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日頭暖得有些懶散，金粉似的灑在將軍府寬闊的演武場上。
空氣里浮動著細微的塵土，混著新草初萌的澀氣，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鐵器被反復(fù)擦拭后留下的冷硬味道。
十歲的沈昭蹲在演武場角落那排兵器架子后面，小小的身子蜷得像只警惕的貍貓。
她烏溜溜的眼睛緊盯著遠處廊下父親沈礪的背影——他正背對著這邊，仔細擦拭他那柄威震北疆的寒鐵長槍，锃亮的槍尖偶爾反射出一線刺目的光。
成了！
沈昭心頭一喜，像只終于等到貓兒打盹的小耗子，猛地從架子后頭竄出來。
她穿著件簇新的鵝黃襦裙，裙擺卻被她動作麻利地胡亂掖進了腰帶里，露出底下同樣嶄新的藕色綢褲，腳上一雙鹿皮小靴踩在地上，幾乎沒發(fā)出什么聲響。
目標明確——演武場西側(cè)盡頭，那堵爬滿了老藤的高墻。
高墻另一側(cè)，便是當朝丞相謝道清的府邸。
墻根處，幾叢茂盛的忍冬藤蔓下，藏著一個不起眼的洞口。
那是沈昭的秘密通道，不知被她扒拉了多少次，洞口邊緣的泥土和磚石都被磨得光滑。她熟練地趴下，小小的身子靈活地往里鉆。
“刺啦——”
一聲輕微的布帛撕裂聲。
沈昭動作一僵，費力地扭過頭，只見那簇新的鵝黃裙角，被墻根一塊凸起的尖石狠狠勾住，扯開了一道不大不小的口子。
沈昭懊惱地皺了皺鼻子，小嘴無聲地撇了一下，隨即手腳并用地用力一掙。
“噗通！”
伴隨著塵土和幾片枯葉，沈昭終于滾進了墻的那一邊，小小的身子在柔軟的草地上滾了小半圈才停住。
沈昭頂著一頭亂蓬蓬的碎發(fā)，發(fā)間還沾著幾根枯草，臉上蹭了兩道灰印子，新裙子那道口子更是刺眼。
她毫不在意地用手背胡亂抹了把臉，一骨碌爬起來，拍打著身上的塵土草屑。
眼前是個僻靜的小院。幾株瘦勁的老梅樹剛褪盡殘花，枝椏橫斜，在青石板地上投下疏朗的影子。
正對著她的，是一扇半開的雕花木窗。窗內(nèi)光線柔和，書案后端坐著一個小小的身影，穿著月白色的素緞衣裳，頭發(fā)梳得整整齊齊，只簪了一枚小小的珠花。
她正垂著頭，背脊挺得筆直，手中一支細細的紫毫筆懸在雪白的宣紙上，專注地臨摹著字帖。
陽光透過窗欞，在她低垂的眼睫上跳躍，落下兩排濃密的小扇子影，安靜得仿佛一幅工筆仕女圖。
沈昭眼睛一亮，貓著腰，像只發(fā)現(xiàn)獵物的豹子，悄無聲息地溜到窗下。
沈昭踮起腳尖，扒著窗臺，只露出一雙亮得驚人的眼睛和沾著灰的小半張臉，突然開口，脆生生的聲音打破了滿院的寂靜：
“喂！書呆子！”
窗內(nèi)的人兒明顯被嚇了一跳，肩膀微微一聳，手中握著的筆一抖，一滴飽滿的墨汁“啪嗒”落在才臨摹了一半的工整字跡上，瞬間洇開一團濃重的污跡。
謝知微抬起頭。
她的臉很小，下巴尖尖的，皮膚是那種少見陽光的細膩白皙。一雙眼睛生得極好，像沉在水底的黑曜石，此刻因受驚而微微睜大，帶著一絲茫然和薄薄的慍怒，看向這個不速之客。
當看清是沈昭那張沾著灰草、眼睛亮得過分的小臉時，那點慍怒迅速被一種無可奈何的縱容取代。
“阿昭？”謝知微的聲音輕輕的，帶著點小女孩特有的軟糯，又有著與年齡不符的沉靜，“你又......”
“看這個！”沈昭迫不及待地打斷她，壓根沒在意自己弄出的墨點。
她得意地揚起下巴，炫耀似的伸出一只小手，掌心向上攤開。她五指用力一收，再猛地張開，做出一個極其有力的抓握姿勢，小拳頭在空中虛虛一刺，帶起一股小小的風聲。
“我爹今早剛教的！厲不厲害？比繡花好看多了吧！”沈昭一邊說，一邊比劃著，小拳頭虎虎生風，模仿著父親沈礪演示的槍招起手式。
動作間，那道撕裂的裙擺隨著她的動作晃蕩，襯著那張神采飛揚、沾著灰草的小臉，活脫脫一個剛從泥地里打滾回來的小瘋丫頭。
謝知微的目光先是落在沈昭那充滿力量感的小拳頭上，接著便被她裙擺那道刺目的裂口吸引。
謝知微秀氣的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像平靜的水面被投入了一顆小石子。
謝知微放下筆，擱在青玉筆山上，動作輕緩。然后從書案后站起身，走到窗邊，伸出自己干凈纖細的手指，小心翼翼地碰了碰那道撕裂的邊緣。
“破了?！彼穆曇舻偷偷?，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憐惜，目光掃過沈昭沾滿草屑的頭發(fā)和臉上的灰印，最終回到那雙亮得灼人的眼睛上。
“......又鉆洞了？那洞邊角尖利，若再刮傷......”
