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元一：血嫁衣·憶夢茶
“蕓娘——！蕓娘你在哪里——！”
凄厲絕望的呼喚，如同瀕死野獸的垂死哀嚎，驟然撕裂了茶館凝滯的空氣。那聲音里蘊含的千年孤寂與瘋狂執(zhí)念，瞬間攫住了每一寸空間，連爐火都為之顫抖。
“砰！”
門被一股絕望的力量撞開，一個身影踉蹌?chuàng)淙?，帶進濃重刺鼻的血腥氣和彼岸花腐朽的甜香。
是個書生模樣的游魂。青衫襤褸不堪、沾滿泥濘污穢，形容枯槁如深秋殘荷，隨時會隨風散去?；牦w因極致的悲痛而劇烈波動、扭曲、明滅不定，瀕臨潰散的邊緣。最觸目驚心的是他懷中死死抱著的——一件早已褪色、卻浸染著大片暗沉如墨、仿佛永不干涸的血漬的嫁衣！那血漬如同一個巨大的、怨毒的眼睛，在昏暗中散發(fā)著千年不散的怨念與不甘，幾乎要滴落下來。
“蕓娘……我找了你一千年……一千年啊！”書生跪伏在地，對著虛空撕心裂肺地哭嚎，血紅的淚水從空洞的眼眶洶涌滑落，滴在青石板上，“嗤嗤”作響，化作縷縷腥臭刺鼻的黑氣。每一次哭泣都讓魂體更虛幻一分，仿佛下一刻就要徹底崩解。
茶館的清幽瞬間被濃烈的絕望與血腥侵染，爐火似乎被壓得只剩一點幽藍。
忘憂依舊立于窗前，身形未動，白衣在昏暗中如雪。目光落在書生身上，平靜無波，卻仿佛穿透了那襤褸的衣衫和刺目的血衣，直視其靈魂核心。
“坐。”清冷的嗓音響起，不高，卻帶著奇異的穿透力與安撫，如同寒泉滴落玉盤，瞬間撫平了書生魂體激蕩的漣漪，帶來一絲短暫的清明。
書生茫然抬頭，臉上血淚縱橫，空洞的眼眶對上那雙深潭般的眸子。那眼神太過平靜通透，竟讓他積郁千年的悲痛凝滯了一瞬。一股無形的力量托著他，不由自主起身，踉蹌走到一張竹編茶凳前坐下，懷中染血的嫁衣如同燒紅的烙鐵，灼燙著他的魂靈。
忘憂這才踱步過來，白衣拂過地面，不染塵埃。他在書生對面落座。并未急于詢問，只是伸出一根修長如玉的手指，指尖縈繞著流風回雪般的銀白光暈，輕輕點了一下桌面。無形的漣漪蕩開，隔絕了外界的陰寒。
“柳慕云，”忘憂開口，聲音如碎玉擊冰，字字清晰，“生于前朝大昭永和三年，書香門第。新婚當日，山匪屠村，新娘蕓娘為護你，身中數(shù)刀而亡，血染嫁衣。你僥幸逃生，卻自此瘋癲，抱衣尋妻，徘徊黃泉路千年不散?！痹捳Z平淡，卻字字如錐，精準無比地刺入書生靈魂最深的痛處，將塵封的慘烈畫卷強行展開。
柳慕云渾身劇震，枯槁的身體篩糠般顫抖，難以置信：“你……你怎么知道……”被刻意遺忘的畫面再次浮現(xiàn)——紅燭搖曳的喜堂瞬間化作修羅場，刀光血影，蕓娘推開他時那驚惶卻決絕的眼神，嫁衣被滾燙鮮血浸透的刺目猩紅……痛得魂體又是一陣劇烈的虛幻波動，幾乎透明。
忘憂未答，目光落在那刺目的血色上，仿佛在看一個早已注定的結局：“你的執(zhí)念，非是尋她，而是未見終局，心有不甘。不知她是否安好？是否輪回？是否……早已將你遺忘？”一語道破千年癡妄，直指核心。
他指尖微抬，爐上小壺自行飛起，一道清冽的忘川水線注入空杯?！昂攘怂?，平復心神?！?/p>
柳慕云如同被蠱惑，顫抖著捧起安魂茶，冰涼的觸感讓他一個激靈。他一飲而盡。一股冰涼氣息流遍全身，焚燒千年的痛苦焦躁被暫時撫平，只剩下濃得化不開的悲傷茫然，如同沉入冰冷的深海。
