怨侶帶來的污穢與陰司的漠然感尚未散去,忘憂手腕處的琉璃裂紋隱隱作痛,指尖月華黯淡。他取出一條素白布帶,仔細(xì)地纏繞住手腕至小臂,遮掩住那刺目的暗金裂痕,也試圖束縛住那份深入骨髓的冰冷刺痛。
就在這近乎死寂的休憩中,一個極其微弱、斷斷續(xù)續(xù)的意念,如同風(fēng)中游絲,飄進(jìn)了茶館,帶著無盡的憐愛與刻骨的悲傷:
“寶兒…冷…娘在這兒…”
那聲音并非真實(shí)聲響,而是直接作用于魂靈的意念,充滿了母親的本能。
忘憂瞬間抬眸,循著那微弱的意念波動,緩步走出茶館,踏入翻涌的灰霧與猩紅花海。
在門外不遠(yuǎn)處的彼岸花叢深處,忘憂找到了呼喚的源頭。
那是一個蜷縮著的、幾乎完全透明、仿佛下一秒就要消散在空氣中的小小幼魂。看身形不過三四歲模樣,魂體脆弱得如同最薄的琉璃,意識混沌不清,無法凝聚成形。它無法言語,只是本能地、一遍遍地散發(fā)著對“溫暖”和“娘親”的渴望。每一次意念的波動,都讓它的魂體更加虛幻一分,如同即將熄滅的燭火。
忘憂蹲下身,指尖流淌出極其微弱的月華光暈,如同最輕柔的紗,試圖安撫。但那幼魂的意識太過混沌,毫無反應(yīng),只是執(zhí)著地重復(fù)著呼喚:“冷…娘…”聲音微弱得讓人心碎。
忘憂眉頭微蹙。他感知到幼魂的執(zhí)念并非源于自身,而是源于另一個同樣對它充滿無盡牽掛的源頭。那源頭傳遞來的悲傷與執(zhí)著,如同無形的鎖鏈,牽引著這迷失的幼魂,也禁錮著它無法安息。這是雙重困境!
他小心地抱起幼魂,那輕若無物、近乎虛無的觸感讓他心頭微沉?;氐讲桊^,他將幼魂輕輕放在鋪著軟墊的竹椅上,月華光暈形成一個微弱的護(hù)罩。
他走向博古架,取下一截纏繞著心形葉片的褐色藤蔓——連心藤;又取出一瓶散發(fā)著寧靜乳白光暈的露水——安魂花露。
他將連心藤的一小段和幾滴安魂花露投入杯中,注入溫?zé)岬耐ㄋ?。指尖月華引動,茶湯化作溫和的淡金色液體——“溯源茶”。忘憂小心地扶起幼魂,將溫?zé)岬牟铚稽c(diǎn)點(diǎn)喂入它口中,動作輕柔如呵護(hù)晨露。
茶湯入魂,幼魂混沌的意識仿佛被投入了一顆石子,蕩開漣漪。它那微弱散亂的意念,在安魂花露的撫慰和連心藤的引導(dǎo)下,開始凝聚,循著那無形的血緣羈絆,艱難地發(fā)散出去…
忘憂閉上眼,心神與幼魂的意念相連,如同架起一座跨越生死的橋梁。
他看到:
陽間,一個偏僻荒涼的山村角落。一座小小的、幾乎被荒草野藤淹沒的無名孤墳,墓碑簡陋,字跡模糊。墳前,一個白發(fā)蒼蒼、衣衫襤褸的老婦人(阿秀婆)正跪在冰冷的泥土上。她枯瘦如柴的手指,指甲早已翻裂剝落,血肉模糊,卻還在徒勞地、一遍遍地挖著那堅(jiān)硬冰冷的墳土!她的動作機(jī)械而絕望,渾濁的老淚如同斷線的珠子,混著泥土和血水滾落,口中反復(fù)呢喃著破碎的句子:“寶兒…冷…娘來了…娘給你暖身子…別怕…別怕啊…”她的執(zhí)念強(qiáng)大到扭曲了周圍的空間,形成一個小小的、不斷吸收陰氣的幽暗漩渦。正是這個漩渦,無意中連接了黃泉路,牽引著她那早夭、迷失在忘川河畔的孩子無法離開也無法安息。她正在用自毀的方式,試圖“救出”她認(rèn)為冰冷的孩子。
