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仆端茶的手布滿鞭痕,主母腕上佛珠壓不住眼中刻薄。>入夜井畔寒霧彌漫,
終見那濕發(fā)覆面的女子。>她聲音滴著井水的陰冷:“他撕我衣裳時,
他娘在佛堂念經(jīng);他爹怕丑事泄露,親手將我尸身墜上巨石沉入井底……”>銅鈴震響,
女子身形在金光中淡去:“我恨…可我不愿變惡鬼……”深秋的安陽城,
日頭已失了夏日的毒辣,卻依舊執(zhí)拗地炙烤著大地。青石板鋪就的官道被曬得滾燙,
蒸騰起干燥的塵土氣息,混雜著牲口糞便、汗水和路邊食肆飄出的油膩香氣,
形成一種市井特有的、渾濁而喧囂的味道。巍峨的甕城投下巨大厚重的陰影,
如同巨獸的咽喉,將鼎沸的人聲、車馬的喧囂、商販的吆喝一股腦兒地吞了進去,
在陰影里嗡嗡回響。就在這片喧囂與陰影的交界處,一個身影緩緩行來,
吸引了所有行人的目光。那是一頭牛。一頭異常雄健、堪稱神異的青牛。
它通體毛色并非尋常青灰,而是如同最上等的青緞,在秋陽下隱隱流動著幽深的暗光,
隨著肌肉的牽動,光澤如水波般流淌。牛角并非粗糙,而是彎曲如精心淬煉過的古銅,
尖端在日光下閃爍著冷硬的鋒芒。最令人心悸的是它那雙銅鈴大的眼睛,
眼白泛著淡淡的黃濁,瞳孔深處沉淀著絕非畜類該有的滄桑與智慧,
更有一絲深藏于骨髓、幾乎被磨平卻未曾熄滅的野性。它的步伐異常沉穩(wěn),
碗口大的蹄子踏在滾燙的石板上,竟只發(fā)出沉悶如鼓點的“篤篤”聲,每一步落下,
仿佛連地面的微塵都為之凝滯片刻。牛背上,端坐著一位道人。
一身洗得發(fā)白、邊緣已有些磨損的青色道袍,漿洗得干干凈凈,卻掩不住歲月的痕跡。
道人身形清癯,面容平和,雙目微闔,似在養(yǎng)神,又似在傾聽這市井紅塵的喧囂。
他無須無髯,下頜線條干凈利落,整個人透著一股歷經(jīng)風霜后的沉靜。他便是玄塵道長。
這頭青牛,本非凡物。百里之外的牛頭山麓,它曾是令鄉(xiāng)民聞風喪膽的“山君”。通了靈智,
憶起前世被農(nóng)人鞭笞、套軛、在泥濘田地里無休止耕作的苦楚,怨氣沖天。一朝得勢,
便反客為主,將山下整個村子的人拘禁起來,逼著他們?nèi)找狗ツ具\石,
為自己建造堪比宮殿的華麗牛棚,搬運堆積如山的、最鮮嫩的草料。玄塵尋至時,
那“宮殿”已初具規(guī)模,飛檐斗拱,雕梁畫棟,荒誕又凄涼。村民們個個面黃肌瘦,
眼神空洞麻木,眼底深處凝固著對龐然大物的恐懼,卻奇跡般地無人喪命。
玄塵觀其怨氣雖深,戾氣沖天,卻無實質(zhì)殺孽,更因這份“不殺”,
其妖氣中尚存一絲未曾泯滅的清明。念其初犯,玄塵未施雷霆手段將其打殺,
而是以更玄奧的道法將其制伏,帶在身邊,
日日以《道德經(jīng)》、《清靜經(jīng)》等道家真言滌蕩其心中戾氣,行那“以妖證道”的教化之功。
此刻,青牛馱著玄塵,沉穩(wěn)地踏入安陽城喧囂的街面。龐大的身軀帶著無形的壓迫感,
路人紛紛側(cè)目避讓,敬畏的目光在神異的青牛與牛背上那沉靜如水的道人之間來回逡巡。
孩童的嬉鬧聲、小販的叫賣聲、騾馬的嘶鳴聲,都在這一人一牛經(jīng)過時,詭異地低了幾分。
尋了城中一家門臉不大、招牌古舊的“悅來客?!甭淠_??蜅km舊,卻收拾得干凈,
透著一股遠離主街的清凈。
個裝著幾卷經(jīng)書、幾件換洗衣物、幾枚符箓和一個古樸法鈴的藍布包袱——安置在客房角落。
他正欲盤膝于簡陋的木榻上,稍作調(diào)息,梳理這安陽城的氣息?!班忄忄狻旬敚?/p>
”一陣急促到近乎慌亂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如同喪家之犬在狂奔,狠狠撞在薄薄的房門上!
