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于黃昏時分悄然落下。起初,僅有寥寥數(shù)滴雨珠,墜落在古玩市場那油亮的青石板上,
暈染出深色的斑點,轉(zhuǎn)眼間便被蒸騰的地氣和喧囂的人聲所掩蓋。隨后,雨勢愈發(fā)綿密,
雨速也愈發(fā)急促,雨滴敲擊著塑料雨棚,恰似敲響沉悶的鼓點??諝庵校?/p>
彌漫著一股由塵土、朽木、銅銹與廉價香水交融而成的復雜氣味。崔墨下意識地縮了縮脖子,
那廉價西裝的領口根本無法阻擋那股濕冷的潮氣,它徑直往骨頭縫里鉆。
他好似一條離了水的魚,在擁擠的攤檔之間艱難地挪動著。周遭人聲喧鬧,
攤主們正以夸張的語調(diào)竭力吹噓著手中那些號稱“祖?zhèn)鳌钡膶氊悾?/p>
飛濺的唾沫險些噴到崔墨臉上。他下意識地躲開,
目光掠過那些蒙著灰塵的瓷碗、銹跡斑斑的銅錢、做工粗糙的仿古畫……內(nèi)心沉重,
仍積壓著白天那場會議留下的余波。張總那張油光锃亮的臉再度浮現(xiàn)于眼前,咧著嘴,
帶著一種理所應當?shù)呢澙?,將他耗費三個月、幾乎傾盡心血的“云棲”項目方案,
輕而易舉地占為己有。同事們或是躲閃或是同情的目光,如今回想起來,
宛如針一般刺痛著他的心。那份屈辱與無力感,混雜著雨水的陰冷,令他胃中一陣翻江倒海。
“小伙子,瞧瞧這貨咋樣?可都是些老物件,要是你看著有眼緣,給個價就行!
”一個沙啞的聲音從旁邊傳來。崔墨猛地回過神來。
他也不知何時停在了一個毫不起眼的角落攤位前。攤主是個干瘦的老頭,
身上裹著一件早已辨不出原色的舊棉襖,正蹲在一張小馬扎上。
他面前的塑料布上雜亂地堆著各式各樣的小玩意兒,在那一堆灰蒙蒙的雜物之中,
有個東西瞬間吸引了崔墨的目光。那是一尊小巧的玉雕。其玉質(zhì)并非上乘,
帶著些許渾濁的灰青色,然而雕工卻極為精湛,線條凌厲,形象逼真。
雕琢的是一只盤踞著的獸,龍頭、豹身,怒目圓睜,獠牙外露,
猙獰的模樣中透著一股難以名狀的兇戾之氣。它微微弓著背,好似下一剎那就要撲咬而出,
一股無形的煞氣撲面而來。最為奇特的是它的那雙眼睛,不知是經(jīng)過鑲嵌,
還是玉料本身的紋理所致,在昏暗的光線之下,竟隱隱泛著一絲令人膽寒的暗紅血光。
睚眥必報!這個詞毫無征兆地闖入崔墨的腦海。龍生九子,其二子生性嗜殺,
尤其喜好刀兵之事,且睚眥必報。這玉獸的姿態(tài)與眼神,
活脫脫便是傳說中睚眥形象的具體呈現(xiàn)。崔墨的心跳莫名地加快了一拍。
白天張總那得意的神情、自己心中那股無處宣泄的憤懣,仿佛找到了一個奇異的共鳴點,
被這尊小小的玉獸牽引著,嗡嗡作響。“老板,這個……”他指著那玉睚眥,聲音有些干澀。
老頭渾濁的目光在崔墨臉上掃視了一番,又瞥了一眼那玉雕,慢悠悠地伸出三根枯瘦的手指,
說道:“三百,不講價。這可是個老物件,煞氣很重,能鎮(zhèn)得住它的,也是一種緣分?!眱矗?/p>
崔墨凝視著那玉獸如血絲般的眼睛,胸中郁結(jié)的悶氣仿佛尋得了一個宣泄的出口。兇就對了!
