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你親手把我推進泥潭的?！?/p>
這句話，如同裹挾著七年冰寒的審判，沉沉砸下，在沈知微耳邊轟然炸響。她坐在沙發(fā)里，渾身冰冷，血液仿佛都在這一刻凝固了。顧衍高大的身影在她面前投下濃重的陰影，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眸里翻涌著太多她看不懂的東西——被時光發(fā)酵的恨意？被命運捉弄的嘲諷？抑或是某種更復雜、更洶涌的情緒？
空氣凝滯得如同灌滿了鉛水，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沉重的壓迫感。她張了張嘴，想要辯解，想要質問那些照片，想要問清楚當年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但喉嚨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死死扼住，發(fā)不出任何聲音。巨大的荒謬感和一種遲來的、冰冷的恐懼將她牢牢釘在原地。
顧衍沒有再看她。他最后瞥了一眼她手肘上那片刺目的淤青，眼神里沒有任何情緒，仿佛那只是一件無關緊要的物品。然后，他轉過身，邁開長腿，徑直離開了她的套房。厚重的門在他身后無聲地合攏，隔絕了他冰冷的氣息，也隔絕了外界的一切聲響。
死寂重新籠罩了奢華而空曠的客廳。
沈知微像一尊被抽離了靈魂的雕像，久久地癱坐在沙發(fā)里。手肘的疼痛早已麻木，只剩下顧衍那句冰冷的話語和書房里那面鋪天蓋地的照片墻，在她腦海里瘋狂交織、碰撞、放大。
他恨她。這個認知像毒藤一樣纏繞上來，讓她遍體生寒。七年前，她自認是維護了公平，卻親手毀掉了一個人的前途。而這個人，如今以她“丈夫”的身份，帶著七年的積怨和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照片，強勢地回到了她的生活里。那些照片……是報復嗎？是扭曲的注視？還是……某種她無法理解、更不敢深究的病態(tài)執(zhí)念？
“禁止一切非必要肢體接觸”的協(xié)議條款此刻顯得如此可笑又諷刺。他今晚的觸碰（抱她回來，給她冷敷），更像是某種宣告所有權的粗暴行為，帶著懲罰的意味。
一股強烈的惡心感從胃里翻涌上來。沈知微猛地站起身，沖進浴室，對著光潔的洗手池干嘔起來。什么都沒有吐出來，只有冰冷的酸水灼燒著喉嚨。她擰開水龍頭，用冷水一遍遍地沖刷著自己的臉，試圖澆滅心頭的驚濤駭浪和徹骨的寒意。
那一夜，沈知微在冰冷的床上輾轉反側，噩夢連連。夢里全是顧衍那雙深不見底、充滿恨意的眼睛，還有那面無聲獰笑的照片墻。每一次驚醒，冷汗都浸透了睡衣。
第二天，整個公寓的氣氛降到了冰點以下。沈知微刻意避開了早餐時間，直到顧衍離開后才走出房間。偌大的空間里，只剩下她一個人，安靜得可怕，仿佛連空氣都凝固著昨夜的寒意。
她知道，顧衍不會輕易放過她。那面被撞破的墻，如同潘多拉魔盒被強行打開，釋放出的東西，絕不僅僅是“恨意”那么簡單。風暴才剛剛開始。
接下來的幾天，沈知微強迫自己專注于工作，試圖用繁重的事務麻痹神經。她刻意早出晚歸，甚至偶爾在沈氏旗下的酒店留宿，只為最大程度地避開顧衍。公寓對她而言，已經從一個冰冷的棲息地，變成了一個充滿未知恐懼的牢籠。
然而，該來的總會來。
