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崔王氏六十壽宴那日,崔府花廳里熏香暖融,甜膩得幾乎能糊住人的口鼻。
滿堂珠翠環(huán)繞的貴婦與閨秀們笑語晏晏,纖纖玉指捻著繡花針,比對著各自帶來的繡帕。
蝶穿牡丹、魚戲蓮葉、鴛鴦交頸……一幅幅精工細繡的絲帕在錦墊上鋪展開,
每一針每一線都浸著閨閣女兒家被教導了十幾年的“本分”與“巧慧”。
“瞧瞧李姐姐這幅《蝶戀花》,蝶翅薄得透光,真真是巧奪天工!”“哎呦,
趙妹妹的《蓮塘清趣》才叫絕,那水波,嘖嘖,跟活了似的!”鶯聲燕語,贊聲不絕。
唯獨角落里的崔令儀格格不入。她坐姿不算十分端正,微微側著身子,
避開一位夫人過于熱情的熏香,手里捏著一支細小的炭筆,
正埋首于一本藍布封皮的小冊子上,飛快地記著什么。冊子上墨跡淋漓,
與周遭的脂粉氣格格不入?!熬┏俏魇刑K杭細綢,今春均價每匹二兩七錢…東城劉記繡坊,
熟手女工日薪三十文…李閣老府上壽宴特供雙面繡帕,溢價竟達十倍有余……”她寫得專注,
眉頭微蹙,仿佛在進行一場無聲卻至關重要的戰(zhàn)役?!傲顑x,
”祖母慈和帶笑的聲音穿透了廳堂的喧鬧,帶著不容置疑的召喚,“來,
快把你給祖母繡的那幅《百蝶圖》拿出來,讓太太們都開開眼,瞧瞧咱們崔家嫡女的巧手!
”滿廳的目光瞬間聚焦過來,帶著好奇與期待。崔令儀抬起頭,
清亮的眸子在滿室珠光寶氣中顯得格外沉靜。她放下炭筆,合上小冊子,
沒有半分遲疑地起身,卻不是走向放著繡繃的侍女,而是徑直走到祖母面前。她遞過去的,
不是預想中流光溢彩的繡品,而是一沓邊緣被摩挲得略顯毛糙的紙?!白婺?,
”她的聲音清朗平靜,像山澗溪流,沖刷著滿室的甜膩,“《百蝶圖》好看是好看,
可終究是虛的。孫女這兒另備了一份壽禮,名叫《京城女繡工價目詳表》。孫女想著,
這東西比繡帕子實用,祖母若得閑翻翻,或許更有意思些?!币患報@雷。滿堂剎那寂靜,
連針落地的聲音都清晰可聞。方才還流動著的暖融融的空氣瞬間凍結凝固。
太太小姐們臉上的笑容僵住了,端著茶盞的手停在半空,眼珠子瞪得溜圓,
活像一群被掐住了脖子的金絲雀。
祖母崔王氏臉上那副幾十年修煉出來的、堪稱完美的慈祥笑容,如同被寒風刮過的薄冰,
咔嚓一下裂開了縫隙。她捻著佛珠的手指猛地收緊,指節(jié)泛出青白,
那串油光水滑的檀木珠子被捏得咯吱作響,仿佛下一秒就要碎成齏粉。她張了張嘴,
喉嚨里卻只發(fā)出一聲模糊不清的抽氣,渾濁的眼睛里翻涌著驚愕、慍怒,
還有一絲被冒犯的茫然?!傲睢顑x?”祖母的聲音干澀發(fā)顫,帶著難以置信的震驚,
“你…你這是何意?” 那沓紙在她保養(yǎng)得宜的手里微微顫抖,如同燙手的烙鐵。
崔令儀卻依舊站得筆直,眼神坦蕩,甚至帶著一種近乎天真的探究:“孫女的意思,
都寫在紙上了呀。祖母您看,這里頭記著不同料子、不同繡法的工錢,
還有繡坊管事抽傭的常例,各家給價的差異……孫女想著,
咱們府里每年采買繡品、打賞針線房,若是心里有本明白賬,
豈不是能省下許多不必要的花銷?祖母管家多年,自然明白孫女這份心。
”“轟——” 短暫的死寂之后,是壓抑不住的嗡嗡議論聲,如同被捅破的馬蜂窩?!疤鞝?!
