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結(jié)婚五周年紀(jì)念日那天。
我特意調(diào)休了半天。
王志強說過。
他今天要加班到很晚。
我買了蛋糕。
是王志強最喜歡的那家。
又買了紅酒。
很貴的那種。
我拎著東西回到家。
鑰匙插進(jìn)鎖孔。
輕輕一轉(zhuǎn)。
門開了。
玄關(guān)的地板上。
躺著一雙高跟鞋。
尖頭。
酒紅色。
鞋跟很細(xì)。
這雙鞋我認(rèn)識。
上周還穿在劉娜腳上。
劉娜是我最好的朋友。
我的心跳停了一拍。
客廳很安靜。
通往臥室的走廊光線昏暗。
臥室的門虛掩著。
留著一道縫。
很窄的一道縫。
里面?zhèn)鞒鲆恍┞曇簟?/p>
壓抑的喘息。
床墊彈簧不堪重負(fù)的吱呀。
還有女人模糊的低語。
“……強哥……”
聲音很熟。
熟得刺耳。
我的手腳冰涼。
血液好像一下子沖到了頭頂。
又在瞬間褪得干干凈凈。
手里的蛋糕盒。
“啪嗒”一聲掉在地上。
奶油糊了一地。
殷紅的酒液從紙袋滲出。
像血。
臥室里的聲音戛然而止。
死一樣的寂靜。
幾秒鐘后。
門被猛地拉開。
王志強站在門口。
他只胡亂套了條睡褲。
赤著上身。
胸口還有幾道新鮮的紅痕。
他臉上血色盡失。
嘴唇哆嗦著。
“曉……曉曉?”
他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
“你……你怎么回來了?”
我看著他。
看著這個和我同床共枕五年的男人。
胃里一陣翻江倒海。
“今天是什么日子?”
我的聲音出奇地平靜。
平靜得自己都覺得陌生。
王志強眼神慌亂地躲閃。
“我……我……”
他語無倫次。
臥室里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
劉娜出來了。
她裹著王志強那件寬大的浴袍。
頭發(fā)凌亂。
臉上還帶著不正常的潮紅。
她怯怯地看了我一眼。
迅速低下頭。
手指絞著浴袍帶子。
“曉曉……”她聲音細(xì)得像蚊子叫。
我看著她。
看著這個我掏心掏肺、當(dāng)成親姐妹的人。
指甲深深掐進(jìn)掌心。
尖銳的疼。
“多久了?”
我問。
聲音還是平的。
沒有起伏。
王志強“噗通”一聲跪了下來。
膝蓋砸在地板上。
發(fā)出沉悶的響聲。
他抓住我的手。
他的手心全是汗。
又濕又黏。
“曉曉!我錯了!我真的錯了!”他語速飛快,帶著哭腔,“就這一次!真的就這一次!我鬼迷心竅!我不是人!”
他的眼淚流下來。
鼻涕也流下來。
狼狽不堪。
“你原諒我!看在咱們五年夫妻的份上!看在……看在我們這個家的份上!我發(fā)誓!我再也不敢了!我以后當(dāng)牛做馬補償你!”
他哭得聲嘶力竭。
額頭抵著我的手背。
滾燙的眼淚砸在我的皮膚上。
劉娜站在一旁。
臉色煞白。
肩膀微微發(fā)抖。
她咬著嘴唇。
沒說話。
只是眼圈也紅了。
看起來楚楚可憐。
我的心像被泡在冰水里。
又冷又硬。
五年。
一千八百多個日夜。
原來這么不堪一擊。
我看著跪在我面前痛哭流涕的男人。
看著他身后那個泫然欲泣的“好閨蜜”。
胃里的惡心感再次翻涌上來。
我用力抽回自己的手。
王志強的哭聲頓住。
他抬起涕淚橫流的臉。
茫然又恐懼地看著我。
我看著他。
一字一句。
“王志強,我們……”
話沒說完。
旁邊的劉娜突然捂住嘴。
猛地干嘔了一聲。
聲音很大。
很突兀。
我和王志強都看了過去。
劉娜彎著腰。
臉色更白了。
她喘了幾口氣。
又干嘔了幾下。
好像很難受的樣子。
王志強還跪著。
他看看我。
又看看劉娜。
眼神復(fù)雜。
劉娜抬起頭。
眼睛里水光盈盈。
她看看王志強。
又看看我。
像是下了很大的決心。
聲音帶著哭腔。
斷斷續(xù)續(xù)。
“我……我可能……有了?!?/p>
空氣凝固了。
時間也凝固了。
我站在原地。
看著劉娜。
看著王志強。
王志強臉上的表情。
從茫然。
到震驚。
再到一種奇異的、混合著慌亂和一絲……隱秘喜悅的復(fù)雜神色。
他猛地從地上爬起來。
動作快得有點滑稽。
他兩步跨到劉娜身邊。
扶住她的胳膊。
“小娜?你……你確定?什么時候的事?”