一個周五的深夜，沈知微剛結束一個冗長的跨國視頻會議，疲憊不堪地回到公寓。時間已過午夜，整個空間一片漆黑死寂。她松了口氣，以為顧衍還沒回來或者已經休息了。
她輕手輕腳地穿過客廳，正欲走向自己的東翼，腳步卻猛地頓住。
一股濃烈到刺鼻的酒氣，彌漫在冰冷的空氣里。
她的心瞬間提了起來，循著氣味望去。只見靠近西翼方向的吧臺區(qū)域，隱約有一個人影。吧臺上方一盞射燈開著，慘白的光線孤零零地投射下來，照亮了那個伏在吧臺大理石臺面上的身影。
是顧衍。
他穿著回來時的那件黑色襯衫，領口扯開了兩顆扣子，露出線條凌厲的鎖骨。平日里梳得一絲不茍的頭發(fā)此刻凌亂地垂落額前，遮住了部分眉眼。他的一條手臂無力地垂在身側，另一只手里還松松地握著一個幾乎見底的威士忌方杯。昂貴的琥珀色酒液灑出了一些，在冰冷的大理石臺面上洇開一小片深色的痕跡。
他顯然已經醉得不省人事。平日里那種迫人的冷峻氣場蕩然無存，只剩下一種深沉的、被酒精浸泡后的頹靡和脆弱。高大的身軀伏在那里，竟顯出幾分孤寂的蕭索。
沈知微僵在原地，進退兩難。理智瘋狂地叫囂著：離開！立刻回你的房間！不要靠近他！協(xié)議！第九條！還有那些照片！他的恨意！危險！
可看著那個平日里強大如神祇的男人，此刻像個迷路的孩子般毫無防備地伏在那里，被濃重的酒精氣息和一種難以言喻的孤寂感包裹，她心底某個角落，那絲被刻意壓抑的、屬于沈知微的倔強和不忍，又悄然冒了出來。手肘上似乎還殘留著他昨晚冷敷時指尖微涼的觸感。
她掙扎了幾秒，最終還是咬咬牙，放輕腳步走了過去。濃烈的酒味撲面而來，讓她微微蹙眉。
“顧衍？”她試探著，聲音很輕，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你還好嗎？”
伏在吧臺上的男人毫無反應，呼吸沉重而均勻。
沈知微靠近了些，猶豫著伸出手，輕輕碰了碰他的手臂：“顧衍？醒醒？回房間睡吧，這里冷。”她指尖觸及到他襯衫的布料，感受到下面溫熱的體溫——不同于他清醒時那種微涼，此刻是醉酒后的灼熱。
顧衍似乎被這輕微的觸碰驚擾了。他喉嚨里發(fā)出一聲模糊不清的咕噥，身體極其緩慢地動了動。他費力地抬起頭，凌亂的發(fā)絲下，那雙深邃的眼眸勉強睜開了一條縫隙。平日里銳利如鷹隼的目光此刻渙散失焦，蒙著一層濃重的水汽，茫然地落在沈知微的臉上。
他似乎認出了她，又似乎沒有。只是那樣茫然地、失焦地看著她。
就在沈知微以為他會繼續(xù)睡去或者粗暴地讓她滾開時，顧衍的嘴唇極其輕微地嚅動了幾下，發(fā)出幾個破碎的、幾乎被濃重酒氣淹沒的音節(jié)。
沈知微下意識地屏住呼吸，湊近了一點，想聽清他說什么。
“……知……微……”他含混地念出她的名字，聲音沙啞得如同砂紙摩擦。
沈知微的心猛地一跳。
緊接著，他似乎用盡全身力氣，極其緩慢地抬起那只沒有握杯子的手，動作笨拙而遲鈍，仿佛不受控制。他的指尖在空中顫抖著，帶著酒后的虛浮，一點點地、艱難地伸向沈知微的臉。
沈知微身體瞬間繃緊，幾乎要立刻后退。他要做什么？打她？掐她？像昨晚那樣宣泄他的恨意？
然而，那只顫抖的手最終卻并未落在她臉上。它在距離她臉頰幾厘米的地方停住了，然后，極其輕柔地、小心翼翼地拂過她頰邊一縷垂落的發(fā)絲。那動作輕得像羽毛拂過，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不可思議的溫柔。
沈知微徹底僵住了，大腦一片空白。這完全出乎意料的觸碰，帶著滾燙的溫度和濃烈的酒氣，像一道微弱的電流，瞬間擊穿了她的防備。
