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夜父兄一番冰冷剖析后,沈昭清晰地看到了那道橫亙在她與謝知微之間的鴻溝,每一樣都沉重得讓她喘不過氣。
無力感如同藤蔓,纏繞著她的四肢百骸,讓她在面對謝知微時,竟生出了前所未有的怯懦。
她不知道該如何面對那雙承載了太多絕望與期盼的眼睛。
怕那微弱卻不肯熄滅的希望火苗,最終被自己的無能澆滅。
于是,她開始下意識地躲著謝知微。
將軍府與丞相府隔墻相鄰,她不再刻意的去找謝知微,亦或是讓青梧打聽謝知微的消息。
校場上的槍影愈發(fā)凌厲,仿佛要將所有無處發(fā)泄的郁結(jié)都刺穿,可心頭的重壓,卻絲毫未減。
墻的另一邊,謝知微敏銳地察覺到了這份疏離。
起初是疑惑,繼而是不安,最后化作一絲細(xì)細(xì)密密的疼痛,纏繞在心尖。
沈昭的躲避,像是一塊無形的巨石,壓在她本就喘不過氣的心口。
謝知微不禁想,是那夜的誓言太重,讓她退縮了嗎?
還是...那被自己強(qiáng)行剖白的心意,終究成了負(fù)擔(dān)?
無數(shù)個念頭在寂靜的深夜里翻涌,讓她本就蒼白的臉色更添了幾分憔悴。
這份刻意的疏離和回避持續(xù)了兩個月,如同一層無形的隔膜,悄然籠罩在兩人之間。
恰逢吏部尚書周家嫡女周明姝在自家別院舉辦賞荷宴。
林婉儀自然不愿放過這個讓女兒在貴女圈中鞏固地位的機(jī)會。
“微兒,此次賞荷宴許多朝堂勛貴的小姐都會出席,你借此機(jī)會多結(jié)識結(jié)識。切莫丟了謝家的顏面?!?/p>
帖子送到鎮(zhèn)北將軍府時,沈昭正對著窗外那堵高墻出神,想也不想便要回絕。
“小姐,謝家小姐...也在受邀之列?!鼻辔嘣谝慌缘吐曁嵝?,語氣平淡,卻精準(zhǔn)地戳中了沈昭最深的軟肋。
沈昭握著請?zhí)氖种敢痪o,紙張邊緣微微凹陷。
沉默半晌,她將那燙金的帖子往桌上一拍,聲音帶著點(diǎn)自暴自棄的煩躁:“...更衣!”
周家別院倚水而建,此時正是荷花盛放的季節(jié)。碧波之上,亭亭翠蓋,粉白嫣紅的花朵點(diǎn)綴其間,清風(fēng)徐來,暗香浮動。
水榭回廊相連,設(shè)了精致的席面,京城最頂尖的閨秀們云集于此,環(huán)佩叮當(dāng),笑語晏晏。
沈昭一身利落的湖藍(lán)色騎射常服,在一眾綾羅綢緞、珠翠環(huán)繞的貴女中顯得格格不入。
她刻意選了最角落的位置,目光卻如同被無形的線牽引,穿過人群,精準(zhǔn)地落在那抹熟悉的、清冷如月的月白身影上。
謝知微安靜地坐在席位上,姿態(tài)無可挑剔。她似乎瘦了些,側(cè)臉在明亮的日光下顯得愈發(fā)單薄,低垂的眼睫掩蓋了所有情緒。
沈昭心頭一刺,猛地灌了一口微涼的果釀,冰涼的液體滑入喉嚨,卻壓不住心底翻涌的煩躁。
她強(qiáng)迫自己移開視線,看向水面上搖曳的荷花,花瓣舒展,自由自在。
就在這時,一個穿著鵝黃云錦、滿頭珠翠的嬌俏身影,帶著兩個跟班,搖曳生姿地走到了謝知微身邊。
是光祿寺少卿之女王妙言,出了名的驕縱任性。
“謝姐姐今日這身天水碧,真真是襯得人比花嬌呢!”王妙言聲音清脆,帶著刻意拔高的甜膩。
“難怪連太子殿下都念念不忘,在宮宴上頻頻示好。妹妹們真是羨慕得緊,謝姐姐日后飛上枝頭,可別忘了提攜提攜我們這些舊日姐妹呀!”
