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風(fēng)，如北境餓狼的長嗥，狂暴地撕扯著聽雪樓外墨染的夜幕。雪花被風(fēng)挾持著，狠狠砸在雕花窗欞上，發(fā)出急促而沉悶的叩擊聲。寒意像無形的蛇，在門窗的縫隙間蜿蜒游弋，試圖入侵這片小小的溫暖天地。
然而，聽雪樓內(nèi)，卻是另一番天地。正中央的紫銅炭盆里，上好的銀霜炭燒得正旺，熾烈的紅光跳躍著，發(fā)出噼噼啪啪的細(xì)微爆裂聲，一股純粹的暖意氤氳開來，霸道地將窗外的嚴(yán)寒徹底隔絕。壁龕里幾盞搖曳的燭火，投下溫暖而朦朧的光暈，為屋內(nèi)的一切鍍上了一層柔和的暖金色光邊。
沈夫人倚在臨窗的矮榻上，腿上搭著一塊厚實的錦緞，她的雙手靈巧得如同春日里穿梭花間的蝶。一根長長的織針在鮮紅如火的毛線間飛快翻飛、交錯、穿梭。那紅，是初生旭日的紅，是深秋楓葉的紅，亦是心頭最滾燙血脈的顏色。針腳細(xì)密勻稱，織就的厚實花紋在燭火映照下泛著溫潤如玉的光澤。她的神情專注而沉靜，眉宇間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憂愁，或許是為遠(yuǎn)方的戰(zhàn)事，也或許是為眼前這短暫的靜謐能持續(xù)多久。偶爾，她會抬眼看一看壁爐旁的丈夫和孩子們，眼底的憂慮便會被一種更深沉的情感所覆蓋。
壁爐旁的寬大軟榻上，斜倚著玄鳥衛(wèi)副將蘇正。他手中持著一塊細(xì)軟的鹿皮，神情專注地擦拭著一把狹長的雁翎刀。那刀長約三尺，刀身筆直而內(nèi)斂，靠近刀鐔處有玄鳥展翼的暗紋，此刻在爐火的暖光下，卻閃爍著一種逼人的、源自幽谷寒泉的銳利鋒芒。那冰冷的銀光流淌過刀鋒，跳躍著落在他棱角分明、仿佛由刀削斧刻而成的側(cè)臉上，映照出歲月風(fēng)霜雕刻出的剛毅線條，更顯出幾分沉甸甸的、屬于軍人的肅殺之氣。每一次擦拭，他都極盡耐心，從刀尖到刀鐔，沒有一絲馬虎，動作沉穩(wěn)有力，仿佛這不僅是清潔兵刃，更是一種無言的宣誓與力量積蓄。
爐火旁鋪著的厚厚波斯絨毯上，一個小小的身影蜷縮著，如同一只怕冷又貪暖的小貓。蘇九娘穿著杏黃底繡蝴蝶的夾襖，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睛映著火光，正興致勃勃地與一顆剛出爐的糖炒栗子“搏斗”。她依偎在一個比她稍大的少年懷里——那是沈硯，蘇正麾下得力干將沈?qū)④姷倪z孤，也是從小養(yǎng)在蘇家、與她情同親兄妹的少年郎。九娘小手認(rèn)真地剝開滾燙的栗殼，露出里面金黃飽滿的果肉，香甜的氣息立刻彌散開來。
“小硯哥哥，給！”她獻寶似的將剝好的第一顆栗子塞進沈硯微張的嘴里，嘴角沾著一點栗殼碎屑，笑得眉眼彎彎。
沈硯猝不及防，被熱乎乎的栗子燙得輕輕“嘶”了一聲，連忙囫圇嚼了幾下，含糊地應(yīng)道：“唔…好吃。”他的目光卻不由自主地被蘇正手中那把寒光凜冽的刀所吸引。從有記憶起，這把象征著玄鳥衛(wèi)威嚴(yán)、守護著邊關(guān)安寧的刀，就從未離開過蘇正。它每一次出鞘，都伴隨著分離。
九娘順著沈硯的目光望去，清脆稚嫩的嗓音像玉珠落盤，打破了爐火與針線交織的寧靜：“阿娘，阿爹這把刀，是不是又要拿到邊關(guān)去用了呀？”她歪著小腦袋，大眼睛撲閃撲閃，充滿了不諳世事的天真好奇，但也隱隱有了一絲模糊的預(yù)感。