他幾乎不假思索,掏出三張皺巴巴的鈔票塞給老頭,一把抓起那冰冷的玉獸,緊緊握在手心。
玉石的寒意透過皮膚直沁進來,奇異的是,那股寒意非但不覺得冷人,
反倒像一劑冰涼的鎮(zhèn)定劑,瞬間壓制住了他翻涌的怒火,只余下一種冰冷而尖銳的清醒。
老頭接過錢,不再看他,只是不緊不慢地把錢揣進懷里,仿佛做了一筆再平常不過的買賣。
崔墨握緊玉雕,轉(zhuǎn)身融入愈發(fā)密集的雨簾與人流之中。雨勢逐漸變大,
豆大的雨點砸在傘面上,發(fā)出噼啪的聲響。回到租住的狹小公寓,
樓道里彌漫著飯菜的香氣與潮濕的霉味。崔墨甩了甩傘上的水,掏出鑰匙打開門。
剛把濕透的外套脫下掛好,口袋里的手機便瘋狂地振動起來。是張總。
崔墨凝視著屏幕上閃爍的名字,深吸一口氣,按下了接聽鍵?!拔梗瑥埧?。
”他竭力讓自己的聲音保持平穩(wěn)。“小陳??!
”電話那頭傳來張總慣常的、帶著些許酒氣且居高臨下的腔調(diào),“通知你一聲,
‘云棲’那個項目,甲方十分滿意!王副總也認可了。后續(xù)落地執(zhí)行這部分,
你就不用跟進了,讓小林去鍛煉鍛煉。你呢,辛苦這么久了,先休息兩天,調(diào)整調(diào)整狀態(tài),
?。俊蔽说囊宦?,崔墨只感覺一股熱血猛地涌上頭頂,眼前一陣發(fā)黑。休息?調(diào)整狀態(tài)?
這分明是要將他徹底踢出項目!他熬過的每一個通宵,查閱的每一份資料,
反復斟酌的每一個細節(jié),都成了張總往上攀升的墊腳石,而他自己,
連最后分一杯羹的資格都被剝奪了?!皬埧偅 贝弈穆曇粢驑O度憤怒而微微顫抖,
“方案是我做的!所有的核心數(shù)據(jù)、架構(gòu)思路都是我……”“哎哎哎!小陳!
”張總毫不客氣地打斷他,語氣瞬間變得嚴厲起來,“年輕人,格局要放大一些!
公司是一個整體,項目成功了,大家都有面子!別總是只盯著自己的那點事兒!況且,
你的工作能力大家有目共睹,以后機會多的是!好了,就這樣,我這邊還有應酬!
”電話被果斷地掛斷了。忙音嘟嘟地響著,宛如一把鈍刀,在崔墨的心上反復切割。
他握著手機,僵在原地,渾身冰冷,唯有胸腔里那顆心在瘋狂地撞擊著肋骨,
每一次跳動都伴隨著撕裂般的痛楚和無盡的恨意。窗外,一道慘白的閃電劃破了濃黑的夜幕,
緊接著,驚雷在頭頂炸響,震得玻璃窗嗡嗡作響。暴雨傾盆而下,
密集的雨點瘋狂地抽打著窗戶,仿佛要將整個世界砸個粉碎。
崔墨緩緩地、極其緩慢地轉(zhuǎn)過身。他沒有開燈,屋子里一片昏暗,唯有窗外偶爾劃過的閃電,
將房間內(nèi)簡陋的家具映照出瞬間慘白的輪廓,隨后又迅速陷入更深的黑暗。他走到桌前,
拉開抽屜,摸索起來。指尖觸及那冰冷且棱角分明的硬物。他將其取出,緊緊握在手心。
玉睚眥的輪廓深深嵌入他的掌骨,那冰寒的觸感此刻卻似燒紅的烙鐵,
燙得他靈魂都為之顫抖。他移步至巨大的落地窗前,窗外是城市被暴雨扭曲的霓虹光影,
模糊而猙獰。張總那張令人作嘔的油膩面孔,同事們躲閃的目光,
自己無數(shù)個日夜的伏案工作……所有畫面在腦海中瘋狂旋轉(zhuǎn)、燃燒。
一股積壓已久、幾乎要將他撐爆的暴戾之氣,混合著冰冷的絕望,從喉嚨深處猛地涌了上來。
“殺了他!”聲音嘶啞而扭曲,全然不似他自己發(fā)出的,更像一頭瀕死野獸的咆哮,
充滿了血腥的怨毒。“殺了張總!”每一個字都如淬了毒的鋼針,狠狠扎進空氣中。
他緊握著玉雕的手因用力過度而骨節(jié)泛白,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一絲溫熱的液體順著指縫滲出,滴落在冰冷的玉獸身上。那滴暗紅的血,在昏暗的光線下,
詭異地滲入玉質(zhì)的紋理之中。玉睚眥那雙原本只是暗藏血絲的眼睛,
驟然間亮起兩點猩紅的光芒,宛如地獄深處睜開的魔眼。轟?。。?!