忘憂起身，走向博古架。架上擺滿形態(tài)各異的陶罐瓷瓶，標簽各異：“憶夢”、“歸塵”、“思鄉(xiāng)”、“忘情”……他信手取下貼有“憶夢”標簽的素白瓷罐，揭開蓋子。里面是幾縷殷紅如血、仿佛有生命般微微顫動的花蕊——彼岸花蕊，散發(fā)著甜膩與腐朽交織的氣息。
又走到窗邊，對著窗外翻涌的灰霧伸出手。指尖月華微吐，一縷極其精純、近乎透明的、飽含著千年思念與不甘的意念精粹，如同被無形的絲線牽引，從柳慕云懷中的血嫁衣上剝離出來，化作一道纖細的光絲，緩緩落入他掌中溫潤的玉碗。
最后，對著爐上沸涌的忘川水輕輕一引，一滴凝練至極、蘊含星辰微光的忘川水精被提取，如同露珠般滴落碗中。
紅泥小爐的幽藍火苗舔舐壺底。忘憂將彼岸花蕊、思念精粹、忘川水精一同投入空著的冰裂紋白瓷蓋碗。提起小壺，水流如絲，注入。就在沸水與材料接觸的瞬間，指尖流溢的銀白月華驟然明亮，絲絲縷縷、如同織就夢境般精準而迅疾地融入水流！
沒有煙霧升騰，只有一股混合著清甜與苦澀的異香彌漫開來，瞬間蓋過了血腥。那茶湯在碗中急速旋轉、沉淀，化作一片深邃神秘的琥珀色，內里仿佛有萬千細碎的星辰流轉、生滅，瑰麗莫測，如同將一片微縮的星河封入了碗中。
“此茶名‘憶夢’，”忘憂將蓋碗推到柳慕云面前，碗中的星河倒映在他空茫眼底，映出一片璀璨的虛無，“飲下它，你自會看到你所求的‘終局’?！?/p>
柳慕云看著那碗如夢似幻、仿佛蘊藏著一個世界的茶湯，又低頭看看懷中浸透愛人鮮血的嫁衣，眼中血色翻涌，最終被一種孤注一擲的決絕取代。他放下嫁衣，如同放下千年的枷鎖，雙手顫抖著捧起蓋碗，仰頭，將那碗承載著千年執(zhí)念的茶湯，一飲而盡！
“轟——！”
并非真實的聲音，而是在柳慕云的魂識深處炸開的景象洪流。
不再是黃泉路的灰暗陰寒。
他看到了一片人間煙火氣十足的街巷。青石板路映著初晴的陽光，泛著溫潤的光澤。小販吆喝、孩童嬉笑、鄰里寒暄隱隱傳來，充滿了勃勃生機。畫面聚焦在一間小小的“張記面館”。
一個荊釵布裙的婦人，腰系藍花圍裙，正麻利地揉面、拉抻。她的面容溫婉，眼角有了歲月刻下的痕跡，但眉眼間依稀可見當年的清麗模樣。神情平和專注，帶著一絲滿足恬淡，是歷經風雨后的寧靜。她將一碗熱氣騰騰、撒著翠綠蔥花的面端給一位老丈，笑容樸實溫暖，如同冬日暖陽。陽光透過窗欞，溫柔地灑在她身上，為她鍍上一層溫暖的金邊。
“蕓……蕓娘？”柳慕云失聲喃喃，血紅的淚水瞬間褪去血色，化作清澈透明的魂淚，洶涌而出。
畫面流轉：蕓娘倒在血泊中，氣息奄奄，被一支路過的商隊所救。重傷失憶，忘卻了前塵往事，被一對良善老夫婦收留為女。忘卻了詩詞歌賦的浪漫，學會了揉面拉面的生計。在這平凡卻踏實的人間煙火里，嫁人，生子，忙碌于灶臺面案之間，聽著食客閑談家常，看著兒女繞膝嬉戲。柴米油鹽的平淡瑣碎，兒孫滿堂的溫暖喧鬧。沒有驚天動地，只有細水長流的安穩(wěn)。直至壽終正寢，在兒孫的哭泣與陪伴中，帶著滿足而安詳?shù)男θ蓐H眼。
“她……安好……她……善終了……”柳慕云的聲音哽咽，帶著難以置信的狂喜和巨大的釋然，仿佛壓在心頭的萬仞高山轟然崩塌，千年沉疴一朝盡去。
“所見即真實。”忘憂的聲音適時響起，平靜地確認了這跨越千年的終局。
懷中的血嫁衣，那浸染千年、如同詛咒般的暗沉血色，在柳慕云釋然的目光注視下，如同被陽光融化的冰雪，迅速褪去、消散，化作點點柔和純凈的白光，徹底消失在空氣中，仿佛從未存在過。
柳慕云怔怔地看著空了的懷抱，又抬頭看向忘憂，眼神清澈如洗，再無半分血色與怨毒。他站起身，整理了一下破舊卻仿佛煥然一新的青衫，對著忘憂深深一揖到地，動作帶著文人特有的風骨。
