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空氣裹挾著濃重的消毒水和福爾馬林氣味,沉甸甸地壓在肺葉上。殯儀館的夜班,
總是格外漫長,走廊深處那盞接觸不良的日光燈管,滋啦滋啦地響著,
把慘白的光線切割得支離破碎,在冰冷的磨石地板上投下晃動的、不安的影子。我叫蘇晚,
這里的入殮師。守著這份大多數(shù)人不愿觸碰的工作,
守著我不為人知的秘密——我的指尖能觸碰到亡者最后凝固的記憶碎片。
深夜的寂靜被一陣急促雜亂的腳步聲和金屬輪子碾過地面的刺耳聲響撕裂。
值班老趙推著運尸車進來,臉色在慘白的燈光下透著一股灰敗?!疤K師傅,新來的,墜樓,
摔得…唉。”他搖搖頭,聲音帶著熬夜的沙啞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嘆息,
“家屬在下面等著辦手續(xù),情緒激動得很,尤其她老公,哭得快背過氣了?!蔽尹c點頭,
示意知道了。白布單勾勒出下面軀體扭曲的輪廓,無聲地訴說著撞擊的慘烈。
金屬臺面反射著頂燈冰冷的光,寒意絲絲縷縷地往上爬。我深吸一口氣,
戴上薄薄的乳膠手套。這雙手,修復(fù)過無數(shù)破損的遺容,也窺探過太多戛然而止的人生。
指尖接觸到手套內(nèi)層那種微妙的阻隔感,是隔絕生死,也是我秘密的屏障。
白布被輕輕掀開一角。露出的是一張年輕女人的臉,或者說,曾經(jīng)年輕的臉。
巨大的沖擊力讓她的顱骨呈現(xiàn)出一種令人心悸的變形,皮膚上凝結(jié)著暗紅與青紫交錯的污跡。
頸骨以一種非自然的、詭異的角度扭曲著。我輕輕拂開黏在她額角的一縷被血痂凝住的頭發(fā),
動作盡可能輕柔,像對待一件易碎的瓷器。然而就在我的指尖,隔著薄薄的乳膠手套,
堪堪擦過她冰冷的、沾著污跡的耳廓皮膚時——嗡!
一股巨大的、冰冷的、帶著強烈失重感的眩暈猛地攫住了我!
眼前的金屬臺、慘白的燈光瞬間被撕扯得粉碎,
被一幅清晰得令人窒息的畫面粗暴地覆蓋、取代!高樓天臺!
凜冽到刺骨的夜風(fēng)呼嘯著灌入耳中,吹得人站立不穩(wěn)。腳下,
是城市遙遠而模糊的、由無數(shù)微小光點組成的深淵。我(不,是她!
)正站在天臺邊緣搖搖欲墜的水泥矮墻上,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幾乎要撞碎肋骨跳出來!
前所未有的恐懼如同冰冷粘稠的瀝青,瞬間灌滿四肢百骸,每一個細胞都在尖叫著危險!
她想后退,想逃離這致命的邊緣,身體卻被一股無法抗拒的巨力猛地向前推去!“啊——!
”一聲短促到極致的、充滿極致驚恐的尖叫,被呼嘯的風(fēng)聲無情地吞噬了大半。
身體瞬間失控,猛地向前撲出!下墜!天旋地轉(zhuǎn)!
城市猙獰的光點在眼前瘋狂旋轉(zhuǎn)、拉長、模糊成一片絕望的光帶!風(fēng)聲不再是呼嘯,
而是變成了尖銳刺耳的、撕裂耳膜的鬼哭!就在這失重墜落的混亂風(fēng)暴中心,
在那千鈞一發(fā)的剎那,我的視線(她的視線!
)在極致的驚恐中本能地向上、向身后那將她推入地獄的源頭,死死地釘去!
一張因用力而扭曲、寫滿了猙獰決絕的男人臉孔,在視野邊緣一閃而逝,
模糊卻帶著刻骨的恨意。而最清晰的,是那只剛剛完成了致命推送動作、正倉促收回的手!