“哎呀，怕什么！”沈昭滿不在乎地揮揮手，仿佛那裂口只是衣服上多添了一道有趣的紋路。
沈昭甚至挺了挺小胸脯，一臉驕傲，“我爹說啦，我們沈家的兒女，流血不流淚！這點小口子算什么！我跟你說，我爹那槍法才叫厲害呢，一槍出去，‘唰’！能挑飛三片樹葉！”
她模仿著父親出槍的樣子，小拳頭再次揮出，帶起一陣風，幾縷亂發(fā)在額前飛揚。
謝知微靜靜地看著她，那雙沉靜的黑眸里映著沈昭手舞足蹈的身影，像沉靜的深潭投入了一尾活潑的錦鯉，蕩開細小的漣漪。
她沒說話，只是從袖中抽出一方素凈的、帶著淡淡清冽梅香的絲帕，默默遞出窗外。
“擦擦。”聲音依舊輕輕的，卻不容拒絕。
沈昭正比劃到興頭上，看到遞到眼前的絲帕，動作頓住，眨巴眨巴眼。
她看看謝知微干凈得仿佛不染塵埃的手指捏著那方雪白絲帕，又低頭看看自己沾滿泥灰的手，難得地猶豫了一下，才胡亂在衣襟上蹭了蹭手，然后才接過帕子，胡亂在臉上抹了兩把。
雪白的絲帕瞬間多了幾道灰黑的印子。
“謝啦！”沈昭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細白的小牙，隨手就把用臟的帕子塞進了自己腰帶里。
沈昭雙手扒著窗臺，踮起腳尖，努力湊近些，神秘兮兮地壓低聲音。
“喂，知微，明天我爹要去城外馬場挑馬駒，我求他帶我一起去！你想不想看？聽說新來的那匹棗紅小馬，性子烈得很，可有意思了！”
謝知微的眼中飛快地掠過一絲向往，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微瀾。
但隨即，那光亮便黯淡下去，被一層薄紗般的無奈覆蓋。
謝知微微微側(cè)過臉，避開沈昭過于灼熱的目光，長長的睫毛垂下來，在白皙的臉頰上投下兩彎小小的陰影。
“母親......昨日又請了宮里的教習嬤嬤?！彼穆曇舻拖氯?，帶著一種不屬于這個年紀的疲憊，“《女戒》......才抄到第二卷?！?/p>
“又是《女戒》！”沈昭立刻像被踩了尾巴的小貓，皺起了小臉，聲音也拔高了幾分，帶著明顯的不屑。
“那些字彎彎繞繞的，有什么好抄的？看得人眼暈！還不如看我練槍呢！”
沈昭頓了頓，忽然眼睛又一亮，閃爍著狡黠的光芒，“要不......我?guī)闩馨?！我知道你家后門哪里守衛(wèi)松！我們偷偷溜出去，騎馬！”
這個大膽的提議讓謝知微猛地抬起頭，黑曜石般的眼睛里滿是驚愕。
她下意識地飛快瞥了一眼院門的方向，仿佛擔心母親或者嚴厲的嬤嬤隨時會出現(xiàn)。
隨即，她用力地搖了搖頭，鬢邊那枚小小的珠花隨著她的動作輕輕晃動，折射出一點細碎的光。
“......不行?！彼穆曇艉茌p，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堅定，像初春薄冰下靜靜流淌的溪水，“母親......會生氣。父親......更會震怒。”
謝知微頓了頓，目光落在沈昭那張寫滿“這有什么大不了”的小臉上，無聲地嘆了口氣，聲音更低了些，“......我們不一樣的，阿昭?！?/p>
最后那句話，像一根細細的針，輕輕扎了一下沈昭。她臉上的興奮和躍躍欲試瞬間凝滯了一下。她當然知道不一樣。她是將軍府上能跟著父兄在演武場摸爬滾打的二小姐。
而知微，是丞相府里被無數(shù)雙眼睛盯著、一言一行都要合乎規(guī)矩的千金。從小被以今后嫁給皇親國戚、達官貴族為目的所教養(yǎng)著，不能有半分沒有教養(yǎng)的行為。
沈昭撇撇嘴，心里有點悶悶的，像是被塞了一團濕棉花。
“有什么不一樣......”她小聲嘟囔著，帶著點不服氣的倔強，扒著窗臺的手指無意識地摳著木頭的縫隙。
院中一時安靜下來。只有風吹過老梅稀疏的枝椏，發(fā)出細微的沙沙聲，幾片遲落的枯葉打著旋兒飄落在青石板上。
陽光透過稀疏的梅枝，在兩人之間投下斑駁的光影。沈昭臉上蹭的灰還沒擦干凈，新裙子上的裂口在陽光下格外刺眼。
謝知微月白的素緞袖口，也因方才遞帕子時被窗沿蹭到，留下了一道不易察覺的淺灰印痕。
就在這時，一陣刻意放輕、卻依舊顯得急促的腳步聲由遠及近，打破了小院的寧靜。
一個穿著青灰色布衣、約莫十歲出頭的小廝身影出現(xiàn)在月洞門邊，是謝知微房里的青墨。
他先是飛快地掃了一眼窗下那個頂著亂草腦袋的熟悉身影，臉上露出一絲“果然如此”的了然。
隨即目光轉(zhuǎn)向謝知微，帶著顯而易見的焦急，壓低聲音道：“小姐！夫人......夫人往這邊來了！說是要看看您的《女戒》臨得如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