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火燒云褪去了最后一絲血色,天空變成一種沉悶的青灰色。小滿坐在門檻上,膝蓋上攤著那本嶄新的、包著藍色塑料書皮的英語課本,手指無意識地摳著書頁邊緣。她低著頭,長長的劉海垂下來,遮住了眼睛,看不清表情。
我靠在冰涼的土墻上,肋下的悶痛像潮水一樣,一陣緊過一陣。那沓薄薄的、帶著油腥味的錢,就揣在我褲兜里,像一塊燒紅的烙鐵,燙得我坐立不安。老舅那張刻薄的臉和按著紅手印的借據(jù),在腦子里揮之不去。明天……明天就是約定付利息的日子了。
“爹……”小滿忽然抬起頭,聲音細細的,帶著點猶豫,“明天……學校要交資料費……還有……還有買練習冊的錢……”她飛快地看了我一眼,又迅速低下頭,聲音更小了,“老師說……不能再拖了……”
我的心猛地一揪,像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褲兜里的錢似乎又變得沉重了幾分。那點錢,連老舅的利息都夠嗆,哪里還擠得出小滿的資料費?喉嚨里堵得厲害,干澀得發(fā)不出聲音。我艱難地動了動嘴唇,想說“再等等”,或者“爹想辦法”,可看著女兒那雙帶著怯意和期盼的眼睛,所有的話都堵在了嗓子眼,變成一種灼燒般的疼痛。
“嗯……”最終,我只從喉嚨深處擠出這么一個模糊的音節(jié),沉重地點了點頭。小滿沒再說話,只是把頭垂得更低了,手指用力地摳著書頁,指甲都泛了白。
第二天,天剛蒙蒙亮,我就揣著那沓錢出了門??諝饫镞€帶著夜雨的濕冷,吸入肺里,冰涼一片。肋下的舊傷在清晨的寒氣里隱隱作痛,像根埋在肉里的銹釘子。
老舅家在鄰村,隔著七八里地。我拖著那條越來越不得勁的左腿,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雨后泥濘的田埂上。每一步都牽扯著腿骨深處的寒氣,像無數(shù)根冰冷的針在扎。那條腿,越來越沉,越來越僵,仿佛不是自己的。
遠遠看見老舅家那棟貼著白瓷磚、在村里顯得格外氣派的小二樓,我的心就沉了下去。院門開著,老舅正坐在堂屋門口的竹躺椅上,慢悠悠地喝著茶,旁邊放著一個帶天線的收音機,咿咿呀呀地唱著戲文。
看到我進來,老舅眼皮都沒抬一下,依舊瞇著眼,手指在扶手上輕輕打著拍子。
“老舅……”我站在院子里,搓了搓凍得有些發(fā)僵的手,干澀地開口。
“嗯?!崩暇藦谋亲永锖吡艘宦?,算是回應,依舊沒看我。
我硬著頭皮,從褲兜里掏出那沓被汗水浸得有些發(fā)潮的錢,上前兩步,遞了過去:“老舅,這是……這個月的利錢……”
老舅這才慢悠悠地睜開眼,那雙渾濁卻精明的眼睛掃過我手里的錢,沒接。他端起茶杯,吹了吹浮沫,呷了一小口,才不緊不慢地開口:“大有啊,就這點?”
我的心咯噔一下。“老舅,今年麥子……遭了災,收成不好,糧販子壓價壓得狠……”
“遭災?”老舅放下茶杯,嘴角向下撇著,露出一絲毫不掩飾的譏諷,“天災人禍,那是老天爺?shù)氖拢悄阕詡€兒命不好??晌疫@錢,是實打實借給你的。白紙黑字,紅手印按著,利錢多少,日子哪天給,寫得清清楚楚。”他拿起旁邊小幾上那張疊得整整齊齊的借據(jù),用指關節(jié)敲了敲,“當初借錢的時候,拍著胸脯說種‘黃金筋’能賺大錢的是你,可不是我逼著你借的?!?/p>
他渾濁的目光像兩把小錐子,釘在我臉上:“這點利錢,剛夠塞牙縫。你欠的本金,可一個大子兒都沒動呢。怎么著?打算就這么拖著?拖到猴年馬月?我這錢也不是大風刮來的!”
