檐角的雨珠子串成線,順著青瓦邊緣簌簌滾落,在階前積成小小的水洼。
我盯著那水洼里自己模糊的影子,忽然就想起十六歲那年的春天——也是這樣的雨天,
后花園的海棠開得正盛,粉白的花瓣被雨打落,鋪了一地碎雪似的。那時我剛從國子監(jiān)回來,
手里還捏著先生新賞的墨錠,遠遠就看見父親站在回廊下,身側(cè)立著個穿青布裙的姑娘。
"阿硯,過來。"父親招手,語氣是少見的溫和,"這是卿顏,蘇卿顏。
往后便是你的媳婦了。"我腳步一頓,墨錠在指間轉(zhuǎn)了半圈。媳婦?
京城里哪家勛貴的女兒我沒見過?定北侯家的小姐會彈七弦琴,禮部尚書的千金能詩善畫,
就連順天府尹家的小女兒,也是穿金戴銀,一顰一笑都帶著嬌憨的貴氣。可眼前這姑娘,
青布裙洗得發(fā)灰,袖口磨出了毛邊,手里攥著把油紙傘,傘面都褪了色,
一看就是窮人家的孩子。"父親玩笑了。"我走上前,故意把墨錠往袖袋里揣得重了些,
"沈家長房嫡子的媳婦,總不能是......"話沒說完,那姑娘忽然抬起頭。
雨絲黏在她額前的碎發(fā)上,像鍍了層銀,襯得那張臉白得透光。她的眼睛很亮,
像浸在溪水里的黑曜石,怯生生地望過來,睫毛上還掛著雨珠,可那眼神深處,
偏藏著點不肯服軟的韌勁兒——像初春剛探出頭的草芽,看著弱,卻能頂開凍土。
"哪來的野丫頭。"我把"配不上沈家"幾個字咽了回去,換了句更刻薄的,"沈府的門檻,
也是誰都能踏的?"她的臉"唰"地就白了,攥著傘柄的手指猛地收緊,指節(jié)泛出青白。
嘴唇翕動了兩下,終究沒說一個字,只是低下頭,盯著自己鞋尖——那雙布鞋沾了泥,
在青石板上洇出小小的濕痕,像她此刻縮成一團的影子。父親在身后咳了聲,
眉頭皺得很緊:"阿硯!卿顏是我早年在江南游歷,遇著的孤女。我瞧著投緣,
便認了做義女,給你做童養(yǎng)媳。往后她就是沈家少夫人,你得敬著。"我嗤笑一聲,
別過臉去。義女?童養(yǎng)媳?說白了,不就是撿回來的丫鬟?我沈硯要的媳婦,
該是金尊玉貴的公主郡主,再不濟也得是書香門第的小姐,哪能是這來路不明的孤女?
那天的雨下到傍晚才停。母親讓人給她收拾了西跨院的小屋,送了兩身新衣裳。
我路過那院子時,聽見里面?zhèn)鱽砀O窸窣窣的響動,扒著門縫往里瞧——她正蹲在廊下,
把那身舊青布裙仔細地疊起來,放進一個褪了色的藍布包里。旁邊的石桌上,
擺著她從江南帶來的唯一物件:一支銀梅花簪,簪頭的梅花都磨得發(fā)亮了。從那天起,
蘇卿顏就在沈府扎下了根。她性子靜,話少,手腳卻麻利得很。清晨天不亮就起來,
跟著老媽子們學做沈家的飯菜。我口味刁,愛吃城南那家鋪子的糖糕,她便每天寅時就出門,
踩著露水去排隊,回來時鬢角總掛著白霜;我穿慣了軟綢的里衣,她就學著漿洗熨燙,
指尖被熱水燙出紅痕,也只是悄悄抹點藥膏;夜里我在書房讀書,她總端著碗蓮子羹進來,
輕聲輕氣地放在桌上,等我喝完了,再悄沒聲地收拾了碗碟退出去。
府里的丫鬟們私下里都羨慕她,說少夫人好福氣,不用做粗活??伤齻儧]瞧見,
她夜里在燈下做針線,眼睛熬得通紅;沒瞧見她被我故意刁難時,
轉(zhuǎn)過身悄悄抿緊的嘴唇;更沒瞧見她把每月那點月錢攢起來,托人寄去江南——后來才知道,
