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縷細細的青煙,從香爐里筆直地升起,在祖宗牌位前繚繞、盤旋。那煙霧帶著陳年老木和香灰混合的獨特氣味,古老而沉重,沉甸甸地壓在這間光線不甚明亮的堂屋里。牌位上一個個褪了金漆的名字,像一只只沉默的眼睛,穿透歲月的塵埃,靜靜地俯視著我。
我微微弓著背,手里握著三炷新點燃的香,小心地將它們插入香爐中那層厚厚的、帶著余溫的香灰里。動作緩慢,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專注。指尖能清晰地感受到香腳插入灰燼時的細微阻力,還有那一點點殘留的溫度。香煙裊裊,帶著一種奇異的安撫力量,也像一層薄紗,暫時隔開了身后那個喧囂、冷漠、背叛叢生的世界。
就在香煙最濃,幾乎要模糊掉牌位上“顯考趙公諱德厚府君之位”那幾個字的時候,她的聲音,像一根冰冷的針,猝不及防地刺破了這片短暫的寧靜。
“趙根生。”
我插香的手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指尖懸停在香灰上方。那動作細微得如同呼吸的瞬間停滯,卻足以讓我感受到一種冰冷的預兆。我沒有立刻回頭。香煙依舊固執(zhí)地向上攀升,在我和她之間,在祖宗的目光和我此刻的狼狽之間,劃開一道無形的屏障。
她似乎有些等不及了,高跟鞋踩在堂屋冰涼的水磨石地面上,發(fā)出清脆又帶著點不耐煩的“篤篤”聲,打破了堂屋里僅存的寂靜。她走到我側后方幾步遠的地方,停了下來??諝饫飶浡砩夏枪砂嘿F的、帶著侵略性的香水味,瞬間壓過了沉靜的檀香氣息,顯得格格不入。
“我們離婚吧?!彼穆曇魶]什么波瀾,甚至帶著點如釋重負后的輕松,像是在通知我一件與她無關的小事。那語氣,輕飄飄的,仿佛在說“今天天氣不錯”,或者“晚上想吃點什么”??蛇@幾個字砸下來,卻比祠堂里那根頂梁柱還要沉,直直地砸在我心口最深處,悶得喘不過氣。
我緩緩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那口冰冷的空氣里混雜著嗆人的香火味和她刺鼻的香水味,一起涌進肺腑,像吞下了一把冰渣子,又冷又痛。胸口里像塞滿了粗糙的砂石,每一次呼吸都帶來尖銳的摩擦感。我強迫自己挺直了剛才因上香而微弓的脊梁。動作很慢,像是背負著千斤重擔。骨骼甚至發(fā)出了細微的、幾不可聞的“咔”聲。
終于,我轉過了身。
她就站在那兒。精心描畫的眉眼,一絲不茍的發(fā)髻,身上那件剪裁利落、價格不菲的米白色羊絨大衣,襯得她整個人都透著一種都市精英的精致和疏離。陽光從堂屋側面那扇蒙著灰塵的老式木格窗斜斜地透進來,在她臉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她的眼神里沒有愧疚,沒有掙扎,甚至連一絲該有的猶豫都找不到。只有一種近乎冷酷的平靜,還有一絲……急于擺脫累贅的迫切。
她的目光坦然地迎著我,嘴角甚至帶著點若有似無的弧度。那眼神,像是在打量一件不再需要的舊家具,評估著該如何盡快地、干凈利落地處理掉。
“為什么?”我的聲音干澀得厲害,像是被砂紙磨過喉嚨。這三個字出口,連我自己都覺得空洞無力。答案,其實在她走進來那一刻,就已經(jīng)寫在她那張過分精致、也過分陌生的臉上了??晌乙琅f問了,像是一個溺水的人,明知無用,卻還是本能地要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她微微歪了歪頭,這個曾經(jīng)讓我覺得無比嬌俏可愛的動作,此刻卻充滿了刻意的、殘忍的表演意味。她輕輕笑了一聲,那笑聲很輕,像羽毛拂過,卻帶著冰冷的刺。
“不愛了唄?!彼p描淡寫地吐出這三個字,仿佛在解釋為什么丟掉一件過時的衣服?!摆w根生,我們都現(xiàn)實點。日子過成這樣,沒意思了?!彼哪抗庠谖疑砩夏羌吹冒l(fā)白、袖口甚至有點起毛的舊夾克上停頓了一瞬,那眼神里的嫌棄和不耐煩,像針一樣扎人。
我的心猛地一沉,沉到冰冷的谷底。不是因為“不愛了”,而是因為“現(xiàn)實點”。這三個字像一把鑰匙,瞬間打開了我心里那個一直被刻意忽視、不愿深想的黑匣子。匣子里鎖著的,是那些她深夜不歸、手機永遠背對著我、身上偶爾沾染的陌生香水味、還有她對著手機屏幕時,嘴角那抹我從未見過的、帶著少女般羞澀的淺笑……
一切的蛛絲馬跡,都在此刻串聯(lián)起來,指向那個我最不愿承認、卻又無比清晰的答案。
“現(xiàn)實點?”我重復著這三個字,聲音低沉得像是從胸腔里擠壓出來,“是找到了更‘現(xiàn)實’的人了?”