他的聲音急切。
帶著一種我不熟悉的、小心翼翼的溫柔。
劉娜靠在他臂彎里。
虛弱地點點頭。
眼淚終于掉了下來。
“我……我那個遲了快半個月了……剛才就覺得……好惡心……”
她怯怯地看向我。
眼神充滿了愧疚和哀求。
“曉曉……對不起……真的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也不知道怎么會這樣……”
王志強緊緊摟著她。
抬頭看我。
眼神躲閃。
語氣卻帶著一種奇怪的、近乎理直氣壯的辯解。
“曉曉……你看……小娜她……她身體不舒服……她懷……懷孕了……情緒不能太激動……”
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
“我們的事……我們的事能不能……能不能先緩緩?等小娜……等小娜穩(wěn)定下來再說?”
我站在那里。
看著這對相擁的男女。
看著王志強那只護(hù)在劉娜小腹上的手。
看著他臉上那種混合著焦慮、責(zé)任感和一絲初為人父般光芒的表情。
胃里的翻騰止住了。
取而代之的。
是一片死寂的冰涼。
像結(jié)了厚厚的冰。
凍住了所有的感覺。
原來是這樣。
原來在我精心準(zhǔn)備紀(jì)念日的時候。
在我傻乎乎計劃著未來的時候。
在我以為的“家”里。
他們連孩子都搞出來了。
我扯了扯嘴角。
想笑。
卻一點聲音也發(fā)不出來。
地上。
奶油和紅酒混在一起。
黏糊糊。
臟兮兮。
像我現(xiàn)在的心情。
像這被徹底弄臟的五年。
我彎腰。
撿起掉在旁邊的車鑰匙。
鑰匙圈上的小熊掛墜。
是王志強去年送我的生日禮物。
他說。
“老婆,我們要一直在一起,生個熊孩子。”
我攥緊了鑰匙。
冰冷的金屬硌著手心。
很疼。
我直起身。
沒再看那對抱在一起的男女。
也沒看這一地狼藉。
轉(zhuǎn)身。
拉開門。
走了出去。
門在身后輕輕關(guān)上。
隔絕了里面所有的聲音。
走廊的聲控?zé)簟?/p>
應(yīng)聲而亮。
慘白的光。
照著我前方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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律師事務(wù)所的空調(diào)開得很足。
冷氣颼颼地往骨頭縫里鉆。
我坐在硬邦邦的椅子上。
對面的律師是個中年女人。
姓吳。
短發(fā)。
戴著金絲邊眼鏡。
很干練的樣子。
她推過來一份文件。
“林女士,這是根據(jù)您的要求擬好的離婚協(xié)議書。財產(chǎn)分割方面,您主張的婚內(nèi)共同存款一人一半,現(xiàn)有住房歸您所有(王志強放棄產(chǎn)權(quán)),他名下的車歸他,您這邊的訴求基本都列清楚了?!?/p>
她頓了頓。
手指點了點其中一行。
“關(guān)于您提出的……精神損害賠償,數(shù)額是十萬。這個在實務(wù)中,除非對方自愿,否則法院支持的難度比較大,而且需要充分證據(jù)。您看……”
“沒關(guān)系?!蔽掖驍嗨曇艉芊€(wěn),“寫上吧。”
吳律師看了我一眼。
沒再多說。
點點頭。
“好的。那……關(guān)于您提到的身體狀況,需要我這邊在協(xié)議里備注什么嗎?或者,是否需要向法庭申請一個短暫的休庭期?”
“不用?!蔽伊⒖袒卮?,脊背挺得很直,“按正常流程走。越快越好。”
吳律師在鍵盤上敲了幾下。
“對方已經(jīng)簽收傳票了。開庭時間定在下周三上午九點?!?/p>
“好?!?/p>
走出律師事務(wù)所。
外面陽光刺眼。
七月的天氣。
悶熱得像蒸籠。
我站在滾燙的柏油馬路邊。
拿出手機(jī)。
屏幕亮了又暗。
上面顯示著上次產(chǎn)檢的預(yù)約提醒。
就在明天。
我抬手。
輕輕按在小腹上。
那里還是一片平坦。
沒有任何動靜。
但我知道。
有個小小的生命。
正在里面悄悄生長。
它來得那么巧。
又那么不巧。
在我婚姻徹底崩塌的廢墟上。
它像個意外闖入的種子。
茫然地扎下了根。
手機(jī)震動起來。
屏幕上跳動著“王志強”三個字。
我盯著那名字看了幾秒。
直到屏幕暗下去。
很快。
又固執(zhí)地亮起來。
震動聲嗡嗡作響。
惹得旁邊等車的人都側(cè)目。
我吸了口氣。
劃開接聽。
“喂?”