那扇本就不甚牢固的木門,竟被這股蠻力猛地撞開,門軸發(fā)出不堪重負的呻吟!
一個身影幾乎是滾進來的。來人穿著價值不菲的云錦團花綢衫,腰束嵌玉的絲絳,
頭上歪斜地戴著赤金發(fā)冠,正是安陽城首富張員外的獨子張承嗣。然而此刻,
他臉上精心涂抹的脂粉被涕淚沖刷得溝壑縱橫,油膩的頭發(fā)黏在額角,眼中布滿血絲,
充滿了極致的恐懼,哪還有半分平日里的風流倜儻?他根本無暇看清房內(nèi)情形,
連滾帶爬地撲到玄塵腳邊,雙手如同溺水之人抓住浮木,死死攥住了玄塵的褲腿,力道之大,
幾乎要扯破那陳舊的布料。他仰起涕泗橫流的臉,發(fā)出殺豬般凄厲的嚎哭:“道…道長!
活神仙!救命啊!求求您大發(fā)慈悲,救救我!有鬼!有鬼!它要索我的命??!它夜夜都來!
掐我!冰涼冰涼的……像鐵箍一樣!它說…它說要拖我下十八層地獄!
我爹…我爹請遍了城里的高僧大德,法事做了七七四十九場,紙錢燒了幾屋子!沒用!
都沒用??!它還是來!它要我的命!道長!您是真神仙!求您救我!多少錢我都給!
傾家蕩產(chǎn),砸鍋賣鐵都行!求您救我??!” 他一邊哭嚎,一邊竭力揚起脖子,
那保養(yǎng)得宜的脖頸上,赫然印著幾道深紫色的淤痕,指印清晰,絕非人力能偽裝,
散發(fā)著陰森的寒氣。哭嚎聲在狹小的客房里尖銳地回蕩,刺得人耳膜生疼。
玄塵眉頭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目光平靜地落在腳下這灘爛泥般的富家子身上。
他沒有立刻攙扶勸慰,只是道袍袖口輕輕一拂,一股柔和卻沛然莫御的力道無聲蕩開,
將張承嗣粘膩如八爪魚般的手指震離了褲腿。玄塵的聲音低沉而穩(wěn)定,
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瞬間壓過了張承嗣的哭嚎:“福生無量天尊。小居士,莫要驚慌。
驚懼傷神,于事無補。且起身,坐下,定一定心神。將你所遇之事,前因后果,細細說來。
鬼魅作祟,亦有其緣由,不明因果,何以解之?天道昭昭,自有其理。
”張承嗣被那力道一震,向后跌坐在地板上,冰涼的地面讓他激靈了一下。他驚魂未定,
抽噎著,鼻涕眼淚糊了一臉,但在玄塵那平靜如古井的目光注視下,
那歇斯底里的狂亂終于被強行壓下幾分,只剩下斷斷續(xù)續(xù)、上氣不接下氣的嗚咽。
玄塵雙目微闔,隨即睜開。眼底深處,一點清光如寒星乍現(xiàn),
瞬間穿透了張承嗣涕淚模糊的皮囊與混亂的魂魄——法眼觀照之下,
張承嗣周身果然被一層濃得化不開的灰黑色陰冷氣息死死纏繞,如同被浸在冰冷的墨汁里。
尤其脖頸處,那陰氣更是濃重如實質(zhì),凝聚成兩條陰氣毒蛇般的形態(tài),
蛇頭死死咬住那淤痕的位置,不斷向內(nèi)侵蝕著生氣。但這陰氣深處,卻并非純粹暴戾的怨毒,
反而透著一股濃得化不開的悲涼、無盡的屈辱和一種被徹底碾碎踐踏后迸發(fā)出的絕望憤恨。
這絕非尋常厲鬼尋仇那么簡單,更像是一樁沉埋地底的滔天冤情,裹挾著血淚,
化作了索命的執(zhí)念。“走吧,”玄塵起身,青布鞋踏過地面,發(fā)出輕微的聲響,
卻異常清晰地落在張承嗣耳中,“帶貧道去你家中看看。是人是鬼,是冤是孽,
總要親臨其境,方能分明。”張府坐落在安陽城最繁華的東城,高門大院,氣派非凡。
丈高的朱漆大門上,碗口大的銅釘擦得锃亮,反射著冰冷的日光。
兩尊巨大的石獅子踞守門前,怒目圓睜,威風凜凜,彰顯著主人的富貴與權(quán)勢。然而,
當玄塵牽著那頭沉默的青牛,踏入那氣派非凡的門樓時,
一股無形的陰冷氣息便如同跗骨之蛆,悄然纏上身來。
這氣息混雜著濃烈得有些刺鼻的檀香味,