是給當年收留過她的老婆婆。她生得是真好看。不是那種張揚的艷,是江南水墨畫里的淡,
越看越有味道。春日里她蹲在院子里侍弄花草,陽光落在她發(fā)頂,
絨毛都看得清楚;夏日傍晚在葡萄架下?lián)癫?,?cè)臉被夕陽染成暖融融的橘色;秋日里曬被子,
素白的裙擺被風掀起,露出纖細的腳踝;冬日圍著火爐繡花,鼻尖凍得紅紅的,
像顆熟透的櫻桃。老媽子們常說:"少夫人這模樣,怕是畫里走出來的。
"我聽了只覺得刺耳。美又如何?出身擺在那兒,還不是得低眉順眼地伺候我?那三年,
我是真把混賬當本事。吃飯時,我故意把筷子往地上一摔,看她彎腰去撿,
再冷冷地說:"晦氣,拿下去重換。"她撿筷子時,鬢邊的碎發(fā)垂下來,掃過手背,
我看見她指尖微微抖了下,卻什么也沒說。她給我繡的荷包,上面是并蒂蓮,針腳細密得很。
我拿到手,隨手就丟給小廝:"這花色太俗,戴出去丟人。"轉(zhuǎn)身時,
眼角的余光瞥見她站在原地,手里還捏著半截沒繡完的絲線,嘴唇抿成了一條直線。
有回我在外面喝多了,半夜跌跌撞撞回府,她聽見動靜,披了衣裳出來扶我。我一把推開她,
酒氣熏天地吼:"滾開!手這么涼,碰我干什么?"她踉蹌著退了兩步,撞在門框上,
額頭磕出個紅印,卻還是忍著痛,讓人給我煮了醒酒湯。她從不跟我吵,也不跟父親告狀。
最多就是眼圈紅那么一瞬,然后轉(zhuǎn)過身,該做什么還做什么?,F(xiàn)在想來,
那些被我當成懦弱的隱忍,其實是她骨子里的韌——像江南水邊的蘆葦,看著軟,
風再大也折不斷。真正讓我心里發(fā)堵的,是那年冬天的賭債。我跟順天府尹家的公子賭錢,
輸紅了眼,不僅把身上的玉佩當了,還欠了三百兩銀子。債主是京城里有名的潑皮,
帶著人堵在沈府門口,拍著大腿罵得難聽,連父親的臉面都不顧了。我縮在書房里,
聽著外面的罵聲,手腳冰涼。三百兩不是小數(shù)目,父親若是知道了,非打斷我的腿不可。
正六神無主,聽見外面的罵聲忽然停了。扒著窗縫一看,竟是蘇卿顏站在門口。
她穿著件半舊的棉襖,手里捧著個木盒子,不知道跟那潑皮說了些什么。那潑皮起初還瞪眼,
后來打開盒子看了看,竟咧著嘴笑了,揮揮手帶著人走了。我沖出去時,
正看見她轉(zhuǎn)身往回走。棉襖的袖口沾了泥,左邊胳膊上劃了道血痕,像是被什么東西刮的,
血珠正往外滲。"你......"我嗓子發(fā)緊,"你給了他們什么?"她抬頭看我,
眼睛里蒙著層水汽,卻還是扯出個淺淡的笑:"沒事了。以后別再賭了。
""我問你給了他們什么!"我抓住她的胳膊,忘了她有傷,她疼得"嘶"了一聲,
我才慌忙松開。旁邊的老媽子嘆了口氣:"少夫人把攢了大半年的月錢,還有那支銀梅花簪,
都給了債主......"我猛地看向她空蕩蕩的發(fā)髻。那支銀簪,
是她娘留給他的唯一念想,平日里碰都舍不得碰,
如今竟為了我這個混蛋......"誰要你多管閑事!"話一出口,我就后悔了。
她的眼睛瞬間暗了下去,像被吹滅的燭火,然后輕輕掙開我的手,低下頭說:"我知道了。
"那天夜里,我躺在炕上,翻來覆去睡不著。窗外的月光透過窗欞照進來,落在地上,
像一道長長的白痕。我總想起她胳膊上的血痕,想起她空蕩蕩的發(fā)髻,
想起她那句"沒事了"——軟乎乎的,卻像針似的扎在心上??傻诙煨褋?,