一聲前所未有的、仿佛就在頭頂炸裂的驚雷,震得整棟樓都在搖晃。與此同時,
崔墨面前的落地窗——那整塊厚重的鋼化玻璃,毫無征兆地爆裂開來!并非碎裂,
而是徹頭徹尾、呈粉末狀的爆裂!無數(shù)細碎的玻璃殘渣宛如銀色沙暴,
被狂暴的雨氣與颶風裹挾著,鋪天蓋地地砸向崔墨!崔墨本能地抬手護住頭臉,
被巨大的沖擊力和玻璃渣推動,踉蹌著向后退去,重重地摔倒在地。
冰冷的雨水和狂風頃刻間灌滿了整個房間,窗簾被扯得瘋狂舞動,
桌上的紙張、雜物被卷得四處飄散。就在這風暴肆虐的中心,一個龐大且猙獰的巨影,
裹挾著青銅般的冰冷光澤與濃郁的血腥氣,撞破漫天的玻璃碎雨和狂風,降臨在客廳中央。
它落地時悄無聲息,卻又沉重得讓地板都好似發(fā)出了一聲呻吟。崔墨摔在地上,
透過手臂的縫隙,看到了那個打敗認知的存在——它比想象中更為巨大,幾乎頂?shù)搅颂旎ò濉?/p>
其身軀如矯健的獵豹,覆蓋著冰冷的青銅色鱗甲,
每一片鱗甲都仿佛帶著遠古戰(zhàn)場的寒光與血銹。它的頭顱威嚴似龍,
然而那雙眼睛……那是怎樣的一雙眼睛?。∝Q立的金色瞳孔,冰冷、暴戾且毫無感情,
宛如兩潭凝固的熔金,中心卻燃燒著兩點猩紅的血焰,正直勾勾地鎖定著他。
雨水順著它嶙峋的犄角、粗壯的脖頸向下流淌,
沖刷著它口中那對如同短劍般、還兀自滴著粘稠暗紅液體的森白獠牙。
滴答……滴答……那并非雨水落下的聲響,而是血——新鮮溫熱、帶著鐵銹味道的血,
正從睚眥的獠牙尖端,一滴滴墜落在崔墨面前的地板上,
在冰冷的雨水中暈染開一小片觸目驚心的紅。房間里,
只剩下狂風暴雨的呼嘯和那令人窒息的滴血聲。青銅巨獸睚眥微微低下頭,
湊近癱倒在地的崔墨。一股難以名狀的腥風撲面而來,混雜著雨水的濕冷、金屬的銹氣,
還有濃郁得化不開的、新鮮血液的甜膩。那雙如熔金血焰般的豎瞳,在昏暗破敗的房間里,
如同探照燈一般,清晰地映照出崔墨因極度恐懼而扭曲的臉。它巨大的鼻翼輕輕翕動了一下,
仿佛在確認著什么。接著,一個低沉、沙啞、帶著金屬摩擦質(zhì)感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