她沒有回避我的目光,反而抬了抬下巴,帶著一種破罐子破摔的坦然,或者說,是一種終于不必再偽裝的輕松?!半S你怎么想。我愛上別人了?!彼D了頓,似乎在斟酌詞句,最終選擇了最直接、也最傷人的表達,“他……能給我想要的生活。理解我,支持我,能讓我看到……未來?!彼桃饧又亓恕拔磥怼眱蓚€字,目光再次掃過我,掃過這間彌漫著陳舊氣息的老堂屋,掃過那些沉默的祖宗牌位,那眼神里的含義不言而喻——跟你,跟這破地方,沒有未來。
一股滾燙的、帶著鐵銹腥氣的怒意猛地沖上我的頭頂!耳朵里嗡嗡作響,眼前甚至有一瞬間的模糊。愛?未來?在我為這個家耗盡心力,在我省吃儉用供她買那些名牌包、高檔化妝品,在我為了多掙點加班費熬得眼底發(fā)青的時候,她在和別的男人談情說愛,規(guī)劃著沒有我的“未來”!
我垂在身側的手,指甲死死地掐進了掌心。尖銳的疼痛感從掌心傳來,刺破了那股幾乎要焚毀理智的怒火。指甲深深陷進皮肉里,帶來一陣清晰的銳痛。這痛感像一盆冰水,兜頭澆下,瞬間澆熄了那股幾乎要沖毀堤壩的狂暴怒火。不能動手。動手,就真的輸了,就真的成了她口中那個“沒意思”、“沒未來”的失敗者。
憤怒的巖漿在胸腔里奔騰咆哮,卻在我緊握的拳頭里被強行冷卻、凝固。那股灼熱的氣流頂?shù)梦液眍^發(fā)甜,我死死咬住后槽牙,硬生生將它壓了回去。舌尖嘗到了一絲淡淡的鐵銹味。
堂屋里死一般的寂靜。只有香爐里那三炷香還在無聲地燃燒,青煙筆直,固執(zhí)地向上攀升,又被屋頂?shù)臋M梁無聲地截斷、攪散。香灰無聲地堆積。
她似乎被這突如其來的沉默和我眼中瞬間洶涌又瞬間壓下的風暴驚了一下,下意識地后退了小半步,高跟鞋跟在地面上又發(fā)出“篤”的一聲輕響。她臉上那份刻意維持的鎮(zhèn)定和輕松裂開了一道縫隙,流露出些許不安。她飛快地瞥了一眼門口的方向,仿佛在計算著逃離的距離和可能。
“趙根生,”她清了清嗓子,聲音里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急促,“事情就是這樣。我們好聚好散,財產(chǎn)分割方面,我咨詢過律師了,我們……”
“好聚好散?”我打斷了她,聲音低沉得像蒙著一層厚厚的布,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在這寂靜的堂屋里顯得格外清晰。我抬起頭,目光越過她精致的臉龐,投向門外灰蒙蒙的天空,投向那個遠在幾百公里之外、群山環(huán)抱的小山村。那里有黃土坡,有老祠堂,有蜿蜒的山路,還有那些刻板、固執(zhí)、把家族臉面看得比命還重的族老們。一個念頭,像黑暗中驟然亮起的閃電,劈開了我混沌的思緒,帶著冰冷而清晰的輪廓。
我慢慢地將視線收回來,重新落在她臉上。她的不安更明顯了,涂著漂亮口紅的嘴唇微微抿緊。
“行?!蔽彝鲁鲆粋€字,聲音平靜得可怕。
