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早，蘭玉就被“咯吱咯吱”的聲音吵醒了。她睜開眼，看見水生躺在醫(yī)用護理床上，眼睛半睜著，像兩顆蒙了灰的玻璃珠子。那聲音是護理床的滑輪在水泥地上摩擦——海山正撅著屁股在調(diào)整床的位置。
“這樣向陽?！焙Ｉ侥税押?，后背的汗衫濕了一大片，“醫(yī)生說多曬太陽對水生哥好。”
蘭玉沒吱聲。自從半個月前把水生從醫(yī)院接回來，海山幾乎天天來報到。不是送土雞蛋就是幫忙翻身擦背，有次還扛來臺二手空調(diào)，說是怕水生長褥瘡。
“嫂子，今天我去鎮(zhèn)上幫你拿藥吧？”海山從兜里掏出張皺巴巴的清單，“我騎三輪車去，順道把王老板要的草藥......”
“不用?！碧m玉打斷他，把護理床邊的尿袋解下來，“我自己去?！?/p>
收拾停當(dāng)，蘭玉推出那輛除了鈴鐺不響哪都響的自行車。后座綁著個竹簍，里頭是曬干的黃精和天麻——這是她這些天趁水生睡覺時上山采的，勉強夠換這周的醫(yī)藥費。
“蘭玉啊，”村口的王嬸正在晾衣服，“又去鎮(zhèn)上？要我說，你不如把水生送縣福利院，年紀(jì)輕輕的別把自己......”
車把猛地一歪，蘭玉差點栽進溝里。她咬緊嘴唇，把“關(guān)你屁事”四個字硬生生咽了回去。
柏油馬路被曬得發(fā)軟，自行車輪子碾上去“滋滋”響。路過鷹嘴崖岔道時，蘭玉剎住車。警戒線還在，但已經(jīng)被風(fēng)扯得七零八落。她盯著那個填平的陷阱位置，突然發(fā)現(xiàn)土堆上插著根小木棍，棍頭系著條紅布——這是山里人祭拜山神的標(biāo)記。
誰會在這種地方祭拜？
鎮(zhèn)衛(wèi)生院的取藥窗口排著長隊。蘭玉把醫(yī)保卡遞進去，里頭的大夫敲了幾下鍵盤：“自費部分286，卡里錢不夠了?！?/p>
“能不能先拿一星期的量？”蘭玉數(shù)著錢包里的零錢。
“植物人用藥哪能隨便減量？”后面穿金戴銀的大媽插嘴，“我家老頭當(dāng)初就是......”
蘭玉抓起藥袋就走。出門時撞上個穿袈裟的身影，抬頭一看，是青云寺的知客僧。
“施主可是李水生的家屬？”和尚合十行禮，“明慧師父讓我候著施主?！?/p>
蘭玉一愣。她確實打算去趟青云寺——自從阿黃失蹤，她總夢見它渾身是血站在廟門口——但這事她沒跟任何人說過。
青云寺還是老樣子，紅墻斑駁，門口兩棵老柏樹被曬得打蔫。明慧師父正在掃落葉，百衲衣讓風(fēng)一吹，像面破旗子嘩啦啦響。
“女施主來了?！崩虾蜕蓄^也不抬，“殿里上了新茶?！?/p>
蘭玉跪在蒲團上，額頭抵著冰涼的地磚。香爐里三炷香燒了一半，青煙筆直地升向屋頂?shù)牟世L藻井——那上頭畫著因果輪回圖，惡人下油鍋，善人登極樂。
“師父，”蘭玉嗓子發(fā)緊，“我想給水生求個平安符?！?/p>
明慧師父遞來茶碗，里頭飄著兩片黃不拉幾的茶葉：“先喝口水。”
茶是苦的，帶著股霉味。蘭玉硬著頭皮咽下去，突然發(fā)現(xiàn)碗底沉著個東西——是顆生銹的子彈頭。
“這......”
“二十年前武警集訓(xùn)，”老和尚瞇著眼看殿外的日頭，“有個新兵蛋子打靶脫了靶，子彈飛到老衲茶壺里?！?/p>
蘭玉手一抖，茶水灑在供桌上。她想起海山手腕上那個圓形的疤，說是當(dāng)兵時被燙的。
“師父，水生的病......”
“劫數(shù)?！泵骰蹘煾竿蝗挥脪咧銞U敲了下她的膝蓋，“前世因，今生果。那陷阱本該困住偷獵者，偏他闖了進去?！?/p>
蘭玉膝蓋生疼，卻不敢揉：“您是說......這是報應(yīng)？”
老和尚不答，從供桌下摸出個東西遞過來。是個臟兮兮的寵物定位器，蘭玉一眼認(rèn)出是阿黃的——去年鎮(zhèn)上寵物店搞活動，水生咬牙花八十塊錢買的。
“后山撿的，”明慧師父用掃帚尖指了指西邊，“電池都爛了?！?/p>
蘭玉攥著定位器，塑料外殼硌得掌心生疼。她突然想起出事那天，水生的手機信號也是在山里斷的。而海山說過，他們武警當(dāng)年學(xué)的第一課就是干擾通訊......
