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微?!?/p>
聲音很輕,帶著沈昭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沙啞。
那身影明顯地一顫,緩緩轉(zhuǎn)過身來。
月光毫無遮攔地映亮了她的臉。那張平日里總是沉靜如水的容顏,此刻褪去了所有強裝的鎮(zhèn)定和疏離。
謝知微眼睫低垂著,在眼下投下兩小片深重的陰影,那陰影里,似乎還殘留著未干的濕痕。
她的唇瓣緊緊抿著,沒有一絲血色,微微向下抿著。
當抬頭對上沈昭眼睛的一瞬間,先是一絲猝不及防的驚愕,隨即,是再也掩飾不住的脆弱和無助。
沒有言語。沒有任何猶豫。
沈昭腦中那根名為理智的弦徹底崩斷。
所有的規(guī)矩禮法,所有的顧忌擔憂,在這一刻都變得蒼白無力,煙消云散。
她幾乎是踉蹌著沖了過去,帶著一陣風,在謝知微驚愕的目光中,張開雙臂,狠狠地將眼前這具冰涼單薄的身體,用力地、緊緊地擁入懷中!
“唔......”謝知微被這突如其來的溫暖和力量撞得微微一晃。
身體在接觸的瞬間僵硬如石,隨即像是被抽走了所有支撐的力氣,驟然軟了下來。
她的額頭抵在沈昭的頸窩,冰涼的淚水無聲地洇濕了沈昭衣領下的肌膚,滾燙得驚人。
壓抑得太久的恐懼、委屈和絕望,在這無人角落的短暫相擁里,終于找到了一個可以傾瀉的縫隙。
她沒有發(fā)出任何聲音,只有身體在沈昭懷中無法控制地、細微地顫抖著。
沈昭的心被這無聲的哭泣狠狠揉碎了。她笨拙卻小心地收緊手臂,將懷里的人抱得更緊,仿佛要將自己所有的力量和溫度都傳遞給她。
下巴輕輕抵著謝知微冰涼的發(fā)頂,她笨拙地抬起一只手,僵硬地、輕輕地拍撫著謝知微單薄的后背。
沈昭的眼眶也陣陣發(fā)燙,喉嚨像是被什么東西死死堵住,聲音沙啞哽咽,在她耳邊低低地、一遍遍地重復:
“別怕...阿微,別怕...有我呢。”
“你信我...我總能...總能變得足夠強...”
“等我...你一定要等我...”
語無倫次,毫無章法。沒有海誓山盟的華麗辭藻,只有最樸素的承諾,帶著少年人一往無前的熾熱的決心。
每一個字,都成為謝知微在今后沒有沈昭陪伴的歲月里,唯一的支撐她堅持下去的勇氣。
謝知微的身體顫抖得更厲害了。她抬起手,冰涼的手指緊緊攥住了沈昭背后的衣料,指尖用力到泛白,仿佛那是她沉溺前抓住的唯一浮木。
她把臉更深地埋進沈昭溫暖的頸窩,汲取著這短暫的暖意。
兩人在清冷的月光下緊緊相擁,仿佛隔絕了外面的世界。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滯。
回廊的轉(zhuǎn)角處,兩抹纖細的身影無聲地佇立著。
青梧抱著劍,背脊挺得筆直,銳利的目光警惕地掃視著周圍黑暗的角落和可能來人的方向。
她的側(cè)臉在陰影里顯得愈發(fā)冷硬,周身散發(fā)著生人勿近的寒氣。
秋棠緊挨著廊柱站著,雙手緊張地交握在身前,指節(jié)捏得發(fā)白。
她擔憂的目光不時投向庭院中假山后那相擁的模糊輪廓,又飛快地掃視四周。
每一次遠處傳來隱約的腳步聲或笑語,都讓她驚得肩膀一縮,屏住呼吸,直到聲音遠去才敢小心地喘息。
“青梧姑娘…”秋棠的聲音壓得極低,帶著細微的顫音,“…真的…真的不會有人過來嗎?”