卻絲毫掩蓋不住從宅院深處絲絲縷縷滲出的陳腐與壓抑,
仿佛整座府邸都籠罩在一層看不見的、沉重的濕布之下。
青牛碩大的鼻孔噴出一股帶著青草腥氣的灼熱白氣,
渾濁的牛眼緩緩掃過門廊下那些垂手侍立、穿著統(tǒng)一青衣的仆役。這些仆役個個低眉順眼,
看似恭敬,但眼神閃爍,不敢與人對視,身體微微僵硬,透著一種深入骨髓的噤若寒蟬。
青牛的眼底,閃過一絲極淡的、類似嘲弄的暗光,喉嚨里發(fā)出一聲幾不可聞的低沉咕嚕聲。
玄塵被奉為上賓,安置在后花園旁一處雅致僻靜的客院。張員外親自迎了出來,
是個腦滿腸肥的中年人,面團團的臉上堆滿了油滑世故的笑,眼神卻精明閃爍如鼠,
透著商人的算計。他言語間滴水不漏,只反復強調(diào)家門不幸,遭此橫禍,懇請道長大顯神通,
務必驅(qū)邪安宅,保他張家獨苗平安。張夫人則是一身綾羅綢緞,珠翠環(huán)繞,
腕上纏著油光水亮的紫檀佛珠,臉上敷著厚厚的粉,也掩不住眼角的刻薄紋路和深藏的驚惶。
她捏著佛珠的手指關節(jié)用力到發(fā)白,口中不住念著“阿彌陀佛”、“菩薩保佑”,
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與其說是虔誠,不如說是恐懼的宣泄。玄塵不動聲色,
只稽首道:“福生無量天尊。邪祟之事,非一日之寒。貧道需靜觀幾日,體察陰陽,
方能尋其根源,對癥施法?!?張員外夫婦自是連連稱是,囑咐下人務必盡心伺候。白日里,
玄塵或是在庭院中緩步而行,看似在賞玩園中的假山流水、奇花異草,
修長的手指卻在不經(jīng)意間拂過廊柱、假山石、花木的枝葉,指尖凝聚的微弱靈覺,
著這些死物上殘留的、常人無法感知的氣息;或是“偶遇”府中上了年紀、眼神渾濁的老仆,
閑聊幾句看似無關緊要的家常,
諸如“府上景致頗佳”、“這口井有些年頭了吧”、“府上人丁可還興旺”之類。
他的話語平和,眼神卻如古井深潭,老仆們或惶恐敷衍,或欲言又止,
細微的表情變化和言辭閃爍,都逃不過他的感知。
青牛則被安置在后院馬棚旁一處特意清理出來的寬敞草料棚里,上好的干草堆積如山。
它碩大的身軀安靜地臥著,牛眼半開半闔,似在假寐,呼吸悠長。但那對蒲扇般的大耳朵,
卻始終微微轉(zhuǎn)動著,如同最精密的雷達,
泣、風吹過被封死的古井縫隙發(fā)出的嗚咽般的輕響……這座朱門繡戶之下沉淀的骯臟與齷齪,
如同沉渣般,在玄塵不動聲色的探查與青牛敏銳的聽覺中,漸漸泛起,散發(fā)出腐朽的惡臭。
一日午后,玄塵踱步至后廚附近。一個頭發(fā)花白、背脊佝僂的老仆,
正顫巍巍地端著一盆熱氣騰騰的參湯,小心翼翼地向內(nèi)院走去。
一個身材壯碩、滿臉橫肉的管事嫌他走得慢,劈手奪過那沉重的湯盆,滾燙的湯汁濺出少許,
落在老仆枯瘦的手背上,瞬間燙起一片刺目的紅痕。那管事非但毫無愧意,
反而嫌惡地一腳踹在老仆腿彎,厲聲罵道:“老不死的廢物!磨磨蹭蹭!耽誤了夫人進補,
仔細扒了你的皮!” 老仆被踹得一個踉蹌,“噗通”跪倒在冰冷的地磚上,卻不敢吭一聲,
只死死低著頭,雙手撐地,身體因疼痛和恐懼而微微發(fā)抖。玄塵法眼掠過,
清晰地看到老仆破舊袖口下,露出的半截手臂上,竟布滿新舊交錯的鞭痕,
如同丑陋的蚯蚓爬在枯槁的皮膚上。更有一絲極淡的、屬于這老仆的悲戚氣息,
如同無形的絲線,若有若無地縈繞在后院那口被巨大青石板死死壓住的古井周圍,久久不散。
夜深人靜,玄塵于客院房中靜坐。更深人靜之時,萬籟俱寂,
張員外夫婦壓抑而激烈的爭吵聲,卻如同鬼魅的私語,隱隱約約從主院方向飄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