她愣了一下,眼中瞬間爆發(fā)出難以置信的驚喜和解脫,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擔?!罢娴??你同意了?”她甚至往前湊了小半步,語氣帶著一種天真的、近乎雀躍的輕松,“那太好了!我馬上聯(lián)系律師起草協(xié)議,我們盡快去……”
“不過,”我再次打斷她,聲音不高,卻像一塊冰冷的石頭,砸碎了她剛剛升起的喜悅泡泡,“離婚可以。但得按我們老家的規(guī)矩來?!?/p>
“規(guī)矩?”她臉上的笑容僵住了,好看的眉毛擰了起來,那點不安迅速被濃濃的、毫不掩飾的嫌惡取代,“什么規(guī)矩?都什么年代了還搞封建迷信那一套?趙根生,你別沒事找事!”她語速很快,帶著明顯的不耐煩和居高臨下的指責,仿佛在訓斥一個不懂事的孩子。
我沒有理會她的情緒,目光越過她的肩膀,投向香爐里那三炷即將燃盡的香。香頭暗紅,積了長長一截灰白的香灰,搖搖欲墜。我伸出手,用拇指和食指的指腹,極其緩慢、又極其用力地捻滅了那三炷香頂端暗紅的火星。
“滋……”
一聲輕微到幾乎聽不見的聲響,伴隨著一絲極淡的白煙和焦糊味升起。指尖傳來灼燙的刺痛,但我沒有松開,反而更用力地碾了下去,直到那點紅光徹底熄滅,只剩下冰冷的灰燼。
這突兀的動作和那細微的聲響讓她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嫌惡的表情里混入了一絲驚疑。
我松開手,讓那沾著灰燼的香腳重新落回香爐。然后,我抬起眼,目光像淬了冰的釘子,牢牢地釘在她那張寫滿不耐煩的臉上,一字一句,清晰無比:
“按我們老家的規(guī)矩,離了婚的女人,得先回去一趟。給列祖列宗敬個酒,磕個頭,當著全族叔伯大爺?shù)拿?,把話說清楚,斷了這門親。這樣,才算好聚好散,祖宗才認,往后才兩不相欠。”我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源自血脈深處的力量,每一個字都像小錘子敲在木板上,篤篤作響。
堂屋里那股沉滯的空氣似乎被我話語中蘊含的某種古老而沉重的力量攪動了一下。香煙的余味、指尖的灼痛,還有她身上那股刺鼻的香水味,混雜在一起,形成一種令人窒息的氛圍。
“敬酒?磕頭?還要當著你們?nèi)迦说拿??”她的聲音陡然拔高,充滿了荒謬感和被冒犯的憤怒,“趙根生!你是不是瘋了?你老家那鬼地方,窮山惡水!回去一趟要折騰死我!還當著你們族里那些老古董的面?你想干什么?想羞辱我嗎?我告訴你,不可能!絕對不可能!”她氣得胸口起伏,精心描繪的眼線都因為激動的情緒而顯得有些扭曲。
她尖利的聲音在堂屋里回蕩,撞在墻壁上又反彈回來,像一群受驚的鳥雀在撲棱。那張妝容精致的臉因為憤怒和嫌惡而漲紅,甚至有些變形。她伸出一根涂著蔻丹的手指,幾乎要戳到我的鼻尖,聲音因為激動而顫抖:“我受夠了!受夠了你那些‘老家’的窮酸親戚!受夠了你們那些陳芝麻爛谷子的破規(guī)矩!離婚就是離婚,一紙協(xié)議的事!搞那么復雜,你就是在故意刁難我!想拖著我是吧?我告訴你,門兒都沒有!這婚,你離也得離,不離也得離!”
