而我還活著’。重點不是恨,是愧疚?!?/p>
他凝視著老陳,一字一句地問:“你沒有親手殺了她。但你內(nèi)心深處,覺得她死了,而你這個沒用的人卻活了下來,所以,你覺得你也該死,對嗎?”
老陳的防線徹底崩潰了,他捂著臉,發(fā)出壓抑而痛苦的嗚咽,重重地點了點頭。
“這不是背叛,這是幸存者的創(chuàng)傷。”楚昭原緩緩道,他的話語像手術刀,精準地剖開了傷口,卻又帶著一絲奇異的撫慰,“我們每個人心底都有愧疚,都有恨不得殺死的那個懦弱的自己。但現(xiàn)在,我們不能用彼此的傷口來互相攻擊,那是他們最想看到的?!?/p>
一直蜷縮在角落里埋頭調(diào)試手機的阿哲,此刻突然抬起了頭,眼中閃爍著驚疑不定的光芒。
“信號……信號恢復了!”他急促地說道,“但不是普通的基站信號——是那個代碼,它又來了!每隔十七秒一次,像心跳一樣規(guī)律!”
他把手機屏幕轉(zhuǎn)向楚昭原。
幽暗的通道里,屏幕上的波形圖穩(wěn)定地跳動著,每一次跳動,都伴隨著一段飛速滾動的加密段落。
阿哲的手指在屏幕上飛點,幾秒后,解碼程序吐出了一行冰冷的文字:
樣本情緒峰值達標率87%,啟動B級社會裂解評估。
楚昭原的瞳孔驟然收縮。
他死死盯著那行字,一股寒意從尾椎骨直沖天靈蓋。
這不是一份實驗記錄,這是一份進度報告!
那個藏在暗處的“基金會”,他們不是在被動地觀察混亂,他們是在主動地、有計劃地推動混亂升級!
“能定位發(fā)送端嗎?”他的聲音因極度的克制而顯得有些沙啞。
阿哲的臉色愈發(fā)蒼白,他搖了搖頭:“不行。信號在城域網(wǎng)里連續(xù)跳轉(zhuǎn)了三次,每一次都用了不同的偽裝協(xié)議。最終的指向是城東那座廢棄的廣播電視塔……但……它感覺不像終點,更像一個功率巨大的中繼站?!?/p>
“所以我們就只能這么躲著?像下水道里的老鼠一樣,等著他們評估完了,再來一場更狠的?”林驍再也無法忍受這種無力感,他猛地一腳踹翻了旁邊一個生銹的鐵桶,刺耳的金屬碰撞聲在通道里回蕩。
楚昭原卻沒有理會他的爆發(fā)。
他已經(jīng)蹲下身,從地上撿起一小塊消防留下的炭條,在布滿灰塵的水泥地上迅速勾勒起來。
幾筆之下,一座城市的簡略地圖便已成型。
他的手指在地圖上移動,最終,點在了西南角的一個區(qū)域。
“不?!彼痤^,眼中閃爍著一種近乎瘋狂的冷靜,“我們不躲。我們要去找一個‘不會說真話’的地方?!?/p>
眾人全都愣住了。
他指著地圖上的那個點:“城西南,‘鐵皮巷’。那里是整個城市最混亂的貧民窟,也是最大的地下**所在地。紅月事件之后,**老板沒有關門,而是用黑色的工業(yè)膠帶封住了自己的嘴繼續(xù)經(jīng)營——他不需要說話,也不怕被電擊,因為他根本不在乎別人說什么,也不在乎自己說什么。他只認籌碼?!?/p>
楚昭原的眼神漸漸變冷,仿佛結了一層薄冰:“在那種人人自危,只求自保的地方,沒有人會愚蠢到暴露自己的真心。那里……也最適合藏身,和反攻。”
隊伍剛剛準備動身,一直沉默的老陳卻突然像被釘在了原地,臉色比剛才還要難看。
“等等……我想起來了……我忘了說……”他聲音顫抖,像是想起了什么極其恐怖的事情,“程野……程野在輪椅上說的最后一句話……‘新社會法典’……這幾個字,我好像在哪里聽過。”
他哆哆嗦嗦地從貼身的錢包夾層里,抽出一張因為汗?jié)n而變得泛黃發(fā)軟的卡片。
那是一張半年前社區(qū)健康講座的簽到單,已經(jīng)褪色的印刷字跡中,主辦單位那一欄,赫然寫著一行小字:
真實基金會·心靈凈化計劃。
楚昭原一把接過那張薄薄的卡片,指尖劃過那個印刷體的logo——一個由問號和感嘆號糾纏組成的怪異眼睛圖案。
他忽然發(fā)出了一聲極輕的冷笑,那笑聲里沒有半分暖意,只有無盡的嘲弄與冰寒。
“他們早就開始了。”他抬起頭,目光穿透了黑暗的通道,望向城市深處那片由霓虹與陰影構成的巨大叢林,“不是從那輪該死的紅月開始,是從每一次講座,每一次調(diào)查問卷,每一次所謂的‘心理疏導’開始?!?/p>
“我們不是突然之間失去了說謊的能力……”他的聲音在死寂的通道里回響,每一個字都像一塊沉重的墓碑,“是我們,一直被他們訓練著,誘導著,相信‘真實最可貴’?!?/p>
阿哲的嘴唇發(fā)白,他低聲說出了那個呼之欲出的結論:“那……這整座城市,就是一個巨大的實驗室?”
楚昭原緩緩點頭,吐出了最后的答案,也像是在宣判所有人的命運。
“而我們,是第十四批樣本。”
死一樣的寂靜籠罩了所有人。
他們腳下是通往未知的黑暗,身后是燒成灰燼的過去。
而現(xiàn)在,他們終于明白,他們頭頂?shù)恼炜眨瑥囊婚_始,就是一塊單向的觀察玻璃。
通往鐵皮巷的路,在這一刻,似乎變得比通往地獄還要漫長和兇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