蘇正擦拭的動作微微一頓，抬頭看向女兒。爐火的光芒瞬間軟化了他眼中軍人的銳利，化作一片深沉的慈愛。他臉上漾起一抹溫柔的笑意，如同冬日里透過厚厚云層的陽光：“是啊，年都過完了，邊關(guān)要緊。那里，是阿爹的戰(zhàn)場?！彼粗畠貉壑心屈c因離別而生的黯淡，又溫聲道：“九娘別怕，等開春冰雪消融，牧草返青，阿爹一定把你和娘親接到雁門關(guān)去住一陣子。讓你親眼看看我們玄鳥衛(wèi)訓(xùn)練的雄鷹，翱翔在天際的樣子?！?/p>
“玄鳥衛(wèi)的鷹？”蘇九娘原本有些失落的眼神“唰”地一下亮了起來，仿佛點燃了兩簇小小的火焰，瞬間驅(qū)散了離愁，充滿了孩童純粹的熱切向往，“阿爹！我聽說它們翅膀展開比院墻還寬！能飛得比最高的雪山之巔還要高！它們真的能像探子說的那樣，一下子就能看到幾十里外草原上的風(fēng)吹草動嗎？比我們放的風(fēng)箏厲害多了吧？”
“哈哈，”蘇正被女兒的夸張形容逗笑了，笑聲爽朗，帶著邊關(guān)漢子的豪邁與身為玄鳥衛(wèi)的自豪，“那可不是一般的厲害。那些神鷹是我們玄鳥衛(wèi)歷經(jīng)幾代精心培育、熬煉出來的伙伴。它們能洞察百里之外的敵蹤，發(fā)現(xiàn)隱藏于草海深處的伏兵，甚至能將緊急情報綁在爪上精準(zhǔn)送回。它們飛行的姿態(tài)，比最英勇的騎士還要自由！它們是我們在茫茫草原上的眼睛，是陛下和整個邊關(guān)最得力的幫手。”他語氣中那份沉甸甸的責(zé)任感與榮耀，透過平實的語言傳達出來，感染著屋內(nèi)的每一個人。
沈夫人手中的織針微不可察地頓了一下，溫柔的目光掠過丈夫堅毅的臉龐和女兒興奮的小臉，一抹復(fù)雜的心緒被壓在心底。她輕輕嘆了口氣，沒有抬頭，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和憂慮：“玄鳥衛(wèi)駐守著險要，責(zé)任重大。聽聞北狄那邊近來異動頻頻，左賢王部落的騎兵幾次試圖越過界碑哨卡，挑釁我方牧民…今年開春，恐怕不會太平。他…當(dāng)然要走。”那一聲輕嘆，道盡了邊關(guān)軍眷心中難言的沉重。
屋內(nèi)暖融融的氣氛像是被瞬間投入了一小撮冰碴子，凝結(jié)了片刻。爐火的噼啪聲、窗外的風(fēng)雪聲仿佛被放大了，織就一片無形的沉郁。蘇九娘剝栗子的動作慢了下來，明亮的眼睛里星光黯淡了下去，小嘴微微撅起。
一直安靜依偎著沈硯，默默聽他講故事的小小身軀動了動。沈硯的目光低垂著，看似在專心幫九娘剝一顆更難的板栗，但心思早已不在手中的堅果上。自從白天趁祖父沈老太爺午睡，偷偷潛入那個幽靜的書房，在積滿灰塵的書架角落翻到那本紙張泛黃發(fā)脆、字跡模糊幾乎難以辨認(rèn)的舊冊子后，他的心就如同被投入了沉塘的石子，波瀾不斷。那殘篇斷簡上隱晦地記載著，玄鳥衛(wèi)——這明面上隸屬于兵部、戍邊衛(wèi)國的精銳——在先帝初年，似乎還承擔(dān)著不為人知的另一重使命。冊中字字模糊，卻暗指“玄鳥衛(wèi)”乃“陛下私刃”，掌秘事，護宮闈，權(quán)勢熏天，甚至有“代天巡狩，凌駕諸司”的評語。寥寥數(shù)頁，信息不多，只知一場宮廷劇變之后，這支神秘的衛(wèi)隊核心力量便一夜之間銷聲匿跡，其名號雖在，但權(quán)柄大不如前，漸漸成了今日純粹的邊軍力量……
