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府深閨,燭火早已熄滅。謝知微蜷縮在冰冷的錦被里,黑暗中,只有窗外偶爾被風吹動的風鈴發(fā)出細微的、如同嗚咽的聲響。
沈昭那副震驚到呆滯、繼而落荒而逃、甚至狼狽撞上門板的模樣,在她腦海中反復上演,清晰得刺眼。
每一個細節(jié)都像淬了毒的針,扎在她早已千瘡百孔的心上。
她......嚇跑她了。
那一下觸碰,那聲嘆息,終究是逾越了。
像她這樣背負著家族枷鎖、注定要成為皇后的人,怎能奢望擁有那樣純粹又熾熱的光?怎能將阿昭也拖入這無望的深淵?
阿昭的驚恐和逃離,是再正常不過的反應。她本該是翱翔天際的鷹隼,自由自在,無拘無束,怎能被自己這潭注定腐朽的死水沾染?
絕望的冰冷如同毒藤蔓般纏繞上來,勒得她幾乎窒息。
可就在這無邊的黑暗和冰冷中,一絲微弱卻執(zhí)拗的不甘,如同瀕死的火星,頑強地跳躍了一下。
她不甘心。
憑什么?憑什么她生來就要成為權力的祭品?憑什么連心底最珍視的那一點點光,都要被強行掐滅?
阿昭是她灰暗生命中唯一的亮色,是她對抗這窒息命運的唯一念想。
就算......就算阿昭現(xiàn)在不懂,甚至害怕,她也不能就這樣放棄!她不能坐以待斃,眼睜睜看著自己成為權力交易的籌碼!
一個大膽而決絕的念頭,在絕望的灰燼中破土而出。
————
時光飛逝,又是一年冬季。沈昭在演武場揮汗如雨。
沉重的玄鐵槍在她手中舞得虎虎生風,帶起凌厲的破空之聲,似乎要將昨夜積壓的所有混亂心緒都發(fā)泄出來。
槍尖刺、挑、掃、砸,每一式都帶著一往無前的氣勢,汗水順著她緊繃的下頜線滑落,砸在夯實的黃土地上。
“二小姐的槍法愈發(fā)精進了!這力道,這準頭,營里那些老油條看了也得服氣!”聲音帶著由衷的贊嘆。
沈昭收勢,槍尖斜指地面,微微喘息著看向來人。
那是個身形高挑矯健的少女,約莫十四五歲,穿著一身與沈昭相似的藏青色勁裝,腰束皮帶,勾勒出利落的線條。她叫青梧,是沈昭身邊最得力的護衛(wèi),也是她從小到大的玩伴兼“跟班”。
青梧的身世并不復雜,卻透著辛酸。
八年前,人牙子手里一串待價而沽的小奴隸中,沈昭一眼就看到了角落里那個瘦骨嶙峋卻眼神倔強、死死咬著嘴唇不讓自己哭出聲的小女孩。
彼時七歲的沈昭剛從父親那里得了第一筆屬于自己的“巨款”壓歲錢,轉頭就全塞給了人牙子,買下了這個與她年齡相仿的女孩。
沈礪和蘇云容知道后,并未苛責,只當女兒心善,問了名字,得知從小就是孤兒并未起名,瞧她可憐沈母給她取名叫青梧,寓意青翠梧桐,堅韌向上。
便讓她留在府里,與沈昭一同習武讀書。
青梧感念沈家恩情,尤其是沈昭的救命和知遇之恩,習武格外刻苦,天賦也極佳,幾年下來,竟成了沈昭身邊不可或缺的臂膀,忠心耿耿,形影不離。
“少拍馬屁,”沈昭抹了把汗,臉上露出一絲笑意,將沉重的玄鐵槍拋給青梧。
“接著!今日天氣好,悶在府里也煩,牽上赤焰,我們去城外梅林練騎射!”
赤焰是她那匹心愛的小紅馬,如今已長成高大神駿的成年戰(zhàn)馬,性子卻依舊暴烈如火,只認沈昭和少數幾人。
“好嘞!”青梧利落地接住長槍,眼睛一亮。她最喜歡跟著二小姐出門。
幾乎在沈昭和青梧策馬離開將軍府的同時,相府側門,一輛不起眼的青帷小車也悄然駛出。
車內,謝知微一身素雅的月白色云錦斗篷,兜帽壓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張臉,只露出線條優(yōu)美的下頜。
她對車夫低聲道:“去城外的慈云庵。”聲音平靜無波,聽不出任何情緒。
馬車轆轆而行,駛向城外。
然而,在即將拐向通往慈云庵的山道岔口時,謝知微卻輕輕叩了叩車壁。
“停車?!?/p>
車夫依言停下。
謝知微掀開車簾一角,目光望向遠處那片在冬日晴空下已隱隱可見點點紅霞的梅林方向。
聲音依舊清冷:“我想起母親交代,要采些新鮮的、帶著雪氣的紅梅回去供佛。去梅林。”
車夫有些遲疑:“小姐,那梅林......”