雙重困境!幼魂在黃泉因母親的牽掛而迷失,母親在陽間因思念而瘋狂自毀!陰陽相隔,思念成牢。
忘憂睜開眼,看著竹椅上氣息奄奄的幼魂,又“看”著阿秀婆那雙血肉模糊、仍在徒勞挖掘的手,心中涌起深切的悲憫。他需要建立溝通,跨越生死,解開這雙向的死結(jié)。
他再次走向博古架,動作凝重。他取下一個小巧的玉盒,里面是一朵半開半合的奇異花朵,花瓣呈現(xiàn)出奇異的半透明,散發(fā)著溝通陰陽兩界的微弱波動——通冥花。他又走到窗邊,對著幼魂輕輕一引,一縷帶著它本源氣息的魂息被小心剝離,如同捕捉一縷即將消散的微風(fēng)。最后,他看向窗外灰霧彌漫的方向,仿佛穿透了空間,對著阿秀婆墳頭的位置,隔空攝取了一小撮帶著她淚痕與血跡、浸透思念的黃土——憶土。
材料備齊:通冥花,幼魂魂息,憶土。
忘憂將它們一同投入一只特制的、刻滿古老溝通符文的青玉缽。提起紅泥小壺,注入溫?zé)岬耐ㄋV讣庠氯A流轉(zhuǎn),帶著架設(shè)橋梁、貫通陰陽的柔和韻律。
最關(guān)鍵的一步。忘憂看著玉缽,又看了看自己纏著布帶的手腕。他深吸一口魂息,眼中閃過一絲決然。他解開布帶,露出下面布滿暗金裂紋的手腕,尤其是內(nèi)側(cè)那道最深的裂痕。他并指如刀,指尖月華凝聚成鋒刃,對著那道裂紋邊緣,猛地劃過!
嗤!
沒有鮮血噴涌,但一股濃郁的金色光霧——凝練的靈魂精華——伴隨著深入靈魂的劇痛,從傷口處逸散出來!他臉色瞬間慘白如雪,額角魂液涔涔而下,身體微微搖晃。強(qiáng)忍著撕裂般的劇痛與仙源流失的眩暈感,他引導(dǎo)著數(shù)滴如同融化的黃金般璀璨的靈魂精血,滴入玉缽之中!金光融入材料,玉缽微微震動。
“解語茶!”忘憂低喝一聲,指尖月華全力注入!玉缽中的材料在靈魂精血和月華的催化下,爆發(fā)出強(qiáng)烈的光芒,最終化作一碗奇異的兩色茶湯:一半澄澈透明,如同無暇水晶,流轉(zhuǎn)著柔和光暈;一半沉郁如土,帶著大地的厚重與生命的牽絆,仿佛蘊(yùn)含泥土的氣息。
忘憂端起那碗澄澈透明的茶湯,小心地喂給幼魂。同時,他對著那碗沉郁如土的茶湯,隔空一點(diǎn)!
嗡!
沉郁的那半碗茶湯瞬間化作一道無形的、跨越陰陽的意念洪流,循著阿秀婆與幼魂之間那無形的血脈羈絆,精準(zhǔn)地注入阿秀婆的心神之中!
幼魂飲下澄澈茶湯的剎那,魂體猛地一顫!那混沌的雙眼瞬間變得清澈明亮!它仿佛清晰地聽到了母親的呼喚,感受到了那份撕心裂肺的擔(dān)憂與愛意!小臉上露出了溫暖安心的笑容,對著虛空的方向,清晰地、充滿依戀地喊了一聲:
“娘!暖!”
