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節(jié)放假,我回了趟農(nóng)村老家。晚上睡不著刷手機,
忽然聽到街上隱約傳來:「誰能給我口水喝……誰能給我口水喝……」聲音蒼老而微弱。
我家是兩層臨街自建房,那聲音就像有人貼著我家窗戶在喊,聽得人毛骨悚然。這個點了,
誰會在外面要水喝呢?農(nóng)村的晚上不像城市,九點多鐘基本已經(jīng)沒人出門了。
難道是我幻聽了?我關掉手機,仔細一聽——聲音飄忽不定,越來越遠。我心里發(fā)毛,
不會有什么臟東西吧?01我起床走上房頂,想弄清楚到底怎么回事。村里雖然裝了路燈,
但都是那種不怎么亮的老式燈,最多照個五米的范圍。我掃了一眼街上,
只見不遠處一個黑影晃晃悠悠地往東走去,佝僂著身子,
嘴里還在喊:「誰能給我口水喝……」沒一會兒,那黑影折返回來,走得稍微近了一點。
我終于看清了——是離我家不遠的沈大娘。說實話,剛才我確實有些害怕。
但我一直是個堅定的無神論者,從來不相信什么牛鬼蛇神。可大晚上的,沈大娘要水喝,
這事兒也確實有些奇怪。她家怎么可能沒水呢?村里自來水通了至少五六年了吧。當然,
也可能有別的原因。不管怎樣,她肯定是渴了。于是我下樓,準備給她送杯水。走到樓下,
我打開飲水機的加熱功能燒水。我家平時燒水功能是關著的,只有要喝熱水的時候才會開。
等水燒著的時候,我媽從房間走了出來。她睡眼惺忪地問我:「你干嘛呢?」
我如實回答:「沈大娘在街上喊口渴,我給她倒杯水喝。」
可我媽卻立刻阻止了我:「你快上去睡覺,別管她。」我愣了一下,疑惑地問:「為什么???
」她說:「她不止這一次了,經(jīng)常這樣。快去睡吧,別管了——你送了,就得有麻煩?!?/p>
有麻煩?有什么麻煩?我有些不解。村里發(fā)生的事情,我的記憶基本停留在上高中那段時間。
后來住校了,再后來工作了,也很少回家。雖然我很想知道到底發(fā)生了什么,可確實太晚了。
我聽了我媽的話,乖乖上樓睡覺了。02早上起床的時候,我媽已經(jīng)準備好了早飯。院子里,
我爸擺了一個小桌子,桌上是小米粥、咸菜和雞蛋,簡簡單單的一頓飯。
我們一家三口坐在院子里吃飯。吃飯的時候,我問起了昨晚的事。「媽,
你昨天為啥不讓我給沈大娘送水喝?」我媽一邊剝雞蛋,一邊淡淡地說:「她兒子都不管,
你管她干嘛?我跟你說啊,少管閑事?!埂冈趺戳??」
我媽把剝好的雞蛋放進我碗里:「上回村東頭的宏宇,半夜給她送了杯水,她兒子知道了,
跑他家里去吵了一通。」「???為啥啊?她兒子神經(jīng)病吧?」這時候,我爸也開口了,
語氣里帶著點諷刺:「別人對她娘好,就顯得他們幾個兒子不孝順?!?/p>
我有些疑惑:「啥意思?我咋聽不懂???」我爸跟我大概講了一下。沈大娘五個兒子,
沒人管她。老太太一個人過,生活相當可憐,吃不飽,穿不暖。沈大娘老伴走得早,
留下她一個人帶大了五個兒子、一個女兒。幾個兒子結了婚分了家,離她很遠。女兒嫁出去,
不?;啬锛?。聽完我爸的講述,我有些氣憤:「這還用『顯得』嗎?這不就是不孝順嗎!」
我又問:「村支書不管嗎?不贍養(yǎng)老人是犯法的?。 刮覌寚@了口氣:「村里管過,
給她評了個低保戶,一個月五百塊錢。卡在她兒子手里,全讓他們分了?!?/p>
她繼續(xù)說:「村官三天兩頭找她兒子談話,可說歸說,他做歸他做,根本沒用?!?/p>
我爸接過話:「老太太那屋,別提了,連下腳的地兒都沒有。土坯房塌了半邊,