崔家嫡女這是魔怔了?”“閨閣女兒竟去打聽這些市井賤業(yè)!成何體統(tǒng)!”“工錢?傭錢?
聽聽!這…這簡直辱沒門楣!”“怕不是讀書讀壞了腦子?”那些目光,
瞬間從好奇變成了赤裸裸的驚駭、鄙夷,仿佛她不是崔府金尊玉貴的嫡小姐,
而是從哪個腌臜地方跑出來的怪物。祖母的臉色由紅轉白,又由白轉青,胸口劇烈起伏,
那串佛珠幾乎要嵌進皮肉里去。她死死盯著眼前這個自己從小看到大的孫女,
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頭頂,混雜著滔天的怒火和被當眾打臉的羞恥。
她猛地吸了一口氣,強壓下喉頭的腥甜,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瀕臨失控的尖銳:“夠了!
給我住口!來人!”她厲聲喝道,再顧不得什么體面,“把大小姐…給我?guī)Щ胤咳ィ?/p>
好好…好好看著她!沒我的話,誰也不許放她出來!” 最后幾個字,
幾乎是咬著牙縫擠出來的。崔令儀被兩個粗壯的婆子幾乎是半架著帶離了花廳。她沒有掙扎,
只是在轉身的剎那,目光掠過那些或驚懼或鄙夷的臉,掠過祖母鐵青的面孔,
最后落在那本被祖母狠狠擲在地上的藍皮小冊子上。她的嘴角,幾不可察地向上彎了一下,
帶著一絲塵埃落定的了然和一種近乎叛逆的輕松?!按藜业张X子壞了”的流言,
如同春日里惱人的柳絮,一夜之間就飄滿了京城的大街小巷。茶樓酒肆,后宅深院,
無人不在議論那位在祖母壽宴上獻“工價表”的崔大小姐。有人說她癡傻,有人說她狂妄,
更有人揣測崔家怕是氣數(shù)將盡,才出了這等離經(jīng)叛道的女兒。深閨高墻,鎖得住她的人,
卻鎖不住她心里的算盤珠子。幽禁的小院成了她另一個戰(zhàn)場。送來的賬本堆積如山,
她埋首其中,纖指翻飛,算珠噼啪作響,每一筆進項出項都算得清清楚楚,
連管了半輩子賬的老管事都看得心驚膽戰(zhàn)。窗欞下,她捧著厚厚的地方志和農(nóng)書,
看得如饑似渴,偶爾提筆在紙上勾勒著什么。桌上,
一張京城近郊田莊的詳細輿圖被她摩挲得起了毛邊。禁足令解除那日,她走出院門,
陽光刺得她微微瞇眼。府里的下人看她的眼神都帶著異樣和閃躲。她渾不在意,
徑直去了母親房中。崔夫人看著女兒清減卻更顯精神的臉龐,又是心疼又是憂慮?!澳?,
”崔令儀開門見山,語氣平靜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城外西郊那個靠河的莊子,
空著也是空著,女兒想用它做點事。”崔夫人心頭一跳:“你…你想做什么?”“辦個學堂。
”崔令儀目光灼灼,“只收女子的學堂?!薄笆裁??!”崔夫人驚得差點打翻茶盞,
“你…你還嫌外面的風言風語不夠多嗎?令儀,你一個未出閣的姑娘家,怎能……”“娘,
”崔令儀打斷她,眼神堅定如磐石,“那些流言蜚語傷不了我。莊子的地契我?guī)砹耍?/p>
只需您過目蓋個印。銀子,女兒用自己的體己,不動公中一分一毫。
”她用的是“過目蓋印”,不是“請求同意”。那份決絕,
讓崔夫人所有勸阻的話都堵在了喉嚨里。她看著女兒眼中那簇跳動的火焰,
那是一種她從未在深宅婦人眼中見過的光亮,銳利,執(zhí)著,仿佛能穿透一切迷霧。最終,
崔夫人長長嘆了口氣,顫抖著手,在女兒早已準備好的契書上蓋下了自己的私章。她知道,
她攔不住,或者說,她內(nèi)心深處,或許也有一絲被女兒這驚世駭俗的勇氣所觸動的東西。
崔令儀的動作快得驚人。工匠被高薪招來,日夜趕工。閑置的莊院在喧囂中迅速改頭換面。
當“毓秀書院”四個遒勁有力的大字牌匾掛上門楣時,
張用詞極為直白、甚至堪稱粗糲的招生簡章也貼遍了京城的市井角落:“毓秀書院開蒙啟智!