與此同時,陽間墳前。
正瘋狂挖掘的阿秀婆,動作猛地僵??!如同被一道無形的電流擊中全身!她渾濁的眼中爆發(fā)出難以置信的光芒,仿佛穿透了厚重的泥土和陰陽的阻隔,清晰地“看”到了黃泉路上那個小小的、溫暖的身影!她無比清晰地“聽”到了那一聲呼喚!更感受到了孩子傳遞過來的、無比清晰溫暖的意念——“不冷!不孤單!娘,暖!”那暖意,如同陽光穿透陰霾,瞬間照亮了她絕望的心。
“寶……寶兒?!”阿秀婆渾身劇震,干裂的嘴唇哆嗦著,淚水洶涌而出,沖刷著臉上的泥污血痕。她低頭看著自己血肉模糊、沾滿泥土的雙手,又看看眼前被挖開一小塊的冰冷墳土,一股巨大的、遲來的釋然如同溫暖的潮水般瞬間淹沒了她!孩子不冷,孩子安好!
“暖了……寶兒暖了……不冷了……不孤單了……”她喃喃自語,聲音先是極輕,帶著難以置信的狂喜,隨即化作一聲撕心裂肺、卻又飽含著巨大解脫的嚎啕大哭!她不再挖掘,而是用那雙傷痕累累的手,無比珍重、近乎虔誠地捧起一捧墳前的黃土,緊緊地、緊緊地貼在胸口,仿佛擁抱著她失而復(fù)得的孩子。
“暖了就好……暖了就好……娘放心了……娘放心了啊……”她泣不成聲,哭聲在空曠的山野間回蕩。那扭曲空間、牽引幼魂的陰氣漩渦,在她徹底釋然的嚎哭中,如同陽光下的冰雪,悄然消散無蹤。
黃泉茶館內(nèi)。
幼魂臉上帶著安詳滿足的笑容,小小的魂體散發(fā)出柔和純凈的光芒。它最后朝著忘憂的方向,如同睡著般蜷縮了一下,身體化作點(diǎn)點(diǎn)溫暖的光點(diǎn),輕盈地飄起,循著輪回的指引,消失在窗外,帶著母親的安心離去。
忘憂看著幼魂消失的方向,身體晃了晃,跌坐在椅子上。手腕處被強(qiáng)行割開放血的裂紋,此刻如同燃燒的金線,劇痛伴隨著強(qiáng)烈的虛弱感席卷全身!那暗金色的琉璃裂紋,如同貪婪的藤蔓,沿著手臂向上蔓延了寸許!裂紋內(nèi)部流轉(zhuǎn)的暗金業(yè)力更加粘稠刺目,如同沸騰的熔金!而他指尖的月華之光,也肉眼可見地黯淡了一大截,光芒微弱!
巨大的消耗讓他疲憊欲死,靈魂仿佛被抽空。但幼魂安息的笑容和阿秀婆釋然的嚎哭,卻又像一絲微弱的暖流,短暫地?fù)嵛苛四谴坦堑暮馀c虛弱。
他低頭看著蔓延至小臂的裂紋和黯淡的指尖,一個驚人的猜測在極度虛弱與清晰的感知中逐漸成形:自己滯留黃泉開茶館,并非偶然,更像是一種自我救贖的“契約”——以消耗自身靈魂為代價,化解那些因他而產(chǎn)生的、難以進(jìn)入輪回的強(qiáng)烈執(zhí)念!每一次化解,都是一次對契約的履行,也是一次對自身的消耗與修復(fù)(業(yè)力轉(zhuǎn)化)?
他需要找到那個“契約”的源頭和真相。這代價,這暖流,這猜測,都指向一個更深的謎團(tuá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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