那點愧疚又被傲慢蓋了過去。我照舊跟狐朋狗友們混在一起,把她的好當成理所當然。
現(xiàn)在想想,那時的我,真是被豬油蒙了心。日子就這么不咸不淡地過著,直到三年后的秋天。
那年秋天,京城比往年熱鬧。圣上貼了皇榜,說要尋失散十六年的七公主。
據(jù)說公主被擄走時,身上帶著塊龍鳳呈祥佩,玉是暖玉,上面刻著個"七"字,
是皇后親手給她戴上的?;拾褚毁N,整個京城都瘋了。茶館里、酒肆中,
到處都在議論七公主的下落。有人說在江南見過個姑娘,
脖子上掛著塊玉佩;有人說在塞北瞧見個女子,眉眼像極了皇后年輕時。我照舊不當回事。
金枝玉葉的事,跟我有什么相干?那天我從鋪子回來,路過西跨院,
看見蘇卿顏正在院子里曬被子。秋日的陽光暖融融的,給她周身鍍了層金邊。
她穿件米白的素裙,頭發(fā)松松挽著,用支木簪別著,風吹起她的裙擺,露出纖細的腳踝,
踩著雙青布鞋。我忽然就看呆了。這三年天天見的人,怎么好像頭一回看清似的?
她的側(cè)臉線條柔和,鼻梁小巧,嘴唇是自然的粉,連耳后那點小小的痣都看得清楚。正愣神,
福伯慌慌張張跑過來,手里舉著明黃的圣旨,聲音都在抖:"少爺!宮里來人了!
說、說七公主的線索......在咱們府里!"我心里"咯噔"一下,
第一個念頭竟不是"皇恩浩蕩",而是蘇卿顏。府門口站著的是內(nèi)務府的劉總管,
穿件石青色蟒袍,見了我就拱手:"沈公子,恭喜啊。""劉總管說笑了,喜從何來?
"我捏著袖口,指尖有些發(fā)涼。劉總管湊近了些,壓低聲音:"陛下尋了十六年的七公主,
怕是就在您府里。敢問,府中可有位蘇卿顏姑娘?"我猛地轉(zhuǎn)頭看向西跨院。
她也聽見了動靜,抱著被子的手停在半空,轉(zhuǎn)過身來,眼里滿是茫然。陽光落在她臉上,
那點平日藏著的倔強,此刻全變成了無措。"是、是有這么個人。"我的聲音有點發(fā)飄。
"那便對了!"劉總管一拍大腿,臉上的褶子都笑開了,"老奴得到消息,這位蘇姑娘身上,
有塊龍鳳呈祥佩!"我腦子里"嗡"的一聲。她是有塊玉佩。夏天天熱,她領口敞開時,
我見過一回。那時只當是不值錢的玩意兒,還笑話她:"戴這么個破爛,也不怕丟人。
"現(xiàn)在才想起,那玉摸著手感溫潤,不像凡品,上面的龍鳳紋刻得活靈活現(xiàn),
只是當時我眼高于頂,根本沒細看。"快請?zhí)K姑娘過來!"劉總管催促道,
眼睛里閃著興奮的光。我定了定神,朝著西跨院喊:"蘇卿顏。"這是我頭一回叫她的名字。
她明顯愣了下,抱著被子快步走過來,站在我身邊,低著頭問:"什么事?"聲音很輕,
像怕驚擾了什么。劉總管上下打量著她,越看越激動,眼神都直了:"蘇姑娘,老奴問您,
您是不是有塊龍鳳呈祥佩?玉是暖玉,上面刻著個'七'字?"她遲疑地點點頭,
從衣領里掏出個紅繩系著的玉佩。陽光底下,那玉泛著柔和的光,龍鳳紋栩栩如生,
"七"字小巧精致,清清楚楚。劉總管"撲通"一聲就跪下了,
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奴才參見七公主!奴才總算找著您了!陛下和娘娘盼您盼了十六年?。?/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