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知藍推開家門時,玄關的感應燈應聲亮起,暖黃的光線漫過客廳,卻照不進空氣里的沉寂。蔣安國坐在沙發(fā)上,手里捧著一本翻開的法律實務書,書頁卻許久沒有翻動過。聽到開門聲,他抬起頭,目光落在她身上,平靜得像一潭深水。
“回來了?!彼仙蠒?,站起身。西裝外套搭在沙發(fā)扶手上,襯衫袖口挽到小臂,露出腕上那塊戴了十年的腕表——那是他們的結婚紀念品,表盤內側刻著彼此的名字。
易知藍換鞋的動作頓了頓,指尖在包帶上來回摩挲:“嗯,路上有點堵?!彼嘀鴦倧某匈I的新鮮食材走進廚房,刻意讓聲音聽起來輕快,“你先休息會兒,我很快就好?!?/p>
廚房的推拉門被輕輕合上,隔絕了客廳的視線。易知藍靠在門板上,長長地舒了口氣。鏡子里映出她精心修飾過的臉,眼線畫得一絲不茍,唇色是蔣安國喜歡的豆沙色,可眼底的疲憊卻怎么也遮不住。早上在高爾夫球場的畫面像潮水般涌上來,安可行灼熱的呼吸,石桌的冰涼,還有自己失控的喘息,每一個細節(jié)都清晰得像刀刻。
她打開水龍頭,冰冷的水流過指尖,稍微壓下了心底的燥熱。水槽里的鱖魚還在撲騰,尾巴拍打著瓷壁,發(fā)出啪啪的聲響。這是蔣安國最愛吃的菜,她記得第一次給他做時,被魚刺扎破了手指,他捏著她的手用嘴吸出血珠,說“以后我來做”。
后來他成了頂尖律所的合伙人,忙得腳不沾地,卻總會在她生日時,笨拙地系上圍裙,在廚房里折騰出一桌飯菜。油煙熏得他咳嗽,她靠在門框上笑,覺得那是全世界最動聽的聲音。
易知藍拿起刀,刀刃劃過魚鱗的瞬間,她突然想起安可行早上說的話:“易總,你對他是不是太好的?他根本不懂你的累?!?/p>
那時她沒有反駁,只是吻住了他的唇,用沉默默認了這句話里的背叛。
客廳里傳來蔣安國接電話的聲音,低沉的語調透過門板滲進來,隱約能分辨出是在和律所助理交代工作。易知藍切菜的手頓了頓,目光落在料理臺上的紅酒瓶上——那是他們結婚時存下的波爾多,本想等第一個孩子出生時打開,如今孩子沒來,十年卻到了。
她拿出醒酒器,將深紅色的酒液緩緩倒進去,酒液旋轉著,像一汪凝固的血。
六點半,晚餐準時擺上桌。長方形的餐桌上鋪著米白色的桌布,中央插著兩枝新鮮的鳶尾花,是她特意從花店買來的。四菜一湯,全是蔣安國愛吃的:松鼠鱖魚、醉蟹、響油鱔糊,還有一碗冬瓜排骨湯。餐具用的是他們結婚時收到的骨瓷套裝,邊緣描著細細的金線,在水晶燈下泛著溫潤的光。
“可以吃飯了?!币字{解下圍裙,聲音里帶著刻意營造的雀躍。
蔣安國從書房走出來,目光掃過餐桌,最后落在那瓶醒好的紅酒上?!疤匾獍堰@瓶酒拿出來了?”他拉開餐椅坐下,語氣聽不出情緒。
“嗯,十年了,該打開了?!币字{給他倒上酒,酒液在杯壁上掛出細密的弧線,“嘗嘗看,有沒有變味?!?/p>
蔣安國端起酒杯,卻沒有喝,只是輕輕晃動著。水晶杯碰撞的聲音在安靜的餐廳里格外清晰,像秒針在跳動?!敖裉煸谇驁觯虻眠€順利?”他突然開口,目光落在她臉上,平靜無波。
易知藍夾菜的手猛地一頓,筷子上的鱔糊差點掉下來。她迅速穩(wěn)住心神,笑著說:“還行,安可行的球技比我想象中好,年輕人學東西就是快?!彼桃獍选鞍部尚小比齻€字說得像在評價一個普通下屬,可放在這樣的語境里,卻像一根細針,刺破了精心維持的平靜。
“是嗎?”蔣安國終于喝了口酒,喉結滾動的弧度在燈光下顯得格外清晰,“我記得你以前不愛帶下屬參加私人活動?!?/p>
“特殊情況嘛,”易知藍端起自己的酒杯,猛喝了一口,酒液的酸澀嗆得她眼眶發(fā)熱,“林薇臨時爽約,我又不想改計劃,剛好他說有空……”
話說到一半,她突然說不下去了。早上在球道旁,安可行咬著她的耳垂說“易總,你撒謊的樣子真可愛”時,她怎么也想不到,晚上要在蔣安國面前,把這個謊言重復得如此狼狽。