收女學生!不收繡花枕頭!不收哭哭啼啼!能寫會算、肯吃苦、有膽識者優(yōu)先!學費全免!
包一日三餐!學成推薦繡坊、茶莊、書社做工,月銀三兩起!名額有限,速來報名!
”這簡章,像一塊巨石砸進了京城這潭看似平靜的死水。世家貴婦們的茶會徹底炸了鍋。
“瘋了!崔家這是要反了天了!”“女子無才便是德!她這是要教出一群牝雞司晨的怪物嗎?
”“免費?包飯?還三兩銀子?!她崔令儀的錢是大風刮來的?還是想用這法子收買人心,
圖謀不軌?”“家門不幸!崔家的臉都讓她丟盡了!”以幾位誥命夫人為首,
一群錦衣華服的貴婦氣勢洶洶地殺到了毓秀書院還在修整的門前。她們指著那招生簡章,
指著還在忙碌的工匠,指著聞訊趕來的崔令儀,唾沫橫飛,引經(jīng)據(jù)典,
從婦德女誡罵到祖宗家法,恨不得用唾沫星子把這離經(jīng)叛道的書院和它的創(chuàng)立者一起淹死。
崔令儀就站在書院新漆的朱漆大門前,穿著一身便于行動的素色窄袖襦裙,發(fā)髻簡單利落。
面對鋪天蓋地的指責謾罵,她臉上沒有絲毫慌亂,嘴角甚至還噙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
直到夫人們罵得口干舌燥,聲音漸歇,她才不緊不慢地開口,聲音不大,
卻清晰地蓋過了嘈雜:“諸位夫人罵得累了?口渴了?不如進書院喝杯粗茶潤潤嗓子?
”她抬手做了個“請”的姿勢,目光掃過那一張張因激動而漲紅的臉龐,“夫人方才所言,
字字句句都是為女子名節(jié)、為綱常倫理著想,令儀佩服。不過,”她話鋒一轉,
帶著商人談價般的精明,“夫人府上針線房、廚房里,想必也有不少做活的丫頭婆子吧?
她們每日勞作,月錢幾何?可有二兩?可有飽飯?”她不等夫人們回答,自顧自提高了聲音,
確保周圍看熱鬧的平民百姓也能聽清:“我毓秀書院,不收束脩,管一日三餐,
學的是實打?qū)嵉谋臼隆R文斷字、珠算記賬、看契畫押、品鑒貨品!學成之后,
直接推薦到靠譜的繡坊、茶莊、書社做工,月銀三兩起!做得好,還有分紅!夫人,
您府上針線房最得力的繡娘,一月能拿三兩嗎?”最后這一問,像一把精準的錐子,
瞬間刺破了貴婦們氣勢洶洶的道德盔甲。剛才還義憤填膺的幾位夫人,
表情頓時變得有些微妙。她們彼此交換著眼色,氣勢肉眼可見地萎頓下去。三兩銀子!
還包飯!這價碼,別說她們府里的下人,就是京城里手藝不錯的繡娘,也未必能輕易拿到。
家里那些庶女、遠房侄女、不得臉的窮親戚……心思活絡的,已經(jīng)開始在心里撥起了算盤。
場面詭異地安靜下來。方才還唾沫橫飛的夫人們,此刻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眼神飄忽,
竟無人再開口斥罵。就在這時,人群外圍傳來一個怯怯的聲音,
帶著濃重的市井口音:“真…真不要錢?管飯?還…還教本事,給三兩銀子?