“多謝仙師……點化之恩！”聲音充滿感激與解脫后的平靜，是千年重負卸下的輕盈。直起身，他最后留戀地看了一眼窗外那片仿佛還殘留著蕓娘煙火笑容的虛空，臉上露出如釋重負、純凈如初的微笑。
魂體變得透明、輕盈，散發(fā)出溫暖柔和的微光，如同螢火匯聚，純凈溫暖，向著輪回指引的方向，輕盈地飄散而去，再無牽掛。
茶館內恢復了寧靜，只有爐上忘川水無聲沸涌，空氣中殘留著“憶夢茶”的奇異余香，以及一絲淡淡的釋然暖意。
忘憂靜立原地，目送微光消失。就在柳慕云釋懷淚落、魂體化光的瞬間，一股強烈的共情如同無形的漣漪，猛地撞入他空茫的記憶深處！那是柳慕云千年執(zhí)念消解時釋放的純粹情感洪流！
嗡——！
意識的劇烈震蕩。
一幅破碎模糊的畫面強行閃現(xiàn)：無盡的九天云海，翻涌著冰冷威嚴、令人窒息的璀璨金光，恢弘而壓抑。一道巨大無比、銘刻著繁復森嚴天規(guī)符文的敕令金印，如同天罰之眼，帶著毀滅一切、不容置疑的恐怖氣息，轟然壓下！金光刺痛魂靈，帶來被至高存在審判、碾碎的窒息感。
“呃……”一聲極輕的悶哼從忘憂喉間溢出，眉頭微蹙。同時，一股深入骨髓的冰冷刺痛從右手手腕處猛然爆發(fā)！如同無形的寒冰之針，狠狠扎進仙骨深處，伴隨著本源力量被強行剝離的虛弱感，瞬間傳遍全身。那感覺，仿佛瓷器被無形的力量敲出了第一道裂痕。
他下意識低頭。
只見右手手腕內側，原本溫潤如玉的肌膚之下，赫然浮現(xiàn)出一道細微的、如同頂級冰裂紋瓷器般的琉璃狀裂紋！那裂紋極其纖細卻清晰可見，內里仿佛有極淡的、粘稠如實質的暗金色煙霧緩緩流轉、糾纏，散發(fā)著不祥與沉重的氣息。
指尖原本自然流淌的月華銀白光暈，也在這一刻極其短暫地黯淡了一瞬。
靈魂深處傳來更深沉的疲憊，如同跋涉了千年。他閉了閉眼，壓下那不適與虛弱感，再睜開時，眼底波瀾已歸于沉寂，平靜之下多了一絲探究。這代價，這疼痛，這突如其來的記憶碎片……與這茶館，與自己，究竟有何關聯(lián)？
他習慣性地走向茶臺，準備收拾飲空的蓋碗。
就在指尖觸碰到蓋碗旁那只慣用的冰裂紋茶杯時，茶臺下方一個極其隱蔽、布滿塵埃的暗格，突然傳來一絲微弱的、如同心跳般的共鳴波動！
忘憂動作一頓。
他拂開浮塵，指尖月華微吐，暗格無聲滑開。里面躺著一塊長約三寸、寬約一指的白玉茶則。玉質溫潤如脂，純凈無瑕，邊緣圓融流暢。表面雕刻著極其玄奧繁復、非人間所有、仿佛蘊含天地至理的仙家云紋，紋路間隱隱有光華流轉，透著一股古老而尊貴的氣息。入手冰涼，隨即一股溫和暖意自玉中透出，與他指尖月華之力悄然呼應，帶著靈魂層面的親切感，驅散了些許手腕的寒意。
忘憂握著這塊突然出現(xiàn)的白玉茶則，指腹輕輕摩挲著那神秘仙紋。茶館內清冷的燈光映在他臉上，勾勒出深邃輪廓。那雙深潭般的眼眸凝視著玉則，空茫深處，第一次清晰地掠過一絲探究與思索的微光。此物，從何而來？為何此時出現(xiàn)？與那裂紋，與那模糊記憶，又有何聯(lián)系？
窗外，灰霧翻涌，彼岸花海無聲燃燒，猩紅如血。
忘憂茶館的燈火，在永恒的昏暗中，顯得更加孤寂，也更加溫暖。
而他手腕上那道新生的琉璃裂紋，正無聲昭示著代價的開始。
爐火上的忘川水，依舊無聲沸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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