青梧的目光巡視,并未看她,只從喉間發(fā)出一聲極短促、卻異常篤定的回應:“嗯?!?/p>
頓了頓,又補充道,聲音冷冽卻奇異地帶著一絲安撫,“有我。”
簡單的兩個字,像定海神針。
秋棠緊繃的心弦莫名松了一瞬,她悄悄抬眼,看向身邊這個跟自己年齡相當、卻沉穩(wěn)可靠的少女侍衛(wèi)。
月光勾勒出對方冷峻卻異常清晰的側(cè)臉線條,那專注守衛(wèi)的姿態(tài),帶著一種令人心安的強大力量。
秋棠慌亂的心跳,竟奇異地平復了一些。
她不再言語,只是將身體往青梧身邊不易察覺地挪近了一點點,仿佛靠近一點,就能多汲取一分對抗這深宮寒夜的力量。
突然這時院外響起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秋棠正要開口,卻被人捂住了想要出聲的嘴。是青梧。她對上秋棠驚惶的眼,微微搖頭,眼神沉靜而堅定。
她指了指庭院深處那兩個仿佛融為一體、在月光下投下長長剪影的人,無聲地傳達著:此刻,不要打擾。
秋棠順著她的目光看去,看著自家小姐那從未在人前展露的脆弱姿態(tài),此刻卻全然依偎在那個溫暖的懷抱里,那緊繃的肩膀微微松弛下來......她讀懂了青梧的意思。
緊繃的身體緩緩放松,捂在嘴上的手也慢慢放下,只剩下眼底濃得化不開的擔憂。
青梧的手還輕輕搭在秋棠的手腕上,感受到她放松下來,才緩緩收回。
她的目光落在秋棠因方才緊張而微微散亂、滑落了一縷的發(fā)髻上,那支素銀簪子斜斜地插著,一枚小小的珍珠墜子隨著秋棠不穩(wěn)的呼吸輕輕晃動,在月光下折射出一點柔和的光暈。
青梧的目光在那點光暈上停留了一瞬,又飛快地移開,重新專注地望向庭院深處。
護衛(wèi)的本能讓她時刻警惕著周圍的風吹草動,只是那沉靜的眼眸深處,掠過一絲極淡的、連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波動。
終于,假山后傳來衣物摩擦的窸窣聲。沈昭牽著謝知微的手走了出來。
兩人的眼眶都有些微紅,但謝知微的臉上已不見方才的崩潰絕望,雖然依舊蒼白,眼底卻沒有方才的悲傷。
沈昭重重地回握了一下她的手,眼神堅定如磐石。
無需言語,謝知微輕輕抽回手,對著沈昭幾不可察地點了點頭,便迅速整理了一下微亂的鬢發(fā)和衣襟,重新挺直了背脊,那個端莊溫婉的謝家嫡女又回來了。
“秋棠,我們走吧?!闭f話聲音沒有與沈昭說話時那般脆弱。她叫了叫守在暗處的秋棠,悄無聲息地沿著回廊的陰影快步離去。
沈昭站在原地,目送著那抹身影漸漸消失,直到再也看不見。
夜風卷起她額前的碎發(fā),拂過她猶帶淚痕的臉頰,冰涼一片。
青梧無聲地走到她身后一步之遙,如同最沉默的影子。
沈昭緩緩轉(zhuǎn)過身,臉上所有的脆弱和柔軟都已斂去,只剩下一種近乎肅殺的沉凝。
月光照亮她年輕的側(cè)臉,那雙總是明亮飛揚的眼眸里,此刻燃燒著一種前所未有對“力量”的渴望。
“走?!彼徽f了一個字,聲音低沉沙啞。
謝知微帶著秋棠,沿著回廊的陰影疾行。夜風吹散了眼眶的微紅,卻吹不散心頭沉甸甸的烙印。
她強迫自己挺直背脊,將那份短暫的溫暖和沈昭滾燙的誓言深埋心底。
臉上重新掛上那副無可挑剔的、屬于謝家嫡女的溫婉面具,步伐從容地回到了殿內(nèi)那璀璨的光暈之下。
幾乎在她踏入殿門的瞬間,一道銳利的、帶著審視的目光便如影隨形地釘在了她身上。
林婉儀端坐席間,妝容精致,儀態(tài)萬方,唇邊噙著恰到好處的笑意,正與鄰座的德妃低聲交談著什么。
然而,當謝知微的身影出現(xiàn),她的視線便立刻轉(zhuǎn)了過來,那笑意未達眼底,反而透著一股冰冷的探究。
“微兒,”林婉儀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穿透了席間的絲竹聲,帶著不容忽視的威嚴,“去了許久,可是身子不適?”
謝知微的心跳漏了一拍,面上卻不顯絲毫慌亂。她微微垂首,姿態(tài)溫順地走到母親身側(cè)落座,動作流暢自然,仿佛只是尋常離席片刻。
她抬手,指尖輕輕按了按額角,恰到好處地流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與眩暈感。
聲音也放得輕柔低緩:“勞母親掛心。方才在殿內(nèi)覺得有些氣悶,便出去略站了站,吹了吹風,此刻已好多了。”
她頓了頓,補充道,“恐驚擾了宴席雅興,故未敢聲張?!?/p>
她的解釋合情合理,姿態(tài)也無可指摘。
林婉儀的目光在她臉上逡巡片刻,似乎想從那過于平靜的蒼白中找出什么破綻,最終也只是淡淡地“嗯”了一聲,算是揭過。
但那眼神深處,卻并未完全打消疑慮,扎得謝知微脊背發(fā)涼。她知道,母親那雙眼睛,最擅長的就是洞察人心。
“太子殿下方才還問起你,”林婉儀端起面前的茶盞,用杯蓋輕輕撇著浮沫,語氣狀似隨意,卻帶著敲打。
“說你的才情品貌,皆是上上之選。身為謝家女兒,更要時時謹記身份?!?/p>
每一個字都像冰冷的石塊砸在心上。謝知微放在膝上的手悄然收緊,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帶來尖銳的刺痛感,才勉強維持住臉上的平靜無波。
她微微頷首,聲音低不可聞:“女兒...謹記母親教誨。”
另一邊,沈昭也帶著一身夜風的寒氣回到了沈家席位。
她的步伐比出去時沉穩(wěn)了許多,但眉宇間那抹揮之不去的沉凝和眼底尚未完全褪去的血絲,卻沒能逃過蘇云容的眼睛。
“昭兒,”蘇云容低聲喚她,目光里盛滿了擔憂。
她敏銳地捕捉到女兒情緒的巨大波動。她伸手輕輕撫上沈昭的手背,觸手冰涼,“手怎么這樣涼?可是在外頭吹狠了?臉色也不大好?!?/p>
她的聲音溫柔,帶著撫慰,卻也帶著探尋。
沈昭感受到母親掌心的溫暖和關切,心頭微微一酸。她反手握住母親的手:“娘,我沒事,就是透透氣,好多了?!?/p>
這位心思細膩、閱歷豐富的將門夫人,握著女兒冰涼手指的手,幾不可察地微微一頓。
她看著女兒瞬間閃躲的眼神,再聯(lián)想到女兒這段時間的反常。
一個極其大膽、甚至有些驚世駭俗的念頭,如同深冬埋入凍土的一顆種子,悄無聲息地落入了蘇云容的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