手腕內(nèi)側(cè),一個硬幣大小的、青黑色的蛇形紋身在混亂中一閃而過——蛇頭尖銳,蛇信微吐,
在樓頂慘淡的月光下,泛著冰冷幽暗的光澤,像一道烙印,
深深地、狠狠地燙進了我的瞳孔深處!“呃!”我猛地抽回手,如同被燒紅的烙鐵燙到!
巨大的沖擊力讓我整個人向后踉蹌了一大步,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金屬工具柜上,
發(fā)出“哐當(dāng)”一聲悶響。心臟像是要從喉嚨里直接蹦出來,
在空寂的整容室里發(fā)出擂鼓般的巨響,震得耳膜嗡嗡作響。眼前殘留著高速墜落的眩暈感,
胃里翻江倒海,那股冰冷的、深入骨髓的死亡恐懼感依舊死死地纏繞著我,幾乎讓我窒息。
自殺?狗屁的自殺!那推下去的手,那蛇形的烙印,
還有那張臉……樓下那個哭得撕心裂肺的丈夫!我扶著冰冷的柜子邊緣,
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試圖驅(qū)散盤踞在四肢百骸的寒意。
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金屬臺上那個破碎的生命。冰冷的憤怒,像淬了毒的冰棱,
一根根刺穿了我最初的職業(yè)性平靜。樓下隱約傳來男人壓抑不住的、悲慟欲絕的嚎哭聲,
一聲聲,穿透厚重的墻壁和冰冷的空氣,清晰地鉆進我的耳朵里。那聲音,此刻聽來,
虛偽得令人作嘔,像一場精心排練的、給活人看的盛大表演。葬禮定在兩天后,
一個小型但布置得異?!熬隆钡母鎰e廳。
空氣里彌漫著百合和菊花混合的、濃得化不開的甜膩香氣,
幾乎蓋住了消毒水的最后一絲痕跡。低回的哀樂如同粘稠的糖漿,
緩慢地流淌在壓抑的空間里。我穿著素凈的工作套裝,安靜地站在角落陰影處,
目光如同最精準(zhǔn)的探針,無聲地掃過每一個前來吊唁的面孔。我的角色微不足道,
只是確保儀式流程順暢,遺體狀態(tài)得體——至少,在需要瞻仰遺容的那一刻。哀樂低徊,
親友的啜泣聲像背景里揮之不去的雜音。那個男人,陳明哲,女死者的丈夫,
是這場黑色戲劇當(dāng)之無愧的主角。他穿著一身剪裁合體的黑色西裝,襯得臉色更加蒼白憔悴,
雙眼紅腫得像爛桃子。他幾乎是被兩個同樣抹著眼淚的親戚架著,腳步虛浮地挪到靈柩前。
他撲在冰棺的玻璃罩上,身體劇烈地顫抖著,發(fā)出野獸受傷般的嗚咽和嚎哭,
額頭一下下撞擊著冰冷的棺蓋,發(fā)出沉悶的“咚咚”聲。“小薇!小薇??!你怎么這么狠心!
扔下我一個人……你讓我怎么活?。 彼闇I橫流,聲音嘶啞破碎,
每一個音節(jié)都浸泡在巨大的“悲痛”里,
“我們說好要一起……一起……你怎么就跳下去了??!有什么過不去的坎兒,你跟我說??!
”情真意切,痛不欲生。若非我親眼“目睹”過那驚魂推落的瞬間,
我?guī)缀跻惨贿@精湛的表演所迷惑。周圍親友無不動容,幾個女人更是跟著抹起了眼淚,
低聲勸慰著:“明哲,
節(jié)哀啊……小薇她……她也不想的……”“你要保重自己……”我的視線如同冰冷的探針,
穿透他浮夸的悲傷表演,牢牢鎖在他垂在身側(cè)的左手上。
袖口隨著他身體的劇烈起伏而微微上移。就是那里!手腕內(nèi)側(cè)!