她的反應,完全在我的預料之中。那尖刻的話語,那毫不掩飾的鄙夷,像淬了毒的針,密密麻麻地扎過來。但奇怪的是,此刻我胸腔里翻滾的,不再是先前那種撕心裂肺的痛楚和暴怒,反而是一種冰冷的、近乎殘忍的平靜??粗驗椤袄霞摇眱蓚€字而跳腳的樣子,看著她對那片生我養(yǎng)我的土地、對那些血脈相連的親人流露出的刻骨輕蔑,那個在我心底盤旋的念頭,更加清晰、更加堅硬,如同淬火成鋼。
我甚至沒有躲開她那根幾乎要戳到臉上的手指。只是微微瞇起了眼,目光沉靜地看著她因憤怒而略顯猙獰的臉。
“刁難你?”我輕輕重復了一遍,嘴角似乎扯動了一下,那絕對算不上是一個笑容?!半S你怎么想。但這規(guī)矩,是祖宗定下的。你想干干凈凈、順順利利地離這個婚,斷了我們趙家的根,”我的目光掃過那些沉默的牌位,“就得回去,把這個頭磕了,這個酒敬了。不然,”我的聲音陡然冷了下來,像冰錐刺骨,“就算法院判了,在我們老家人眼里,你還是我們趙家沒斷干凈的女人。往后你在城里風生水起也好,嫁入豪門也罷,只要你還姓著這個姓,或者頂著‘趙家棄婦’的名頭,你那‘好未來’里,就永遠別想甩掉我們趙家的影子?!?/p>
我的話像一盆冰水,兜頭澆在她燃燒的怒火上。她戳在我面前的手指僵住了,臉上的憤怒凝固,繼而轉變成一種難以置信的驚愕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恐懼。她大概從未想過,離婚這件在她看來簡單無比的法律程序,在另一個世界,在那些她嗤之以鼻的“鄉(xiāng)下人”眼中,竟會牽扯出如此沉重、如此難以擺脫的“身后事”。
“你……你嚇唬我?”她的聲音失去了剛才的尖利,帶上了一絲色厲內(nèi)荏的顫抖。
“嚇唬?”我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毫無溫度的、近乎殘忍的平靜,“你可以試試。試試看,沒有我們趙家祠堂里那杯酒、那個頭,你那‘光明未來’的新生活,會不會永遠帶著我們老趙家的烙印??纯茨隳恰斫饽?、支持你、給你未來’的男人,介不介意他身邊的女人,在某個窮山溝里,還欠著一群‘老古董’的磕頭債。”
我的目光銳利如刀,毫不留情地切割著她強裝的鎮(zhèn)定。每一個字,都精準地戳在她最在意的地方——她那迫不及待想要擁抱的、光鮮亮麗的新生活,以及那個她口中能給她“未來”的男人。
她的眼神劇烈地閃爍著,憤怒、不甘、嫌惡、恐懼……種種情緒在她臉上交織變幻。她涂著漂亮口紅的嘴唇抿得死緊,幾乎成了一條沒有血色的細線。堂屋里靜得可怕,只有我們兩人粗重不一的呼吸聲,還有香爐里那最后一點殘香散發(fā)的、幾乎聞不到的余味。
時間仿佛凝固了。窗外的天色似乎又暗沉了幾分。
終于,她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氣,又像是被逼到了懸崖邊無路可退。那根指著我的手指,無力地垂落下去,指尖微微顫抖著。她猛地吸了一口氣,胸膛劇烈地起伏了一下,仿佛下定了某種巨大的決心。她抬起頭,看向我的眼神里,只剩下一種被強行壓制住的、火山噴發(fā)前般的怨毒,以及一種急于擺脫糾纏的、屈辱的妥協(xié)。
“好!好!”她幾乎是咬牙切齒地從牙縫里擠出這兩個字,聲音嘶啞,帶著破罐破摔的狠勁,“不就是回你那窮山溝嗎?不就是磕個頭嗎?我去!我去行了吧?!趙根生,你真行!算你狠!”她猛地轉過身,不再看我,高跟鞋踩在地面上發(fā)出急促而凌亂的“噠噠”聲,像是要逃離什么可怕的東西?!摆s緊安排!越快越好!辦完這該死的‘儀式’,我們立刻去民政局,這輩子都別再讓我看見你!”