“無妨,就在外圍,采幾枝便回?!敝x知微的語氣帶著不容置疑的淡然。
馬車調轉方向,朝著城郊那片著名的十里梅林駛去。
隆冬時節(jié),昨夜一場小雪,為城郊的十里梅林披上了一層薄薄的銀紗。
梅樹枝干上,積雪未融,晶瑩剔透,更襯得枝頭盛放的紅梅嬌艷欲滴,如同點點跳躍的火焰,燃燒在冰天雪地之間。
寒風凜冽,卻吹不散那沁人心脾的冷冽幽香。
沈昭一身騎射勁裝,外罩玄色披風,正策馬立于梅林邊緣一片開闊的空地上。
赤焰似乎也感受到了主人的興奮,噴著灼熱的白氣,不安地刨著蹄下的殘雪。
青梧在她側后方,已將自己的馬兒拴好,正從馬鞍旁解下沈昭慣用的硬弓和一壺羽箭。
就在這時,沈昭的目光不經意間掠過梅林深處。
白雪皚皚,紅梅灼灼。一株姿態(tài)奇絕的老梅樹下,靜靜地立著一個身影。
素雅的月白斗篷,在滿目紅白交織的絢麗背景中,顯得格外清冷孤絕。
兜帽微微滑落些許,露出半張清麗絕倫的側臉,肌膚勝雪,眉眼如畫,仿佛是從這冰肌玉骨的雪梅中幻化而出的精魄。
她微微仰著頭,似乎在凝視著枝頭一朵開得正艷的紅梅,神情專注而寧靜,長長的睫羽上似乎還沾染著細小的雪晶。
寒風拂過,卷起她斗篷的衣角,也吹落幾片紅梅花瓣,悠悠飄落在她的肩頭和烏黑的發(fā)間。
沈昭瞬間屏住了呼吸。
天地間所有的聲音仿佛都在這一刻遠去。馬蹄的輕響,青梧整理箭囊的窸窣,甚至凜冽的風聲......都消失了。
她的眼中,只剩下那白雪紅梅間遺世獨立的清冷身影。
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隨即又以一種失控的速度猛烈撞擊起來。
咚!咚!咚!
比之前更加清晰,更加洶涌。
一股難以言喻的、混合著驚艷、悸動和某種更深沉東西的熱流,瞬間席卷了她,讓她握著韁繩的手心都滲出了薄汗。
“知......知微?”沈昭幾乎是下意識地低喚出聲,帶著難以置信的驚喜和一絲連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顫抖。
梅樹下的人影聞聲,緩緩轉過身來。正是謝知微。
看到策馬而來的沈昭,她清冷的眉宇間似乎掠過一絲恰到好處的訝異,隨即,那如冰似雪的容顏上,緩緩綻開一個淺淡卻足以令滿樹紅梅失色的笑容。
她抬手,輕輕拂去發(fā)間的花瓣,朝著沈昭的方向,蓮步輕移。
“阿昭?”她的聲音清泠悅耳,帶著一絲故人相遇的欣喜,“好巧,你也在此?!?/p>
沈昭幾乎是立刻翻身下馬,動作利落卻帶著點自己都沒意識到的急切,幾步就迎了上去。
“你怎么會在這里?這么冷的天!”她的語氣帶著慣有的關切,目光卻不由自主地黏在謝知微身上,看著她斗篷上沾染的雪花和發(fā)間的紅梅,只覺得眼前的人比這滿林的梅花都要奪目。
“陪母親去慈云庵上香祈福,”謝知微溫聲解釋,目光坦然。
“想起庵中供奉需些帶著雪氣的鮮梅,便順道過來采擷幾枝。不想竟遇上了你?!彼D了頓。
從寬大的袖中取出一個用素帕仔細包裹、還帶著溫熱的油紙包,遞到沈昭面前,眼波流轉,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柔光,“早起做的,想著庵里清苦,帶些糕點,嘗嘗看?”
沈昭看著那油紙包,鼻尖仿佛已經嗅到了清甜的梅花香氣,心頭一暖。她指尖在觸碰到油紙包的瞬間,也輕輕擦過了謝知微遞東西時伸出的、微涼的指尖。
那微涼的觸感!沈昭的手指猛地一僵,像是被細小的電流擊中,差點沒拿穩(wěn)那包糕點。
一股熟悉的、令人心慌的灼熱感再次從指尖竄起,瞬間蔓延至耳根。她飛快地垂下眼,掩飾住瞬間的慌亂,緊緊攥住了油紙包,強作鎮(zhèn)定地干咳一聲:“......咳,謝謝知微?!?/p>
謝知微將沈昭那一瞬間的僵硬和閃躲盡收眼底,指尖那一下刻意的觸碰帶來的反饋,讓她心頭微澀,卻又燃起更旺的不甘之火。
她面上卻不動聲色,仿佛什么也沒發(fā)生,只溫婉一笑:“我們走走吧?這林中的景致,比外面看著更美。
“好,好??!”沈昭忙不迭地點頭,將赤焰的韁繩丟給跟上來的青梧,示意她在原地等候。
青梧會意,接過韁繩,目光在自家小姐微紅的耳根和那位清冷絕艷的謝小姐身上不著痕跡地轉了一圈,心中了然,默默牽著兩匹馬退開了些距離。
白雪覆蓋的小徑上,只有她們兩人并肩而行。紅梅在枝頭簇擁,暗香浮動。
靴子踩在松軟的積雪上,發(fā)出咯吱咯吱的輕響。
沉默了片刻,謝知微幽幽地開口,聲音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悵惘:“阿昭,你可還記得禮部王侍郎家的那位嫡女王靜姝?”
沈昭努力平復著還有些紊亂的心跳,聞言想了想:“有點印象,挺文靜的一個姑娘?好像前兩年及笄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