“老舅,不是拖……”我臉上火辣辣的,像被人扇了幾巴掌,手心全是冷汗,“實在是……實在是眼下太難了。小滿還要交學費資料費……您看能不能……”
“難?誰不難?”老舅猛地提高了聲音,打斷了我的話,臉上那點虛偽的平靜徹底撕破了,“你難?你難當初就別借!借了就得認!小滿上學?那是你當?shù)氖拢「矣惺裁搓P系?”他站起身,把那沓錢從我手里一把抓過去,動作粗魯,手指刮過我的手背,生疼。
他飛快地用手指捻著點了一遍,臉色更難看了:“哼,就這么幾個子兒?連本月的利錢都差著一截!大有,你當我這是開善堂的?”他把錢重重地拍在旁邊的茶幾上,發(fā)出“啪”的一聲響,“下個月!下個月連本帶利,一分都不能少!不然……”他冷哼一聲,眼神像淬了毒的刀子,“別怪老舅不講情面!到時候,就不是這點利錢能打發(fā)的了!你那幾間破房子,還能值幾個錢?”
最后那句話,像一記重錘,狠狠砸在我心口。我眼前陣陣發(fā)黑,肋下的舊傷猛地一陣劇痛,疼得我身體晃了一下,差點沒站穩(wěn)。喉嚨里那股熟悉的腥甜味又涌了上來。
“老舅……我……”我還想再求一句。
“行了行了!”老舅不耐煩地揮揮手,像驅趕一只討厭的蒼蠅,“趕緊滾蛋!看著你就心煩!記住我的話,下個月,連本帶利!”他重新躺回竹椅上,閉上眼睛,不再看我。
我僵在原地,像一尊被抽空了靈魂的泥塑。屈辱、憤怒、絕望……種種情緒在胸腔里翻滾、沖撞,幾乎要把我撕裂。最終,所有的情緒都化成一種冰冷的死寂。我深深地、無聲地吸了一口氣,那冰冷的空氣像刀子一樣刮著喉嚨。
轉過身,拖著那條越來越沉重麻木的左腿,一步一步,挪出了老舅家的院子。身后傳來老舅故意放大的、咿咿呀呀的戲文聲,像是對我最大的嘲諷。
回去的路,感覺比來時長了十倍。左腿的疼痛越來越劇烈,從膝蓋蔓延到大腿根,每一次抬起都像有千斤重,每一次落下都像踩在刀尖上。寒氣和濕氣順著骨頭縫往里鉆,整條腿又冷又麻又疼,幾乎不聽使喚。走到半路,終于支撐不住,我扶著一棵老槐樹,劇烈地喘息,冷汗浸透了后背單薄的衣裳。
抬眼望去,前面還有望不到頭的泥濘土路。天陰沉沉的,鉛灰色的云低低壓著,仿佛隨時會再塌下來。
家里的低氣壓持續(xù)了好幾天,像梅雨天墻上洇開的霉斑,濕漉漉地糊在心上,讓人喘不過氣。小滿的資料費最終還是東拼西湊,小滿娘厚著臉皮去鄰家借了點,才勉強交上。每次看到女兒小心翼翼地收好那幾本新練習冊,珍惜地用舊報紙包好書皮的樣子,我的心就像被鈍刀子來回割著。
這天下午,村長騎著他那輛除了鈴鐺不響哪都響的破自行車,哐當哐當?shù)赝T诹宋壹以洪T口。他扯著嗓子喊:“大有!大有在家沒?”
我正坐在門檻上,笨拙地用一把豁了口的柴刀修理鋤頭柄上松動的楔子。肋下的悶痛和左腿的僵冷讓我動作遲緩。聽到喊聲,我抬起頭。
“村長?啥事?”
村長支好自行車,幾步跨進院子,臉上帶著點難得的笑意:“好事!鎮(zhèn)上‘麥香源’面包坊你知道吧?就是那個賊有名、賣死貴面包的!”