“曉曉!”王志強的聲音立刻沖了出來,帶著一種焦灼和不易察覺的煩躁,“你去哪兒了?回家吧!我們好好談?wù)?!?/p>
“談什么?”我問。
聲音很淡。
“談……談離婚的事?。 彼Z氣有點急,“還有小娜……她這兩天反應(yīng)特別大,吐得厲害,人都瘦了一圈……醫(yī)生說前三個月很重要,情緒不能波動……”
他頓了頓。
聲音壓低了些。
帶著點懇求。
“曉曉,我知道我對不起你。但……但孩子是無辜的,對不對?小娜現(xiàn)在這個樣子……我們的事能不能……能不能先放一放?等她……等她穩(wěn)定了再說?算我求你了……”
我握著手機(jī)。
太陽穴突突地跳。
遠(yuǎn)處的車流喧囂。
匯成一片模糊的噪音。
“王志強?!?/p>
我叫他的名字。
電話那頭安靜了一下。
“我在?!?/p>
“我們沒什么好談的?!蔽艺f,“下周三,法院見。”
不等他再開口。
我掛斷了電話。
屏幕暗下去。
映出我沒什么表情的臉。
下周三。
法院。
離婚。
一切都會有個了斷。
包括我肚子里這個。
不該來的意外。
第二天。
我一個人去了婦幼醫(yī)院。
消毒水的味道很濃。
走廊里人來人往。
挺著大肚子的孕婦。
被家人小心攙扶著。
臉上是期待和幸福。
也有年輕女孩。
臉色蒼白。
獨自坐在角落里。
眼神空洞。
我坐在候診區(qū)的塑料椅上。
等著叫號。
手心有點潮。
廣播里叫到我的名字。
“林曉?!?/p>
我站起身。
走進(jìn)診室。
女醫(yī)生四十多歲。
面容溫和。
“林曉?來復(fù)查?”
她翻看著之前的病歷本。
我點點頭。
“躺上去吧?!?/p>
她指了指旁邊的檢查床。
冰涼的耦合劑涂在肚皮上。
儀器探頭壓下來。
有點涼。
也有點重。
醫(yī)生看著旁邊的顯示屏。
很安靜。
只有儀器輕微的嗡鳴。
過了一會兒。
她移動著探頭。
“嗯……胎囊位置很好?!?/p>
她的聲音很平穩(wěn)。
“能看到胎芽了。”
她指著屏幕上一個模糊的小點。
“這里?!?/p>
她又移動了一下。
“原始心管搏動……看,一閃一閃的,很清晰,很有力。”
她側(cè)頭看了我一眼。
臉上帶著職業(yè)性的溫和笑意。
“發(fā)育得不錯。恭喜啊?!?/p>
我躺在那里。
眼睛盯著天花板。
慘白一片。
那“一閃一閃”的微弱光芒。
好像透過冰冷的屏幕。
微弱地映進(jìn)了我的眼底。
我眨了眨眼。
天花板依舊慘白。
什么光也沒有。
“謝謝醫(yī)生?!?/p>
我坐起身。
擦掉肚子上的耦合劑。
穿好衣服。
醫(yī)生遞給我一張B超單。
黑白圖像上。
一個小小的孕囊。
像一顆孤獨的種子。
蜷縮在黑暗里。
旁邊標(biāo)注著:宮內(nèi)早孕,活胎。
“回去注意休息,補充葉酸。按時來產(chǎn)檢?!贬t(yī)生囑咐著。
“好。”
我接過單子。
折好。
放進(jìn)包里。
那張薄薄的紙。
像一塊燒紅的炭。
熨帖著包的內(nèi)襯。
也燙著我的皮膚。
走出醫(yī)院大門。
熱浪撲面而來。
我站在臺階上。
拿出手機(jī)。
對著那張B超單。
拍了一張照片。
很清晰。
日期。
檢查結(jié)果。
都拍得清清楚楚。
我打開通訊錄。
找到王志強。
手指懸在發(fā)送鍵上。
停了幾秒。
然后。
按了下去。
照片發(fā)送成功。
綠色的進(jìn)度條瞬間走滿。
幾秒鐘后。
手機(jī)瘋狂地震動起來。
王志強的名字在屏幕上跳動。
像一只瀕死的魚。
我沒接。
任由它響。
震動停止。
屏幕暗下去。
不到五秒。
又瘋狂地亮起。
震動。
再暗。
再亮。
反復(fù)了幾次。
終于徹底安靜下來。
一條短信擠了進(jìn)來。
“林曉!你什么意思?!你給我看這個干什么?!我們現(xiàn)在在談離婚!你搞這些有意思嗎?!”