下雨漏雨、下雪漏雪,屋里臭氣熏天。他兒子、孫子送飯,從來都是把飯往門口一放就走,
門都不進。也就她女兒半年左右來一次,給她換換被褥、收拾收拾屋子?!孤牭竭@些,
我都有些不敢相信——2018 年了,還能有這種事?我媽又說:「老太太自己也有問題。
身體其實還行,能走能動,就是啥都不干。她直接拉屋里、尿床上,故意折騰人。
起初她兒子還管管,折騰時間長了,也就懶得管了?!?/p>
我媽接著說:「她經(jīng)常在街上翻垃圾桶,吃別人扔的水果,吃得滿街人都議論。別人勸她,
她就說:『想吃水果了,兒子不給買?!幻鲾[著就是想讓她兒子難堪?!孤犕赀@些,
我心里有點不是滋味,沉默了好一會兒。我媽忽然又說:「以后我們老了,
你可不能這么對我們啊。」我笑了笑:「放心吧,給你們口水喝肯定沒問題,哈哈哈。」
03飯后,我來到街上。我已經(jīng)很久沒有在家待過了,
街上跑來跑去的小孩基本上都不認識了?,F(xiàn)在村里,基本上都是空巢老人和留守兒童。
小時候熱鬧的街道,如今只剩下零星幾個老頭在樹蔭下打麻將。我在城里買了房,
也不止一次勸爸媽跟我去城里住,可他們每次去了,最多住兩天就又回農(nóng)村了。
他們總說:城里太憋屈、太難受,住不慣。走著走著,來到了沈大娘家門口。她家臨街,
沒有院墻,只用玉米秸稈圍了一圈籬笆,一間土坯房屋和我記憶里的樣子差不多。
只是那間土坯房已經(jīng)變了模樣——屋頂塌了一半,塌下去的一邊早已長滿了野草,
草都快長過房檐了。一眼望去,像是一處被荒廢了多年的舊屋。那老舊的土坯房,
跟隔壁新修的二層小樓一對比,仿佛兩個時代硬生生拼接在了一起。
沈大娘正坐在街邊曬太陽。老太太七十多了,氣色還不錯,就是瘦得皮包骨。
我其實想進去看看她的房子,可一想到我媽說過的話,猶豫了,我還是別找麻煩了。
路過她身邊的時候,老太太認出我來了。她瞇著眼:「你是林大兄弟家的小子吧?」我一愣,
眼神還挺好。我停下腳步,回了句:「是我,沈大娘。曬太陽呢?」離她兩米遠,
就能聞到她身上的尿騷味。她回我一句:「嗯,我等我家老三給我送飯呢。」我看了眼表,
上午十點,真行啊,這點兒了還不給吃飯?我跟她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著。沒一會兒,
不遠處她孫子端著一個瓢過來了,手里拿著一個饅頭。走近一看,瓢里是大米粥,
上面放著一撮咸菜。他孫子把飯放下,對我笑了笑,他孫子比我小很多,我們也不熟,
甚至可以說不認識。能看出來,他們是吃完飯以后,才給老人送來的。他把東西放下,
跟他奶奶一句話都沒說,轉頭就走了,臉上帶著點尷尬?;蛟S他也知道,
給他奶奶吃的這些東西,拿不出手。沈大娘端起瓢問我:「你吃飯了嗎?」
我連忙回她:「我吃過了,您快吃吧,別跟我客氣?!顾灾垼易哌M她屋里。
屋里的情況比我爸說的還嚴重。老太太回頭跟我說:「屋里太亂了。」
這何止是亂啊……房間里彌漫著廁所般的臭味。床是用干草鋪的,墊著兩層褥子,
被子全都露著棉花,上面沾滿了黑色的東西,十有八九是大便。地面黏糊糊的,
不知道是她尿的,還是漏雨積水。房子塌的那一面,簡直成了個小森林,雜草叢生,
我感覺里面一定有蛇有老鼠。我找了半天都沒看到有燈,不對,應該是根本沒電。
完全無法想象這是人住的地方,更像一個垃圾回收站。院子里搭著做飯用的簡易棚,
連帶著灶臺也塌了。老式壓水井邊滿是青苔,怪不得她晚上喊渴要水喝。
我回頭看了看她的飯碗——咸菜、白粥、白饅頭,連喂狗都得拌點剩菜吧?