我茫然地點點頭。隱約聽說過,好像是在鎮(zhèn)上最繁華的那條新街上,門面弄得金碧輝煌,賣的面包點心貴得嚇死人,都是城里有錢人才吃得起的。
“他們搞啥‘尋根溯源’活動!”村長搓著手,顯得有點興奮,“要找本地最好的麥源!要親眼看看麥子是怎么種出來的!點名要來咱們村!我琢磨著,你家去年種的是那啥‘黃金筋’,雖說遭了災,但麥種底子好?。∪思揖驼J這個!點名要來你家麥田看看!拍點照片啥的!”
我愣住了,握著柴刀的手停在半空??贷溙铮颗恼掌??這能頂什么用?麥子都賣了,錢都進了王胖子的腰包,還不夠還老舅的利息。
“這……有啥用?”我悶聲問。
“哎呀!你傻啊!”村長拍了下大腿,“人家那是大公司!搞宣傳的!拍點照片,寫點故事,顯得他們用料講究!對你家也有好處啊!萬一……萬一人家看上了,以后直接收你的麥子呢?那不比賣給王胖子強?”
“直接收?”我心頭微微一動,但隨即又沉了下去。王胖子那壓秤壓價的嘴臉還歷歷在目。這些城里的大老板,又能好到哪里去?
“反正就是來看看!又不費你啥事!”村長看我猶猶豫豫,有點急了,“我都答應人家了!明天上午就來!你把你家地里收拾利索點,別整得跟遭了劫似的!給咱村掙點臉面!”他不由分說地交代完,又風風火火地跨上自行車,哐當哐當?shù)仳T走了。
第二天上午,天氣倒是不錯,難得的陽光透過薄云灑下來。我拄著鋤頭,站在我家那塊坡地邊上,看著地里東倒西歪的麥茬和雨后沖刷出的溝壑,心里一片荒涼。收拾?怎么收拾?被暴雨蹂躪過的田地,就像被狠狠打了一頓的人,傷痕是藏不住的。
將近十點,一輛锃亮的黑色小轎車,悄無聲息地滑進了我們村,停在了田頭。車門打開,下來三個人。一個穿著筆挺西裝、打著領帶、頭發(fā)梳得油光水滑的年輕男人,手里拿著個小小的黑盒子(后來知道叫手機),一下車就皺著眉頭,小心地避開地上的泥塊。一個穿著時髦沖鋒衣、扛著個帶長鏡頭的黑色大相機的男人。還有一個穿著剪裁合體的米白色風衣、踩著高跟鞋的女人,手里拿著個硬殼本子和筆,一下車就用手在鼻子前輕輕扇了扇,似乎不太適應田野的氣息。
西裝男徑直朝我走過來,臉上堆著職業(yè)化的笑容,伸出手:“您就是李大有先生吧?幸會幸會!我們是‘麥香源’品牌部的,這位是我們的攝影師張老師,這位是文案策劃林小姐?!彼氖趾馨變簦讣仔藜舻谜R齊。
我看著他伸過來的手,又看看自己那雙沾滿泥土、布滿老繭和裂口的手,下意識地在褲腿上蹭了蹭,才遲疑地伸出去,輕輕碰了一下,立刻縮了回來。他的手很涼,很滑。
“您好?!蔽腋砂桶偷貞艘宦?。
“麻煩您了,李師傅?!蹦莻€林小姐走上前,聲音很溫和,但眼神里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審視,“我們這次來,是想實地探訪一下我們頂級面包‘普羅旺斯晨露’系列所用面粉的源頭麥田。聽村長說,您家是咱們村最早引進優(yōu)質麥種‘黃金筋’的?能帶我們看看您的麥田嗎?講講您種植的故事?”
頂級面包?普羅旺斯晨露?源頭麥田?這些詞像天書一樣鉆進我耳朵里。我種的麥子?成了頂級面包的原料?可我的麥子,明明被王胖子用一塊八毛五收走了,成了他腰包里嶄新的鈔票!
我心頭像打翻了五味瓶,說不清是什么滋味。茫然?荒謬?還是……一絲連自己都覺得可笑的、不切實際的期盼?