我看著那行字。
每一個字都像淬了毒。
又過了幾分鐘。
又一條短信。
“你懷孕了?什么時候的事?你他媽是不是早就知道了?故意在這時候拿出來要挾我?!”
我關(guān)掉短信。
把手機(jī)塞回包里。
那張B超單。
在包里安靜地躺著。
離婚那天。
天氣陰沉得厲害。
厚厚的云層壓在城市上空。
悶得人喘不過氣。
法院門口。
王志強比我先到。
他站在臺階下。
腳邊扔著幾個煙頭。
看到我下車。
他掐滅手里的煙。
快步走過來。
臉色很不好看。
眼下帶著濃重的青黑。
胡子也沒刮。
整個人透著一股頹敗的焦躁。
“林曉!”他攔住我,聲音壓得很低,帶著火氣,“你昨天發(fā)那照片什么意思?你存心的是不是?”
我停下腳步。
看著他。
沒說話。
他從口袋里掏出手機(jī)。
手指用力戳著屏幕。
“現(xiàn)在小娜知道了!她情緒很不穩(wěn)定!昨天哭了一晚上!差點出事!你滿意了?!”
他的呼吸有些急促。
“我們現(xiàn)在要解決的是離婚!是分割清楚!你弄個孩子出來算怎么回事?你想用孩子綁住我?我告訴你林曉,不可能!我……”
他的話被一陣急促的高跟鞋聲打斷。
“志強!”
劉娜的聲音傳來。
帶著哭腔和顯而易見的虛弱。
她小跑著過來。
臉色蒼白得嚇人。
嘴唇也沒什么血色。
一只手還下意識地護(hù)著小腹。
她今天穿了件寬松的娃娃裙。
看起來更顯得弱不禁風(fēng)。
她跑到王志強身邊。
一把抓住他的胳膊。
像是找到了依靠。
然后才看向我。
眼神里充滿了恐懼、控訴和一種……奇特的、仿佛被侵犯了領(lǐng)地的憤怒。
“曉曉……”她開口,聲音帶著哭過的沙啞和顫抖,“你……你懷孕了?”
她不等我回答。
或者說。
她根本不需要我回答。
眼淚瞬間涌了出來。
大顆大顆往下掉。
“你怎么能這樣啊曉曉……”她哭得肩膀都在抖,“你明知道……明知道我和志強……我們……我們也有孩子了啊……你這個時候懷孕……你讓志強怎么辦?你讓我怎么辦?讓我們的孩子怎么辦???”
她哭得幾乎喘不上氣。
身體搖搖欲墜。
王志強立刻緊張地?fù)ё∷?/p>
“小娜!小娜別激動!醫(yī)生說了你不能激動!”他一邊拍著她的背安撫,一邊抬頭狠狠瞪向我,眼神像刀子,“林曉!你看到了?!你滿意了?!你非要把事情搞成這樣?!”
劉娜靠在他懷里。
抽泣著。
斷斷續(xù)續(xù)地說。
“我……我昨晚肚子就好疼……我好怕……志強……我們的孩子會不會有事……”
“不會的!不會的!”王志強連聲保證,摟緊了她,再看向我時,眼神只剩下冰冷和決絕,“林曉,你看到了?小娜現(xiàn)在這個樣子,她離不開我!她更需要我照顧!”
他深吸一口氣。
像是終于下定了決心。
“孩子的事,你自己處理掉。協(xié)議我簽。就按之前說的,房子歸你,存款一人一半。算我……補償你的?!?/p>
他的目光掃過我平坦的小腹。
沒有一絲溫度。
只有急于擺脫麻煩的厭煩。
“以后……我們兩清了?!?/p>
法院的臺階很高。
冰冷的石階。
一級一級。
我一步一步走上去。
沒有回頭。
身后。
劉娜壓抑的啜泣聲。
王志強低聲的安撫。
像隔著一層厚厚的毛玻璃。
模糊不清。
包里那張B超單。
安靜地貼著我的身體。
再也不會發(fā)燙了。
它已經(jīng)涼透了。
走進(jìn)法院大門。
冷氣襲來。
我下意識地攏了攏外套。
護(hù)住了小腹。
那里。
一片冰涼。
吳律師已經(jīng)等在里面。
她迎上來。
看了看我身后。
又看看我的臉色。
沒多問。
“林女士,準(zhǔn)備好了嗎?”
“嗯?!蔽尹c頭。
走向那扇即將宣判我五年婚姻終結(jié)的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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