我的呼吸在那一瞬間幾乎停滯。必須確認!那個決定性的標(biāo)記!心臟在胸腔里沉重地撞擊著,
幾乎要掙脫肋骨。我深吸一口氣,壓住喉嚨口的滯澀感,從口袋里摸出一包嶄新的紙巾。
指尖微不可察地顫抖著。我邁步上前,穿過那些沉浸在悲傷或同情中的親友,
像一個真正盡職盡責(zé)又帶著些許不忍的工作人員?!瓣愊壬蔽业穆曇艨桃夥诺玫统寥岷?,
帶著職業(yè)性的安撫,“請節(jié)哀順變。擦擦吧?!蔽覍⒓埥磉f到他面前。
他沉浸在“巨大悲痛”中的身體頓了一下,似乎被這突如其來的打斷驚擾。
他淚眼朦朧地抬起頭,那雙紅腫的眼睛里,
痛苦之下似乎飛快地掠過一絲被打斷表演的不耐煩,快得像錯覺。但這細微的波動,
被我捕捉到了?!爸x…謝謝……”他哽咽著,聲音沙啞,伸出了那只左手,顫抖著,
試圖去接我手中的紙巾。就是現(xiàn)在!
在他布滿淚痕、微微顫抖的指尖即將觸碰到紙巾包裝的瞬間,
我的手指極其“自然”地向前遞了一寸。不再是紙巾包裝的塑料觸感,
而是我戴著薄手套的指尖,精準(zhǔn)地、快速地拂過了他左手手腕內(nèi)側(cè)的皮膚!冰冷!粗糙!
帶著活人特有的溫度!接觸只有短短一瞬,短到如同靜電的微小刺痛。嗡——!
熟悉的、巨大的信息流如同高壓電流,瞬間從接觸點炸開,蠻橫地沖入我的腦海!
不再是墜樓瞬間的混亂碎片。這一次,畫面連貫、清晰,帶著完整的惡意和冰冷的算計,
如同觀看一部高清的犯罪紀錄片!畫面一:一間裝潢奢華的辦公室。
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繁華的都市夜景。陳明哲背對著窗戶,手里端著一杯紅酒,輕輕搖晃。
他對面沙發(fā)上坐著一個打扮妖嬈的年輕女人,正媚笑著說著什么。
陳明哲嘴角勾起一絲得意的、志在必得的笑,眼神里沒有絲毫溫度。“放心,
”他的聲音低沉而清晰,帶著掌控一切的傲慢,“她那份意外身故保險,受益人是我。
只要她一‘意外’……后半輩子,我們想怎么逍遙就怎么逍遙?!碑嬅娑荷钜沟募?。
書房門虛掩著。陳明哲坐在電腦前,屏幕幽幽的光映著他半邊臉,冷酷而專注。
屏幕上赫然是一個房屋抵押貸款的申請頁面,借款人姓名——林小薇(亡者)。
他在偽造簽名!動作熟練而冷靜。畫面三:還是那個致命的天臺。夜風(fēng)獵獵。
陳明哲緊緊抓著林小薇的手臂,眼神不再是偽裝的愛意,而是赤裸裸的威脅和瘋狂。“簽了!
把房子抵押給我!不然……”他猛地將她往天臺邊緣狠狠一推!林小薇半個身子懸空,
發(fā)出驚恐欲絕的尖叫。“不然我就讓你爸媽知道,你在外面欠了多少賭債!
讓他們看看他們的好女兒是個什么貨色!”他咬牙切齒地低吼,每一個字都淬著毒汁。
畫面四:林小薇在極度的恐懼和羞辱中崩潰,精神恍惚,掙扎著想要逃離。
就在她稍稍放松警惕,試圖后退的瞬間,陳明哲眼中兇光畢露,
那只戴著名貴腕表、手腕內(nèi)側(cè)有著蛇形紋身的手,用盡全力,狠狠推向她的后背!
動作快、準(zhǔn)、狠,帶著一擊必殺的決絕!“啊——!
”最后那聲絕望的尖叫在我顱內(nèi)轟然炸響!我猛地抽回手,指尖殘留著他皮膚的溫度,
卻讓我感到一陣劇烈的惡心,胃部痙攣翻騰。巨大的信息沖擊讓我眼前發(fā)黑,身體晃了晃,
勉強扶住旁邊的花圈架子才穩(wěn)住身形。那包紙巾掉在了地上,無人理會?!澳銢]事吧?