思緒如亂麻翻涌。沈硯下意識地抬起手腕，寬大袖袍遮掩之下，他隔著衣物輕輕摩挲著那枚貼身佩戴的、質(zhì)地溫潤卻冰冷沉寂的玄鳥佩。這枚玉佩是沈?qū)④娕R終前親手掛在他脖子上的，只叮囑了一句“貼身佩戴，不可示人”。它與蘇正刀上、蘇家一些隱秘信物上的玄鳥紋樣如此相似，只是更為古樸蒼勁。一個可怕的、卻又模糊成形的念頭在他心頭揮之不去：蘇九娘！她是在七年前那個風(fēng)雪交加的嚴(yán)冬，被渾身是血的蘇正獨自一人抱回蘇家的。襁褓之中，只有這支溫潤無暇的并蒂蓮玉簪相伴。她母親是誰？無人知曉，也從未有過只言片語。如今這冊子里記載的玄鳥衛(wèi)秘辛與她離奇的來歷，還有這枚玉佩……
難道…這本該消失在權(quán)力漩渦中心的衛(wèi)隊，那場消失的劇變，竟與九娘的降臨，有著千絲萬縷、甚至致命的關(guān)聯(lián)？這個念頭讓沈硯的指尖一片冰涼。他看著蘇九娘無憂無慮剝栗子的小手，看著她渾然不知自己或許身負(fù)天大秘密的天真笑顏，一種強烈的保護欲混雜著巨大的恐懼感攫住了他的心臟。
“小硯哥哥？”蘇九娘甜糯的聲音將沈硯從思緒的泥沼中猛地拽了回來。她仰著小臉，另一只剛剛剝好的、更大更飽滿的金色栗子正舉在沈硯嘴邊，上面還帶著她的體溫，眼中是純?nèi)坏年P(guān)切，“你怎么走神啦？是這栗子太好吃驚到了嗎？還是……阿爹又要走了，你心里不開心？”她歪著頭，像是洞悉了他沉默下的波瀾。
“才沒有呢！”沈硯幾乎是條件反射般地拔高聲音反駁，耳根有些發(fā)燙，慌忙把那顆滾燙的栗子囫圇含進嘴里，又被燙得直呵氣，含糊不清地補充道，“我…我只是在想，開春去雁門關(guān)…路遠(yuǎn)得很?！苯杩跔繌姡拍锼坪踅邮芰诉@個解釋，開心地又去剝下一顆。
就在這份短暫沉默帶來的細(xì)微裂痕即將被栗子的甜香再次填補時，一直注視著窗外的蘇正突然放下了手中的鹿皮和雁翎刀。刀身歸入鯊魚皮刀鞘時發(fā)出低沉悅耳的輕響。他坐直身體，目光深邃如窗外寒夜，投向跳躍的爐火，聲音低沉而厚重，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感，打破了那一瞬的凝滯：“九娘，看著阿爹?！?/p>
九娘和沈硯同時抬起頭。
蘇正目光炯炯地看著女兒，一字一句，清晰而鄭重地說道：“今年春獵，阿爹一定帶你去！讓你親眼看看，我們玄鳥衛(wèi)是如何在廣袤無垠的草原上縱馬疾馳，箭無虛發(fā)！看看我們的斥候如何如獵豹般機警，我們的鷹鶻如何撕裂蒼穹！更重要的是，讓你看看，你的阿爹、阿娘的兄弟們，是如何用刀、用箭、用血肉之軀，一寸寸地守護我們的家園，守護腳下的土地！讓我的九娘知道，我們的安寧，并非天賜?！?/p>
“安寧……家園……”九娘重復(fù)著這兩個詞，雖然無法完全理解其中的深意，但父親語氣中那份如山岳般的堅定，眼中那份赤誠的光輝，卻深深烙入她的心田。她不再沮喪，用力地點著小腦袋：“嗯！九娘要看！九娘要和阿爹一起去！”
沈夫人織毛衣的手徹底停了下來，看著丈夫臉上那份久違的、屬于最純粹軍人的豪情與驕傲，眼中閃過復(fù)雜的光芒，有擔(dān)憂，有自豪，更多的是一種無法言喻的酸楚與寬慰交織成的淚水。她強忍著，不讓淚光滴落在紅色的毛衣上。
沈硯也被蘇正此刻迸發(fā)出的意志所震撼。那份守護家園的磅礴力量，暫時沖散了他心中的陰霾。他抬起頭，目光不由自主地移向窗外被風(fēng)雪遮蔽的夜空。幾顆稀疏的星辰在翻涌的墨黑云層縫隙中頑強地透出微光，時隱時現(xiàn)，如同迷航中渺小的希望燈塔。