這話語看似恭維,實則字字帶刺,充滿了酸溜溜的嫉妒和試探。
周圍的貴女們紛紛側(cè)目,氣氛瞬間微妙起來。
謝知微神色未變,只淡淡抬眼,眸光清冷:“王妹妹說笑了。殿下仁厚,不過尋常問詢罷了?!闭f罷便欲起身離開。
“誒,謝姐姐別急著走呀,” 王妙言卻伸手虛攔了一下,故作親熱地挽住謝知微的手臂,聲音帶著夸張的親昵。
“妹妹正想請教姐姐,這夏日里如何調(diào)香才能清雅持久呢?聽聞姐姐可是此中高手......”
她一邊說著,一邊半拉半拽地將謝知微引向水榭邊緣一處視野開闊、但欄桿略低的觀荷平臺。
謝知微被她纏得無法脫身,又顧忌著場合,只得耐著性子應(yīng)付兩句。兩人站在平臺邊緣,離水面極近。
“姐姐可知,有些人啊,生來就是命好,什么都有人捧到眼前......” 王妙言的聲音壓低了,帶著濃濃的酸意和惡意,湊近謝知微耳邊。
“連太子殿下的垂青都唾手可得,真真是羨煞旁人呢。就是不知道,這份福氣,姐姐承不承受得起?”
謝知微臉色微變,正欲抽回手臂。
變故陡生!
王妙言話音未落,腳下卻像是被什么絆了一下。
“哎呀!”
她口中發(fā)出一聲短促的驚呼,身體猛地向前一傾!她慌亂之中,下意識地伸手亂抓,竟狠狠推在了身旁毫無防備的謝知微身上。
一切發(fā)生在電光火石之間!
謝知微猝不及防,被狠狠撞在欄桿上,纖細(xì)的身體瞬間失去平衡!
在周圍一片驚恐的尖叫聲中,她如同斷線的風(fēng)箏,直直向后倒去!
“噗通——!”
冰冷刺骨的池水瞬間將謝知微吞噬!
華麗的衣裳吸飽了水,成了沉重的枷鎖,死死拖拽著她向下沉去!
謝知微不通水性,求生的本能讓她拼命掙扎,雙手無助地拍打著水面,卻只是徒勞地濺起更大的水花。
冰冷的池水嗆入口鼻,窒息感如同鐵鉗扼住喉嚨,眼前是晃動破碎的天光和水影,耳邊只剩下自己沉悶絕望的心跳和岸上模糊混亂的尖叫。
恐懼,滅頂?shù)目謶只\罩住了她。
“救人!快救人!”
“謝小姐落水了!”
“侍衛(wèi)!侍衛(wèi)呢!”
水榭上一片混亂,貴女們花容失色,尖叫連連。
坐在貴婦席的林婉儀猛地站起,臉色煞白,失聲喊道:“微兒!微兒不通水性!快!快來人!”
周明姝也驚得站起,急聲催促家仆。
侍衛(wèi)的腳步聲從遠(yuǎn)處傳來,但水中掙扎的身影,眼看就要被渾濁的池水徹底吞沒!
就在這千鈞一發(fā)之際!
角落里那道湖藍(lán)色的身影動了!
沈昭甚至沒有思考,身體的本能早已超越了理智!
她撞開身前礙事的桌椅和人影,帶起一陣風(fēng)!
“讓開!”
在所有人驚愕的目光中,她沖到欄桿邊,毫不猶豫地縱身躍下!
“噗通——!”
巨大的水花濺起!
冰冷的池水瞬間包裹全身,沈昭卻渾然不覺。
她的眼中只有那個在水中無助沉浮、即將被淹沒的身影!
恐懼像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緊了她的心臟!她爆發(fā)出驚人的力量和速度,奮力劃水,朝著謝知微的方向拼命游去!
近了!更近了!