她快步走向門口,帶著一陣風,卷走了她身上那股濃烈的香水味,留下堂屋里一片死寂和濃得化不開的檀香余燼的氣息。
我站在原地,沒有動。目光追隨著她倉皇逃離的背影,直到那扇老舊的木門被她用力摔上,發(fā)出“砰”的一聲巨響,震得窗欞上的灰塵簌簌落下。
堂屋里徹底安靜下來。
只有我。還有那些沉默的、高高在上的祖宗牌位。
我慢慢地抬起剛才捻滅香火的手。拇指和食指的指腹上,清晰地印著一小片灰黑色的香灰,還有一點被燙紅的印記,隱隱作痛。
我低頭,看著那點紅痕,然后,緩緩地、極其緩慢地,用另一只手的拇指,一點點地、用力地將那灰燼抹去。動作很慢,很重,像是在擦拭一件極其重要的器物。
灰燼被抹掉,露出底下被燙得發(fā)紅的皮膚。
我盯著那點紅痕,看了很久。
然后,我抬起頭,望向門外她消失的方向。眼底深處,最后一絲屬于“丈夫趙根生”的溫度,徹底熄滅。只剩下一種冰冷、堅硬、如同淬火后寒鐵般的決絕。
山風,帶著黃土坡特有的干燥土腥味和深秋的凜冽寒意,像無數(shù)粗糙的手掌,狠狠刮擦著車窗外的一切。天空是鉛灰色的,沉甸甸地壓著遠處連綿起伏、光禿禿的山巒輪廓。偶爾能看到幾棵頑強扎根在陡峭崖壁上的、枝葉稀疏的老樹,在風中徒勞地搖晃著,發(fā)出嗚嗚的悲鳴。
李薇縮在副駕駛座的最角落里,身體繃得像一張拉滿的弓。她戴著足以遮住半張臉的巨大墨鏡,昂貴的羊絨圍巾一直拉到鼻尖,只露出緊抿的、涂著艷麗口紅的嘴唇。從上車那一刻起,她就維持著這個姿勢,像一尊冰冷的、拒絕交流的雕像。車內(nèi)空調(diào)開得很足,暖風吹拂,卻似乎完全無法滲透進她周身那層無形的、厚厚的冰殼。
她的沉默里,醞釀著風暴。每一次車子碾過坑洼不平的土路,劇烈的顛簸都會讓她身體猛地一僵,隨即從鼻子里發(fā)出一聲壓抑的、極其輕微的冷哼,那聲音里充滿了毫不掩飾的嫌棄和忍耐。
“這鬼路,多少年了還是這樣!連條像樣的水泥路都修不起嗎?”她終于忍不住,聲音從圍巾后面悶悶地傳出來,帶著尖銳的嘲諷,像玻璃碎片刮過金屬,“你們這兒的人,是不是就喜歡守著這破地方,窮一輩子?”
我雙手穩(wěn)穩(wěn)地握著方向盤,目光平視著前方那條在黃土坡上蜿蜒爬行、被無數(shù)車輪碾得坑坑洼洼、塵土飛揚的土路。路兩邊是收割后光禿禿的田地,偶爾能看到幾座低矮破舊的土坯房,院墻塌了一半,露出里面同樣破敗的景象。幾只瘦骨嶙峋的土狗懶洋洋地趴在路邊的土堆上,看到車子駛過,也只是懶懶地抬一下眼皮。
對她的抱怨,我充耳不聞。我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那條路的盡頭,那個被山巒環(huán)抱、越來越清晰的小村落輪廓上。村口那棵標志性的、枝椏虬結的老槐樹,像一把撐開的、巨大而破舊的傘。樹下似乎影影綽綽地站著幾個人影,正朝著我們車子的方向張望。
我的心跳,在胸腔里沉穩(wěn)而有力地搏動著,一下,又一下。那節(jié)奏,如同戰(zhàn)鼓在遙遠的山間擂響,帶著一種近乎冷酷的期待。
車子在劇烈的顛簸中,終于碾過最后一個陡坡,駛入了村口那片相對平整的空地。老槐樹下,果然站著幾個人。打頭的是我三叔公,拄著那根油光水滑的老棗木拐棍,穿著漿洗得發(fā)白的舊中山裝,背微微佝僂著,但一雙眼睛卻銳利如鷹隼,隔著老遠就直直地射了過來。他身邊站著幾個本家的叔伯,都是村里有頭有臉、說話有分量的長輩。他們臉上的表情混雜著好奇、審視,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