就在這一刻，他下意識地、無比確定地伸手入懷。那枚緊貼著心口、被他體溫捂得依舊微涼的玄鳥佩正安靜地躺著。他緊緊握住它，仿佛握住了千斤重?fù)?dān)，又仿佛抓住了一份微弱的命運線索。一個念頭從未如此清晰、如此決絕地在他心中升起——絕不能讓任何潛在的風(fēng)波波及到九娘！無論那塵封的秘密有多驚人、多危險，這秘密，由他來承擔(dān)，由他來守護！
趁著沈夫人拿起針線盒找另一團毛線，蘇正低頭再次檢查佩刀的機括，九娘又被一顆黏殼的栗子吸引注意力時，沈硯的心臟如同擂鼓，他悄悄站起身，動作輕得像一片雪落下。他不動聲色地踱步到屋子另一角蘇九娘那個小巧精致的黃花梨木梳妝匣旁——那是沈夫人請名匠為女兒打的生辰禮。匣子表面打磨得光滑溫潤。
他深吸一口氣，盡量讓自己的呼吸平穩(wěn)下來。輕輕拉開最底下那層扁平的抽屜，幾乎沒有發(fā)出聲音。抽屜里鋪著柔軟的絲綢，絲綢之上，靜靜躺著一支玉簪。質(zhì)地是上等的和田羊脂白玉，簪頭是兩朵含苞待放、緊密相依的并蒂蓮花苞，溫婉纏綿，玉質(zhì)純凈得毫無瑕疵，流轉(zhuǎn)著月華般清幽內(nèi)斂的光澤，這正是九娘襁褓中唯一的遺物。此刻在這暖閣里，它仿佛也吸納了炭火的暖意，散發(fā)出一種寧謐而憂傷的氣息。
沈硯的手指微微顫抖著，從懷中取出那枚觸手溫潤卻又透著骨子里寒氣的玄鳥佩。玄鳥的圖騰刻得極為精細(xì)，雙翅伸展欲飛，線條古樸而剛硬，與玉簪的柔美形成了奇異的對比。他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將這枚很可能背負(fù)著沉重過往的玉佩，輕輕放在了那支象征母性溫存的并蒂蓮玉簪旁邊。一剛一柔，一陰一陽，一個代表著過去撲朔迷離的血腥秘密，一個承載著無法言說的母愛印記。它們靜靜地躺在一起，在絲綢的懷抱中，仿佛跨越了時空在此相遇。
沈硯的手指停頓了一瞬，感受著兩種玉質(zhì)的迥異觸感——玄鳥佩的微涼深沉，玉簪的溫潤純粹。然后，他用指尖帶著無限的鄭重，將它們的位置輕輕推了推，讓玄鳥佩的邊角嚴(yán)絲合縫地貼著玉簪的簪身，讓兩者的邊緣完美地契合在一處，就像兩塊分離已久的拼圖。這個微小的動作，傾注了他此刻所有的心念與祝福。
他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這層疊著未知與守護的抽屜底部，仿佛要將這一幕刻入骨髓。隨即，他極輕極緩地合上了抽屜。那輕微的“咔噠”一聲，淹沒在炭火爆燃的噼啪聲和蘇九娘“終于剝出來啦”的歡叫里，像一個被刻意掩蓋的心事秘密。
合上抽屜的一剎那，沈硯感到心臟仿佛被什么無形的東西瞬間攥緊，又悄然松開。一種奇異的寧靜感伴隨著前所未有的責(zé)任感涌遍全身。風(fēng)雪似乎還在窗外呼嘯，聽雪樓的暖意依舊，但樓中少年的心，已悄然筑起了一道無聲的堤壩。他想：也許這枚玉佩和這支玉簪，終有一天會揭開所有的謎底。而現(xiàn)在，就讓它們暫時沉睡在這溫暖屋宇中最隱秘的角落，由他親手守護著吧。他默默退回絨毯，重新在九娘身邊坐下，臉上已是一片平靜，只眼底深處，多了一抹不易察覺的沉靜與堅定。
窗外，北風(fēng)帶著雪屑撲打在窗紙上，發(fā)出沙沙的輕響。聽雪樓內(nèi)，爐火跳躍著暖光，針線穿梭聲重新響起，栗子的甜香彌漫，九娘滿足地吃著零嘴，蘇正將軍擦拭佩刀的動作依舊沉穩(wěn)有力。然而，在無人看見的角落，命運的絲線已被悄然撥動，那枚沉寂的玄鳥佩與溫潤的并蒂蓮玉簪緊挨著躺在暗處，如同兩顆沉睡的種子，埋在了這個冬夜最溫暖的爐火之下，只待破土驚雷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