我又看看她瘦得變了形的臉,心里忽然一陣發(fā)堵。我甚至希望她早點死掉,
這簡直是「活受罪」。終于理解老人們常說的一句話:「人死了,就是享福去了?!?/p>
我問了句:「房子怎么不補補啊?這冬天不冷嗎,大娘?」她停下吃飯的動作,抬頭看著我,
說:「哎,村里當官的來過,說給重建,補貼一半的錢??墒俏覂鹤蛹依餂]錢,
一個個都過得緊巴巴的……我也沒幾年活頭了,哪天死,就算哪天了。」我笑了笑,
不知道該怎么回她。04回到家后,我爸正躺在床上,用手機聽戲。我坐到他床邊,
跟他聊起天?!肝覄偛怕愤^沈大娘家,為啥變成這樣了啊?之前我記得還挺好的啊?!?/p>
我爸笑了笑:「為啥?因為她沒用了唄?!刮野纸又f:「之前挺好,
那是因為老太太還能動,能幫她兒子看孩子、做飯?!埂改且蔡F(xiàn)實了吧?自己的親媽,
沒用了就不管了?」「哎,你不明白。」我爸嘆了口氣,「舊社會這種事多了去了。
所以老話說得對——『養(yǎng)兒別養(yǎng)仨,養(yǎng)仨沒有家。』」「啥意思?」「就是養(yǎng)多了,
兄弟姐妹之間容易推卸責任。」我想了想,確實會有這個問題,
「這個我能理解……但是也不至于她兒子這么對她吧?現(xiàn)在明擺著是不想讓他娘活啊。」
「也有她自己的原因?!埂干对颍俊刮乙苫蟮貑栁野?。我爸頓了頓,
說:「我給你講講她家的故事吧。」05沈大娘,名叫沈愛織。四十年前,
她男人死在了村西頭的磚窯廠。那時候沒什么機械設備,拉磚、運磚,全靠人工。
偏偏那天他一個人推車上坡,車子裝得太滿,太重,手一滑,車就倒著滾了下來。
裝滿磚頭的板車正好壓在他脖子上,當場頸椎壓斷,就這么沒了。說到底,命不好。
這種事窯廠經(jīng)常發(fā)生,就他被壓死了。那年,她大兒子 12 歲,最小的女兒才 5 歲。
廠里出了事,賠了她八百塊錢——放在那年月,也不算少。這錢她不敢亂花,
留著給幾個兒子娶媳婦。好在還有個婆婆能搭把手、照應照應。男人沒了以后,
莊稼地里的活她一個人扛,婆婆在家?guī)退春⒆?,一大家子就這么勉勉強強地熬下來了。
過了幾年,老大到了談婚論嫁的年紀。她拿出她男人的賠償金,加上賣糧食攢的錢,
給大兒子娶了媳婦。都說「長兄為父」,但這個老大是個軟蛋,怕媳婦。媳婦不讓他管家里,
他就基本沒幫過家里什么忙。雖然老大結了婚,可家里還有五個孩子,光靠她一個寡婦,
早晚撐不下去。果不其然,等到老二、老三也要娶媳婦的時候,家里拿不出錢。
眼看耽誤終身大事,她沒辦法,經(jīng)媒人撮合,就把她女兒嫁給了一個比她大六歲的瘸子。
收的彩禮,不多不少,剛好給老二老三湊了娶親的錢。她女兒嫁出去以后,
至少有十幾年沒回過娘家。說白了,就是恨她娘。老二、老三結了婚也有樣學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