蔣安國沒有追問,只是低頭吃飯,刀叉碰撞瓷盤的聲音規(guī)律而沉悶。易知藍看著他專注的側臉,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很久沒有這樣認真地看過他了。他眼角的細紋深了些,鬢角甚至有了幾根不易察覺的白發(fā),這些都是她不曾留意的細節(jié)。
過去十年,她忙著開會、談判、簽合同,忙著把知行創(chuàng)投從兩居室的小公司做成行業(yè)巨頭,卻把那個曾經在自習室里為她暖手的少年,弄丟在了時間的縫隙里。
“下周有個新能源項目的路演,在深圳,”易知藍試圖找些輕松的話題,打破餐桌上的沉默,“到時候可能要去三天,你要不要……”
“我下周要去上海開庭。”蔣安國打斷她,語氣平淡,“跨國并購案,早就定好的?!?/p>
易知藍的話堵在喉嚨里,像吞了一塊滾燙的石頭。她看著蔣安國平靜的側臉,突然意識到,他們的生活早已像兩條平行線,即使偶爾交匯,也只是短暫的重疊,最終還是要奔向不同的方向。
餐桌上的氣氛越來越沉悶,空氣里彌漫著食物的香氣和紅酒的酸澀,還有一種無法言說的尷尬。易知藍頻頻走神,眼前的松鼠鱖魚突然變成了高爾夫球場的果嶺,蔣安國的臉和安可行的臉在眼前交替出現(xiàn),讓她一陣眩暈。
她想起早上安可行在她耳邊說的話:“易總,你和蔣律師之間,早就只剩下責任了吧?”
那時她沒有反駁,只是用更激烈的吻堵住了他的嘴??涩F(xiàn)在坐在蔣安國對面,看著他安靜吃飯的樣子,心里那點被欲望掩蓋的愧疚,突然像潮水般涌上來,幾乎要將她淹沒。
“安國,”易知藍放下筷子,聲音有些發(fā)顫,“對不起?!?/p>
蔣安國抬起頭,目光落在她臉上,帶著一絲疑惑:“對不起什么?”
“沒什么,”易知藍避開他的視線,拿起紙巾擦了擦嘴角,“就是覺得……這幾年太忙了,忽略了你?!?/p>
蔣安國看著她泛紅的眼眶,突然想起第三次流產后,她也是這樣坐在病床邊,抓著他的手說“對不起”。那時她的眼淚落在他手背上,滾燙得像火,而現(xiàn)在,她的愧疚隔著一層無形的膜,輕飄飄的,落不到實處。
“都過去了。”他低下頭,繼續(xù)吃飯,語氣里帶著一種近乎殘忍的平靜,“先吃飯吧,菜要涼了。”
易知藍看著他沉默的側臉,突然覺得眼前的人陌生得可怕。他沒有質問,沒有憤怒,甚至沒有一絲波瀾,就像在面對一個無關緊要的陌生人。這種沉默比任何指責都讓她心慌,像掉進了深不見底的冰窟。
晚餐在詭異的沉默中繼續(xù)。易知藍頻頻走神,筷子好幾次夾空,蔣安國卻始終沒有再說話,只是安靜地吃飯,喝酒,觀察著她每一個細微的表情——她避開的眼神,緊握的手指,突然泛紅的耳根,這些都是她撒謊時的慣常反應,他記得清清楚楚。
十年夫妻,他太了解她了。了解到能從她每一個細微的動作里,讀出那些未曾說出口的謊言。
最后一口湯喝完時,墻上的掛鐘剛好指向八點半。易知藍站起身收拾碗筷,手指碰到蔣安國用過的碗碟時,突然像被燙到一樣縮了回來。這個她用了十年的碗,此刻卻像裝著滾燙的烙鐵,灼燒著她的良知。
“我來收拾吧?!笔Y安國按住她的手,他的指尖冰涼,像深秋的湖水。
易知藍看著他骨節(jié)分明的手,突然想起早上安可行的手,年輕,溫熱,帶著不容拒絕的侵略性。兩個截然不同的觸感在腦海里交織,讓她一陣恍惚。
“不用,你去休息吧?!彼榛厥郑觳阶哌M廚房,將自己關在嘩嘩作響的水流里。
客廳的燈光透過磨砂玻璃照進來,在她身上投下模糊的光影。易知藍靠在水槽邊,聽著餐廳里傳來蔣安國打開電視的聲音,突然蹲下身,捂住了臉。
這場精心布置的晚餐,終究成了一場盛大的虛偽。她用滿桌的佳肴掩蓋內心的骯臟,用刻意的溫柔粉飾無法挽回的背叛,而坐在對面的蔣安國,像一個沉默的審判者,看著她在這場自編自導的戲里,演得淋漓盡致,狼狽不堪。
廚房里的水流聲嘩嘩作響,像在為這場遲來的懺悔,奏響悲傷的序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