”眾人循聲望去,只見一個穿著粗布衣裳、面黃肌瘦的中年漢子,
領著一個同樣瘦小、但眼睛格外清亮的十一二歲小姑娘,正擠在人群最外面,
臉上混合著巨大的希冀和深切的惶恐。崔令儀的目光越過那些華貴的夫人,
直接落在那對父女身上,臉上露出一個真正溫和的笑容:“簡章上寫的,句句屬實。
只要肯學,能吃苦,符合條件,我們就要。令嬡叫什么名字?可會寫自己的名字?
”“會…會寫幾個!”那漢子激動得聲音發(fā)顫,推了推女兒,“快…快給小姐說說,
你會寫啥!”小姑娘緊張地攥著衣角,鼓起勇氣,用細小的聲音說:“我…我會寫‘豆腐’,
我家是賣豆腐的…我爹娘說,豆腐的‘腐’字最難寫,可我…我會了!”她說著,
竟真的蹲下身,用手指在門口的塵土上一筆一劃地寫下一個歪歪扭扭卻清晰可辨的“腐”字。
“好!”崔令儀撫掌,眼中滿是贊許,“識字,肯學,就是好苗子!去那邊登記吧!
”她指向書院門口臨時搭起的報名桌案。這一聲“好”,如同投入滾油鍋的一滴水?!拔遥?/p>
我家閨女也能寫名字!”“我侄女!十四了,手腳麻利,會算賬!”“我…我家小姑子,
被休回來的,可人勤快,也能學嗎?”“還有我!我!
……”那些原本躲在人群后、衣衫襤褸或面帶愁苦的婦人、漢子們,如同決堤的洪水,
瞬間涌向那張小小的報名桌案。
的女兒、守寡的嫂子、被夫家休棄歸家的婦人……她們眼中燃燒著一種叫做“希望”的東西,
粗糙的手緊緊攥著簡章,仿佛那是通往另一重天的路引。剛才還堵在門口興師問罪的貴婦們,
被這洶涌的人潮擠得東倒西歪,釵環(huán)凌亂,狼狽不堪。
她們看著眼前這混亂又充滿生機的場面,看著崔令儀從容指揮登記的身影,
再看看自己精心保養(yǎng)的指甲縫里不知何時沾上的塵土,只覺得荒謬絕倫,臉上火辣辣的,
再也待不下去,只能互相攙扶著,在一片嘈雜中灰溜溜地擠出人群,登上馬車倉皇離去。
崔令儀站在書院高高的門檻上,看著那幾輛華麗的馬車狼狽駛遠,再看看眼前排起的長龍,
眼中閃過一絲銳利的光。她轉身,從管事手中接過一把烏木算盤,手指一撥,算珠噼啪脆響,
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開:“諸位!名額一百,先到先得,多一個不收!排好隊,
登記清楚姓名、住址、年齡、會些什么!莫要擁擠!”算盤聲里,一個新世界的大門,
在京城西郊,轟然開啟。毓秀書院的第一堂課,沒有《女誡》,沒有《列女傳》。
寬敞明亮的學堂里,泥土和桐油的氣味還未散盡。一百張嶄新的書案后,
坐著一百雙或好奇、或怯懦、或飽經(jīng)風霜卻閃爍著求知渴望的眼睛。
崔令儀站在最前方的講臺上,衣袖利落地挽到手肘,露出一截白皙卻有力的手腕。
她拿起一根雪白的石膏條(這是她特意讓人尋來的,比墨塊便宜),
轉身在刷得漆黑平整的墻板上用力書寫。粉筆灰簌簌落下,沾了她半邊臉頰也渾然不覺。
“看好了,”她的聲音清亮有力,敲打著每個人的耳膜,“這是‘收’,收入的‘收’!
