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水褪去,留下滿目瘡痍的廠區(qū)和一股子散不盡的淤泥腥氣。
筒子樓的墻根還殘留著黃褐色的水印子,像丑陋的傷疤。重建的活兒又臟又累,邱少強忙得腳不沾地,但每天傍晚,他推開家門時,那股熟悉的、帶著點焦糊味的飯菜香,總會準(zhǔn)時地飄出來。
“爸!回來啦!”小海像顆小炮彈似的從屋里沖出來,一把抱住邱少強的腿,小臉上沒了病容,紅撲撲的。
邱少強習(xí)慣性地彎腰,粗糙的大手在兒子頭頂揉了一把。
抬眼,就看到宋茜茜圍著那條洗得發(fā)白的舊圍裙,端著個熱氣騰騰的粗瓷大碗從狹窄的廚房里出來。
碗里是金燦燦的炒雞蛋,油汪汪的,看著就香。
“邱師傅,洗手吃飯了。”宋茜茜把碗放在那張掉了漆的小方桌上,聲音不高,帶著點家常的溫軟。
她手腳麻利地擺好碗筷,三副。
桌上除了炒雞蛋,還有一小碟腌蘿卜干,一大盆熬得稠乎乎的白米粥。
邱少強洗了手坐下,端起碗。
宋茜茜已經(jīng)把粥盛好了,放在他面前。
很滿。
“小海挑嘴,光想吃肉,這陣子得補補?!?/p>
宋茜茜一邊給小海夾了一筷子炒雞蛋,一邊像是解釋,又像是自言自語,“廠里食堂油水少,邱師傅你們搶修機器費力氣,光啃窩頭哪行?!?/p>
她說著,又往邱少強碗里撥了半勺雞蛋。
邱少強沒吭聲,悶頭扒飯。那雞蛋炒得真嫩,火候正好,是他喜歡的咸淡。
小海吃得滿嘴油,含糊不清地說:“宋姨做的雞蛋比食堂香一百倍!”
邱少強眼角余光瞥見宋茜茜嘴角彎了一下,很快又抿平了。
她低頭喝粥,耳根有點泛紅。
這種“順帶”越來越多。
邱少強在車間加班搶修那臺關(guān)鍵的水泵,餓得前胸貼后背,滿手機油。
宋茜茜抱著個裹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布包,像是路過,在車間門口探頭:“邱師傅,還沒完事???正好,我給小海送飯,多帶了點,你…墊墊?”
布包里是個鋁飯盒,打開,里面是兩個實誠的大白面饅頭,夾著厚厚的咸菜炒肉絲,旁邊還有個老舊的搪瓷缸,掀開蓋子,一股濃釅的茉莉花茶香飄出來,驅(qū)散了滿鼻子的機油味。
邱少強看著那雙遞過來的手,指甲縫里還沾著點面粉。他沉默地接過,飯盒沉甸甸的,搪瓷缸溫?zé)帷?/p>
他沒說謝,咬了一大口饅頭,油潤咸香,比食堂的硬窩頭強了不知多少。
秋風(fēng)吹得廠區(qū)光禿禿的樹枝嗚嗚響,天一天冷過一天。
小海那件舊棉襖袖口短了一截。
一天下班,邱少強推開門,看見小海像個圓滾滾的小熊,在狹窄的屋子里笨拙地轉(zhuǎn)著圈,顯擺他身上一件嶄新的、厚墩墩的深藍(lán)色毛衣。
毛衣針腳細(xì)密均勻,領(lǐng)口和袖口還織了簡單的花紋,看著就暖和。
“爸!看!宋姨給我織的!新毛衣!”小海興奮地?fù)溥^來。
宋茜茜坐在窗邊的小板凳上,手里還纏著幾團(tuán)零散的毛線,臉上帶著點倦色,眼下有點青黑。
看見邱少強進(jìn)來,她有點局促地站起身:“…倉庫里翻出來點舊毛線,放著也是放著…就給小??椓思L炖淞?,省得凍著?!?/p>
她頓了頓,目光飛快地掃過邱少強那雙骨節(jié)粗大、被機油浸得發(fā)黑、還有些凍裂口子的手,又低下頭,從旁邊拿起另一件東西,“…毛線還有?!汀樖挚椓烁笔痔住駧煾的愀苫钍致锻饷?,冷。”
那是一雙深灰色的毛線手套,織得很厚實,針腳同樣細(xì)密,大拇指那里還特意加了厚。
邱少強站在原地,看著兒子穿著新毛衣笑得見牙不見眼,再看看宋茜茜遞過來的那雙厚實的灰色手套。
他伸出手,接了過來。毛線很粗糙,但握在手里,有種奇異的、厚實的暖意,從掌心一直蔓延開,驅(qū)散了車間里帶回來的最后一絲寒意。
他喉結(jié)動了動,最終只悶悶地“嗯”了一聲,把手套揣進(jìn)了工作服寬大的口袋里。
那暖意,卻像生了根,熨帖著他胸口某個長久以來冰冷堅硬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