沈昭終于抓住了謝知微在水中胡亂揮舞的、冰冷的手腕!
“知微,抓緊我,”她用盡全身力氣,猛地將謝知微拽向自己,另一只手死死箍住她的腰身,用肩膀和胸膛的力量,拼命將她的頭托出水面!
“咳...咳咳...”謝知微嗆出幾口水,蒼白如紙的臉上全是水痕,眼神渙散,充滿了瀕死的驚懼。
“別怕!知微!別怕!”沈昭嘶吼著,聲音因恐懼和池水的冰冷而劇烈顫抖。
她緊緊抱著懷里冰冷顫抖的身體,如同抱著失而復(fù)得的稀世珍寶,用盡全身的力氣向岸邊游去。
每一步都沉重?zé)o比,每一次劃水都拼盡全力。
終于,在侍衛(wèi)們趕到之前,沈昭拖著謝知微,狼狽不堪地爬上了岸。
她渾身濕透,發(fā)髻散亂,水珠順著臉頰和發(fā)梢不斷滴落。
可她根本顧不上這些!
一上岸,她立刻將懷里依舊在劇烈嗆咳、瑟瑟發(fā)抖的謝知微緊緊、緊緊地?fù)砣霊阎校?/p>
用自己的身體,嚴(yán)嚴(yán)實實地?fù)踝∷拿姘朔剿刑骄?、驚訝、好奇的目光。
“沒事了...知微,沒事了...我在!我在呢!”沈昭的聲音嘶啞哽咽,帶著劫后余生的巨大恐懼和后怕,一聲聲,一遍遍地在她耳邊重復(fù)。
她笨拙地、急切地拍撫著謝知微冰冷的后背,試圖驅(qū)散那刺骨的寒意。
感受到懷中人細(xì)微的顫抖,她的心也跟著一陣陣抽緊,疼得幾乎無法呼吸。
謝知微伏在她溫?zé)岬念i窩,冰冷的身體被這堅實而滾燙的懷抱緊緊包裹著。
熟悉的氣息驅(qū)散了鼻端的池水腥氣,那一聲聲急切的、帶著哭腔的呼喚,穿透了溺水的混沌和恐懼,直抵靈魂深處。
劫后余生的巨大沖擊,連這兩個月來被沈昭躲閃的委屈和不安,在這一刻盡數(shù)決堤。
冰涼的淚水混著發(fā)間的水珠,無聲地洶涌滑落,浸濕了沈昭肩頭的衣料。
她沒有力氣說話,只是將臉更深地埋進(jìn)這唯一能給她安全感的懷抱,身體不再是因為寒冷而顫抖,而是因為一種失而復(fù)得的、巨大的依賴和心安。
“沈小姐真是...俠義心腸!”
“好險!幸虧沈小姐身手了得!”
“是啊是啊,見義勇為,令人欽佩!”
周圍的議論聲嗡嗡響起,帶著贊嘆和后怕。
在所有人眼中,這只是將門虎女路見不平、英勇救人的一幕。
林婉儀在侍女的攙扶下匆匆趕到。
看著女兒被沈昭緊緊護(hù)在懷里、渾身濕透瑟瑟發(fā)抖的模樣,嘴唇翕動了幾下,最終也只是對沈昭僵硬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多謝沈小姐援手之恩?!?/p>
她立刻指揮自己的侍女上前:“還不快扶小姐去更衣!”
沈昭僵在原地,懷中驟然一空,那冰冷的觸感和沉重的失落感讓她心頭猛地一窒。
她看著謝知微被侍女?dāng)v扶著帶走,那臨走前投來的、含淚的、深深的一瞥,像烙印般燙在她的心上。
周明姝站在人群稍遠(yuǎn)處,看著渾身濕透、失魂落魄站在岸邊的沈昭。
方才那不顧一切、快如閃電的躍入水中,那上岸后不顧自身狼狽、將人死死護(hù)在懷里的姿態(tài),那眼神中毫不作偽的恐懼與心疼…這絕不僅僅是“路見不平”。
這位周家小姐眼中閃過一絲極深的訝異和探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