這是‘支’,支出的‘支’!這是‘存’,結存的‘存’!今天,我們不念經(jīng),不繡花,
就學一樣——如何看懂你們?nèi)蘸蟀采砹⒚谋惧X,賬本!”臺下一片輕微的騷動,
夾雜著抽氣聲。豆腐西施的女兒王小丫眼睛瞪得溜圓,被休棄的李氏則下意識地攥緊了拳頭。
崔令儀拿起一本最普通的流水賬簿,高高舉起:“別怕它!
它就跟你家買豆腐、買米面油鹽的賬一樣!左邊記進來的錢貨,右邊記花出去的錢貨!
記住一條鐵律——”她頓了頓,目光銳利地掃過全場,“錢,它自己不會騙人!
但管錢、記賬的人,可能會騙你的錢!所以,自己心里得有本明白賬!
”“噗嗤……”不知是誰先忍不住笑了出來,隨即引起一片哄笑,
原本緊張拘束的氣氛瞬間松弛了不少。李氏緊繃的肩膀也微微垮了下來。崔令儀也笑了,
笑容爽朗:“笑就對了!以后咱們在工坊里,在鋪面上,就得靠這本明白賬說話!
算盤珠子一響,誰也別想糊弄咱們!”就在這時,窗外傳來幾聲刻意的、帶著鄙夷的咳嗽。
幾個穿著洗得發(fā)白長衫的窮秀才,不知何時湊到了窗下,正探頭探腦往里張望,
臉上帶著酸腐的不屑,低聲議論著“牝雞司晨”、“有辱斯文”。崔令儀眼風都沒掃過去,
粉筆頭在黑板上重重一頓,發(fā)出篤的一聲響。她提高聲音,語氣帶著刻意的調(diào)侃:“所以啊,
看賬本,比聽某些人掉書袋、說酸話實在多了!至少賬本上的數(shù)字,可不會紅著耳朵跑掉!
”“哈哈哈!”學堂里的笑聲更響亮了,帶著一種揚眉吐氣的快意。窗外那幾個偷聽的秀才,
臉騰地一下紅到了耳根,仿佛被那粉筆灰嗆著了,又像是被那響亮的笑聲臊著了,
再也待不住,互相拉扯著衣袖,狼狽地低著頭匆匆溜走了。書院剛剛站穩(wěn)腳跟,
崔令儀的目光又瞄向了另一片戰(zhàn)場——人心,或者說,京城的輿論場。她深知,
光有實打?qū)嵉谋臼逻€不夠,得讓天下的女子心里那點被壓抑的火星子燒起來。機會很快來了。
一家經(jīng)營不善、瀕臨倒閉的小報館被崔令儀以極低的價格盤了下來。破舊的招牌被摘下,
換上了嶄新的黑底金字招牌——“青云箋”。創(chuàng)刊號發(fā)行的日子,
京城報童們扯著嗓子喊出的標題,像一道驚雷劈開了沉悶的空氣:“號外!號外!
《青云箋》首刊!頭版重磅:《論女子讀書之十大好處,附贈如何氣暈迂腐夫子秘笈》!
”這標題,辛辣直白,帶著一股子混不吝的挑釁味道。內(nèi)容更是字字如刀,
將“女子無才便是德”的謬論批駁得體無完膚,
條分縷析讀書識字對女子明理、自立、管家、教子乃至謀生的巨大裨益。文章末尾,
還附了一幅活靈活現(xiàn)的漫畫:一個戴著方巾、吹胡子瞪眼的“老夫子”形象,
正被一群捧著書本、昂首挺胸的女子氣得七竅生煙,頭頂冒煙,胡子根根倒豎,
手里的戒尺都折斷了!旁邊配著一行小字:“迂腐如斯,不氣暈更待何時?
”那夸張傳神的畫風,一看就出自崔令儀的手筆——她幼時學畫不成,
倒練就了畫諷刺漫畫的本事。這期《青云箋》像一顆投入深水的炸彈,瞬間引爆了整個京城。
茶樓酒肆議論紛紛,深閨后院也暗流涌動。女眷們偷偷傳閱,看到那“氣暈夫子”的漫畫,
無不掩口低笑,心頭暢快。但也徹底捅了馬蜂窩。早朝之上,一位以古板守舊著稱的御史,
抖著山羊胡子,將一份《青云箋》高高舉起,聲嘶力竭地彈劾:“陛下!妖言惑眾!