”旁邊一位抹淚的大媽關(guān)切地問了一句?!皼]…沒事。”我強行壓下喉嚨口的腥甜感,
聲音有些發(fā)飄,視線卻死死釘在陳明哲的手腕上。剛才那瞬間的接觸,袖口被帶起,
那個硬幣大小的青黑色蛇形紋身,清晰地暴露在告別廳慘白的燈光下——蛇頭尖銳,
蛇信微吐,與他推下林小薇時,那烙印在我記憶深處的圖案,分毫不差!惡魔!
衣冠楚楚的惡魔!他此刻的每一滴眼淚,每一次撞擊棺木的表演,都像一把把燒紅的匕首,
反復(fù)捅刺著我的神經(jīng)。我低下頭,掩飾住眼中翻涌的驚濤駭浪和冰冷的恨意。彎腰,
撿起那包掉落的紙巾,指尖因用力而微微泛白。紙巾包裝冰冷的塑料觸感,
提醒著我現(xiàn)實的冰冷與殘酷。證據(jù)……我需要鐵一樣的證據(jù),才能撕下這張人皮,
將這個魔鬼送進地獄!告別廳里,陳明哲的痛哭聲再次拔高,撕心裂肺,
仿佛整個世界都虧欠了他。哀樂依舊低回,百合的香氣甜膩得令人窒息。
我站在角落的陰影里,像一個沉默的幽靈,
所有的感官都凝聚成一個冰冷而堅定的焦點——那個手腕上盤踞著毒蛇的男人。
憤怒和一種近乎窒息的緊迫感在我胸腔里燒灼。
冷的畫面——偽造的簽名、赤裸裸的謀殺威脅、最后那狠絕的一推——在我腦海里反復(fù)沖撞。
不能再等了。每多一秒,惡魔就多一分逍遙法外、用亡妻血肉牟利的可能。我避開人群,
快步走向殯儀館相對僻靜的行政辦公區(qū)。指尖在手機屏幕上快速滑動,幾乎帶著顫栗,
撥通了那個爛熟于心的號碼——市刑偵支隊重案組,趙磊警官。他是我高中同學(xué),
也是為數(shù)不多知道我“特殊”之處并保持有限信任的人。電話響了幾聲就被接通了?!拔梗?/p>
蘇晚?”趙磊的聲音傳來,背景有些嘈雜,帶著慣有的沉穩(wěn)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
“這個點打來?有急事?”“趙磊,”我的聲音壓得很低,卻繃得像拉緊的弓弦,
“林小薇的案子,墜樓那個,不是自殺!是他殺!她丈夫陳明哲推下去的!我看到了!
”電話那頭有幾秒鐘的沉默,只有電流的微嘶聲。我知道,
趙磊在消化這突如其來的、幾乎等同于天方夜譚的信息。他了解我的“能力”,但這份了解,
在鐵律和程序面前,脆弱得如同薄冰。“蘇晚,”趙磊的聲音明顯嚴肅起來,
背景的雜音似乎也瞬間被屏蔽了,“你確定?‘看到’?你知道這意味著什么。
我們需要的是證據(jù),實打?qū)嵉淖C據(jù)!監(jiān)控、目擊者、物證、動機鏈!光憑你一句‘看到’,
別說立案,連調(diào)查申請我都遞不上去!局里現(xiàn)在案子堆成山,沒有切入點,
根本不可能為一個‘自殺’定性的案子投入資源!”他的語速很快,
帶著一種近乎冷酷的、程序化的現(xiàn)實感。“證據(jù)就在他身上!”我?guī)缀跏堑秃鸪鰜恚?/p>
指甲深深掐進掌心,“他有動機!巨額人身保險,受益人是他!他還偽造了林小薇的簽名,
想抵押她的婚前房產(chǎn)!就在出事前,他還在天臺威脅她!這些都在…在我‘看到’的畫面里!
清清楚楚!你們?nèi)ゲ?!查他的保險單!查銀行流水!查房產(chǎn)抵押記錄!查他最近接觸的人!
一定能找到破綻!”我的聲音因為激動和憤怒而微微發(fā)顫。我知道這聽起來多么瘋狂,
多么無力?!疤K晚!”趙磊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嚴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