“麥子……都收了?!蔽抑噶酥秆矍袄墙宓奶锏?,“地……也被雨沖壞了?!?/p>
“沒關系沒關系!”西裝男趕緊說,臉上笑容不變,“我們要的就是這種原生態(tài)!真實的耕耘痕跡!張老師,快,給李師傅和這片充滿故事的土地拍幾張!”他不由分說,熱情地把我往田埂上推了推。
那個扛相機的張老師立刻行動起來,像一只靈活的豹子,在田埂上尋找角度。他指揮著我:“李師傅,您就站這兒!對,扶著鋤頭!看遠方!眼神……眼神要深邃一點!對!帶點……嗯……對大地的深情!勞動的厚重感!”
他嘴里蹦出一個個我聽不懂的詞。我像個提線木偶一樣被他擺布著,僵硬地扶著鋤頭,努力看向遠方。遠方,只有光禿禿的田壟和灰蒙蒙的天空。肋下的舊傷和左腿的寒氣讓我站得并不穩(wěn)當。
“很好!非常好!”張老師咔嚓咔嚓地按著快門,閃光燈刺得我眼睛發(fā)花,“李師傅,您再彎下腰,撫摸一下麥茬!對!表現(xiàn)出您對這片土地深沉的愛!就像撫摸自己的孩子!”
我依言彎下腰,粗糙的手指觸碰到那些被雨水泡過、又被太陽曬得干硬的麥茬,尖銳的斷口刺痛了指腹。孩子?我的孩子,是小滿。這片地,是吸吮我血汗的債主!一股難以言喻的酸楚猛地沖上鼻腔。
林小姐則拿著本子,不停地問著:“李師傅,您種麥子多少年了?當初為什么選擇‘黃金筋’?種植過程中有什么難忘的經(jīng)歷?比如,遇到困難時,是什么支撐著您堅持下去的?您覺得這片土地賦予了麥子怎樣的獨特風味?”她的問題像連珠炮,帶著預設好的答案。
我張了張嘴,喉嚨發(fā)干。種多少年?從爹手里接過鋤頭就種了。為什么選“黃金筋”?因為王胖子說能多賣錢。難忘經(jīng)歷?暴雨天在泥水里爬著搶麥子算不算?堅持下去?因為欠了一屁股債!獨特風味?泥土味?雨水味?還是……被壓榨的血汗味?
這些話,在我喉嚨里翻騰,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最終,我只是含糊地應著:“嗯……種地……不容易……靠天吃飯……” 聲音干澀得像砂紙摩擦。
西裝男在一旁插話,語氣激昂:“說得太好了!李師傅!這就是我們品牌最看重的精神內核——堅守!匠心!與土地最質樸的連接!正是您這樣辛勤耕耘的農人,用汗水和熱愛,才孕育出最頂級的原料!這也是我們‘普羅旺斯晨露’面包的靈魂所在!”
他用一種近乎詠嘆的語調說著,仿佛在朗誦一篇華麗的文章。我聽著,只覺得一陣陣發(fā)冷。汗水?熱愛?靈魂?我的汗水浸透了這片土地,我的熱愛被王胖子的秤砣壓得粉碎,我的靈魂……早已在那一塊八毛五的廉價里麻木了。
他們又讓我擺了幾個姿勢,拍了我那雙布滿裂口和老繭的手的特寫,拍了我站在破敗院門口、背后是低矮瓦房的“生活場景”。林小姐飛快地記錄著,不時滿意地點點頭。
整個過程,我感覺自己像田里被風雨打折的一根麥稈,被他們隨意地扶起、擺弄,成為他們鏡頭下和文案里需要的那個“符號”——一個符合他們想象的、充滿“土地深情”和“匠心堅守”的貧苦農人符號。至于這符號背后真實的血淚和絕望,無人在意。
臨走前,西裝男熱情地跟我握手告別:“太感謝您了李師傅!您和這片土地的故事,一定會感動無數(shù)追求高品質生活的顧客!等我們的宣傳物料出來,一定給您寄一份!再見!”他的手依舊那么涼,那么滑。
黑色小轎車無聲地開走了,留下淡淡的汽油味,很快就被田野的風吹散。
我拄著鋤頭,站在原地,看著車子消失的方向。陽光照在身上,卻感覺不到一絲暖意。只有肋下的悶痛和左腿刺骨的寒冷,真實地提醒著我,生活原本猙獰的面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