蠱惑人心!此刊離經(jīng)叛道,煽動女流,蔑視圣賢,動搖國本!其罪當誅!
請陛下即刻查封此刊,嚴懲主事之人崔令儀!”消息傳到崔令儀耳中時,
她正在《青云箋》那間彌漫著新鮮油墨味的小報館里,
和幾個同樣膽大的女編輯(都是書院里文筆出眾的學生)商量下一期的內(nèi)容。聽聞御史彈劾,
眾人臉色都有些發(fā)白。崔令儀卻只是挑了挑眉,隨手拿起一支狼毫筆,蘸飽了墨,
在一張素箋上龍飛鳳舞地寫了幾行字。她將墨跡吹干,折好,
交給報館一個機靈的小廝:“送去御史臺,指名交給那位彈劾我的御史大人。記住,
要當著眾人的面給。”小廝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去了。御史臺里,
那位御史正氣咻咻地對著同僚痛斥《青云箋》的“十惡不赦”。小廝遞上素箋,
高聲稟報:“崔先生回信,請大人親啟!”御史冷哼一聲,不屑地展開信箋。
只見上面幾行字,筆力遒勁,帶著一種氣死人的從容:“御史大人彈劾辛苦,
字字句句憂國憂民,令儀感佩。唯恐大人年事已高,看長文勞神費力,
特此說明:若嫌字多費眼,可只看文末漫畫。畫意直白,通俗易懂,想必更合大人脾胃。
另:祝大人心寬體健,莫為小事輕易折笏。崔令儀頓首?!薄班邸?!
”旁邊有年輕的官員沒忍住,笑出了聲,又趕緊捂住嘴。御史的臉瞬間由紅轉紫,由紫轉黑,
氣得渾身哆嗦,只覺得一股熱血直沖頂門,眼前陣陣發(fā)黑。
他死死盯著那“莫為小事輕易折笏”幾個字,
再看看自己手里那根因為剛才在殿上激動揮舞而確實有些裂紋的象牙笏板,羞憤交加,
怒火攻心之下,竟真的“咔嚓”一聲,將那根象征身份的笏板,硬生生掰斷了!“崔!令!
儀!”御史發(fā)出一聲野獸般的低吼,眼前一黑,向后倒去。御史臺內(nèi)頓時一片驚呼混亂。
消息傳回報館,女編輯們先是驚愕,隨即爆發(fā)出驚天動地的笑聲。崔令儀也忍俊不禁,
搖搖頭:“唉,這氣性,真該來我們書院學學平心靜氣?!边@一折笏事件,
如同給《青云箋》做了個天大的活廣告。第二期、第三期……《青云箋》銷量節(jié)節(jié)攀升,
火得一塌糊涂,成了京城女子們私下最熱門的談資。它不再是崔令儀一個人的聲音,
無數(shù)女子的心聲如同涓涓細流,開始匯入這片新辟的天地。
有大膽的署名投稿:“婆婆逼我纏足,哭天搶地,我假意應承,
轉頭將裹腳布‘孝敬’給了她最心愛的貍花貓當窩!貓抓爛了布,婆婆心疼貓,
此事不了了之。反殺心得:找準軟肋,曲線救國!