“師父，阿黃它還活著嗎？”
明慧師父已經(jīng)走到殿門口，聞言回頭看了她一眼。陽光從他背后照過來，老和尚的影子在地上拉得老長，尖嘴猴腮的，活像只黃鼠狼。
“六道輪回，畜生也有靈性?！彼麖澭鼜拈T檻邊撿起個東西，“你看，這不是來了？”
蘭玉心跳都快停了，結(jié)果老和尚手里捏著的是只螞蚱。
回村的路上，蘭玉拐去了趟寵物店。店主正玩手機，頭也不抬：“GPS沒信號？要么設(shè)備壞了，要么被屏蔽器干擾了?！?/p>
“屏蔽器？”
“就那種能斷網(wǎng)的小儀器，”店主比劃著，“偷狗的最愛用，往車上一裝，啥電子項圈都廢了。”
自行車“咣當(dāng)”一聲撞在路邊護欄上。蘭玉想起王老板說過的話——“我伙計在縣城狗肉店看見條黃狗”。當(dāng)時她只顧著著急，沒注意王老板說的是“縣城”而不是鎮(zhèn)上的店。
太陽快落山時，蘭玉才到家。遠遠就看見海山蹲在她家院門口，正用砂紙打磨什么東西。走近了才看清，是把輪椅。
“舊貨市場淘的，”海山獻寶似的轉(zhuǎn)著輪子，“我換了新輪胎，水生哥以后......”
話沒說完，屋里突然傳來“咚”的一聲悶響，接著是玻璃碎裂的聲音。兩人沖進去，看見水生連人帶床翻在地上，輸液架砸碎了電視柜上的相框——那是他們一家三口的合影。
“當(dāng)家的！”蘭玉撲過去，發(fā)現(xiàn)水生的手死死攥著，指縫里滲出鮮血。她掰開一看，是相框玻璃的碎片，正好扎在那條斷掉的掌紋上。
海山手忙腳亂地扶起床架：“怪事，我明明綁了約束帶的......”
蘭玉突然發(fā)現(xiàn)水生眼睛睜得極大，正直勾勾盯著天花板。她順著望去，看見房梁上吊著個東西——是阿黃的狗繩，不知什么時候被人掛了上去，還在微微搖晃。
“誰干的？”蘭玉聲音都變了調(diào)。
海山臉色“唰”地白了：“我、我就是看繩子閑著......”
蘭玉抄起掃把就去挑那根繩子。就在她碰到狗繩的瞬間，水生的喉嚨里突然發(fā)出“嗬嗬”的聲音，像臺老舊的鼓風(fēng)機開始運轉(zhuǎn)。
“水生？水生！”蘭玉扔了掃把撲到床前。
丈夫的眼珠動了動，慢慢轉(zhuǎn)向她，又慢慢轉(zhuǎn)回去，最終定格在衣柜頂上——那里放著水生的舊軍旅包，拉鏈沒拉嚴(yán)，露出半截武警制服袖子。
海山突然沖過來擋住水生的視線：“嫂子！快看水生哥的手！”
水生的右手正以一種怪異的角度扭曲著，食指伸直，其他手指蜷縮——像極了握槍的姿勢。蘭玉突然想起明慧師父茶碗底那顆子彈頭。
“我去叫村醫(yī)！”海山轉(zhuǎn)身就往外跑，慌得被門檻絆了個跟頭。
屋里靜下來。蘭玉握住水生的手，發(fā)現(xiàn)他食指指著窗外——正是鷹嘴崖的方向。夕陽把山崖染得血紅，遠遠望去，像張咧開的血盆大口。
“當(dāng)家的，你想說什么？”蘭玉把耳朵貼在水生嘴邊，只聽見含糊的氣流聲。
突然，她感覺丈夫的手指在她掌心劃了劃。一下，兩下......是道橫線，接著是道豎線。
是個“十”字。
水生的手涼下來時，窗外的雨正下到最大。
蘭玉呆呆地坐在床邊，手里還攥著那條濕毛巾。十分鐘前她剛給水生擦完身子，還笑著說等天晴了推他出去曬太陽。就這么一轉(zhuǎn)頭的功夫，監(jiān)護儀上的綠線就拉直了，發(fā)出刺耳的"滴——"聲。
"嫂子......"海山站在門口，手里拎著的豆腐腦"啪"地掉在地上，塑料碗裂開，白花花的漿汁流了一地。
蘭玉沒動。她看著村醫(yī)沖進來，看著白布蓋住水生的臉，看著海山蹲在地上手忙腳亂地收拾豆腐腦殘渣。一切都像隔了層毛玻璃，模糊又遙遠。
"突發(fā)性心臟衰竭。"村醫(yī)摘下手套，"植物人常見并發(fā)癥，節(jié)哀。"
雨點砸在鐵皮屋頂上，像無數(shù)個小錘子在敲喪鐘。蘭玉突然想起什么，掀開白布去掰水生的右手——那根伸直的食指還保持著"十"字的姿勢，已經(jīng)僵了。
"當(dāng)家的，你到底想告訴我什么......"她喃喃自語，眼淚砸在水生手背上，又順著皺紋滾落到床單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