”(署名:腳丫子要自由)有匿名傾訴:“守寡三年,族中叔伯覬覦家產(chǎn),逼我過繼其子。
我該何去何從?”《青云箋》不僅刊出,
還附上了崔令儀親自整理的《本朝寡婦再嫁律例指南》和《析產(chǎn)承嗣避坑要訣》。
更有針砭時弊的:“東城劉記繡坊苛待女工,日做六個時辰,工錢不足百文,手指潰爛者眾,
望《青云箋》主持公道!”崔令儀來者不拒,照單全收。
只是在每一篇文章、每一封來信的末尾,都用加粗醒目的字體,
印上《青云箋》唯一不變的立場:“本社立身之言——女子先是人,
堂堂正正立于天地間;而后方是女兒、妻子、母親?!边@行字,如同烙印,隨著一張張報紙,
深深燙進了無數(shù)女子的心底。書院教本事,《青云箋》開眼界。但崔令儀明白,
要讓女子真正挺直腰桿,光有學問和見識不夠,還得有牢牢握在手里、能養(yǎng)活自己的飯碗。
她的目光,像最精明的獵人,投向了京城最大的染布行當——皇商陸家名下的“錦斕染坊”。
錦斕染坊規(guī)模宏大,染出的布匹色彩鮮艷,專供內(nèi)廷和達官顯貴。然而,其內(nèi)里的骯臟苛酷,
與表面的光鮮形成刺目的對比。染缸蒸騰著刺鼻的氣味,女工們佝僂著腰背,
從早到晚浸泡在五顏六色的染液中,雙手被腐蝕得紅腫潰爛,指甲脫落,
卻只能換來微薄得可憐的工錢,勉強糊口。
崔令儀帶著她書院里第一批學賬目、懂管理的尖子生,打著“觀摩學習”的旗號,
堂而皇之地進了錦斕染坊。學生們看得心驚肉跳,崔令儀卻看得怒火中燒,更看得商機無限。
“這染缸配方,損耗太大?!薄斑@工錢定得毫無道理,難怪女工沒精神。”“管理混亂,
浪費驚人。”她低聲對身邊的學生點評著,聲音冷冽。她們看似隨意地走動、觀察、詢問,
暗地里卻將染坊里幾個手藝最好、最受欺壓又最有主見的老師傅和女工記在了心里。幾天后,
這些染工家里,就“巧合”地收到了毓秀書院優(yōu)厚待遇的“招賢”帖子。陸家少東家陸宴舟,
一個被寵壞了的紈绔,終于后知后覺地發(fā)現(xiàn)自己的“墻角”被撬了。
他怒氣沖沖地策馬直闖毓秀書院,在門口堵住了正要出門的崔令儀。“崔令儀!
”陸宴舟氣得俊臉扭曲,馬鞭指著她,“你什么意思?挖人挖到我陸家頭上來了?
當我陸家好欺負嗎?!”崔令儀停下腳步,一身素凈的棉布衣裙,
與陸宴舟的錦衣華服形成鮮明對比。她抬眼看他,臉上沒有絲毫懼色,
反而露出一絲洞悉一切的笑意,慢悠悠地開口:“陸少東家,火氣別這么大。咱們來算筆賬?
”“算賬?”陸宴舟一愣?!笆前?,”崔令儀掰著手指,語速清晰,“你錦斕染坊,
一個熟練女工,月銀多少?不過一兩三錢銀子吧?還得日夜倒班,染一匹上等絲綢,
不算料錢,光染料和損耗,折合多少?半尺有余吧?若是染次了,整匹布就廢了,這損耗,
算誰頭上?”陸宴舟被她問得有些懵,下意識順著她的思路想?!拔胰糸_個染坊,
”崔令儀逼近一步,目光灼灼,“給手藝好的老師傅和女工,月銀三兩起!做得好,
年底還有分紅!你說,她們會不會更用心?會不會想法子改進配方,減少損耗?我算過,
若管理得法,同樣的染缸,損耗至少能降三成!陸少東家,你是生意人,你告訴我,這買賣,
你是虧了,還是賺了?你陸家,是少了個對手,還是多了個能幫你賺更多錢的伙伴?
”一番話,如同連珠炮,精準地打在陸宴舟最在意的“利”字上。他臉上的怒氣僵住了,
取而代之的是驚愕和飛快盤算的神情。三兩銀子?降三成損耗?這…這賬聽起來,
好像…似乎…確實…是陸家占便宜?他張著嘴,腦子里飛快地打著算盤,臉色變了又變,
剛才那股興師問罪的氣勢早泄了。憋了半天,
才從牙縫里擠出一句帶著濃濃憋屈的評價:“奸…奸商!”崔令儀展顏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