顧衍似乎完成了某個重要的儀式，手無力地垂落下去，重重地搭在冰冷的吧臺邊緣。他渙散的目光依舊固執(zhí)地停留在沈知微臉上，嘴唇再次艱難地翕動著，這一次，聲音稍微清晰了一點點，帶著濃重的酒意和一種深埋心底、無法言說的痛苦：
“……為什么……當年……不問我……”他喘息著，每一個字都像是從胸腔深處擠出來，“……為什么……不信我……”
他的聲音越來越低，越來越含糊，最終被沉重的呼吸聲取代。頭一歪，再次徹底醉倒過去，伏在吧臺上，不省人事。
偌大的吧臺區(qū)域，只剩下慘白的射燈光線，空氣里彌漫著濃烈嗆人的酒氣，還有他最后那句如同夢囈般、卻重重砸在沈知微心上的質問——
為什么當年不問我？
為什么不信我？
沈知微站在原地，如同被施了定身咒。顧衍最后那聲痛苦的呢喃，像一根燒紅的針，狠狠刺進她的心臟，帶來一陣尖銳的麻痹感。為什么不信我？為什么……不問問我？
當年……
記憶的碎片再次不受控制地翻涌上來。教導主任鐵青的臉，桌上攤開的試卷和草稿紙，辦公室里壓抑的氣氛，還有那個站在角落、低著頭、沉默得像一尊石像的少年顧衍。她記得自己當時義憤填膺地陳述著發(fā)現(xiàn)證據(jù)的過程，記得教導主任痛心疾首的斥責……唯獨，不記得有人給過顧衍一個開口辯解的機會?；蛘哒f，在他那死水般的沉默面前，所有人都理所當然地認為那便是認罪。
而她，作為舉報者，作為“證據(jù)”的發(fā)現(xiàn)者，更是被一種伸張正義的使命感填滿，從未想過要去追問一句：“顧衍，這是怎么回事？是你做的嗎？”
七年前那個細雨綿綿的午后，他抱著紙箱離開時的單薄背影，此刻在她腦海里變得無比清晰，帶著一種遲來的、令人窒息的沉重。
吧臺上，醉得不省人事的顧衍發(fā)出一聲不舒服的囈語，眉頭緊緊皺著，額角滲出細密的汗珠，仿佛在夢里也承受著巨大的痛苦。平日里冷硬如冰山的面具徹底碎裂，只剩下一個被酒精和過往折磨得脆弱不堪的靈魂。
沈知微看著他此刻毫無防備的樣子，再想起書房里那面鋪天蓋地的、屬于她青春時光的照片墻，還有他昨晚那句冰冷的指控……無數(shù)的線索、無數(shù)的矛盾在她混亂的腦海中激烈地碰撞、撕扯。
恨她？為什么要保留她那么多照片？為什么醉酒后叫她的名字，帶著那樣痛苦又……近乎眷戀的語氣？
不信他？那當年，到底發(fā)生了什么？那份試卷，為什么會出現(xiàn)在她必經之路的廢棄器材室門口？
一個大膽到近乎瘋狂的念頭，如同破開濃霧的閃電，驟然劈開了她混亂的思緒——難道……那份證據(jù)……是他自己放在那里的？！他故意讓她發(fā)現(xiàn)的？！
這個猜測讓她瞬間如墜冰窟，又仿佛被投入了沸騰的巖漿！荒謬！太荒謬了！可如果不是這樣，那些照片、他醉酒后的反應、那句“為什么不信我”的痛苦質問……又該如何解釋？
她必須知道真相！無論那真相有多殘酷，多打敗她的認知！
沈知微深吸一口氣，壓下心頭的驚濤駭浪。她不能讓他就這么睡在冰冷堅硬的吧臺上。她費力地架起顧衍沉重的手臂，將他的一條胳膊繞過自己的肩膀，幾乎是半拖半抱地，艱難地將他挪向主臥的方向。他灼熱的呼吸噴灑在她的頸側，帶著濃烈的酒氣，高大的身軀大半重量壓在她身上，讓她每一步都走得異常吃力。
好不容易將他弄回主臥那張巨大的床上。沈知微累得氣喘吁吁，額頭上沁出了細汗。她拉過被子胡亂地蓋在他身上，看著他即使在睡夢中依舊緊鎖的眉頭，心里那團亂麻越纏越緊。
她轉身想離開，目光卻不由自主地被床頭柜上一個造型簡潔卻科技感十足的金屬盒子吸引。那是一個需要指紋和密碼雙重解鎖的保險柜，比書房那個看起來更加高級。它就那么靜靜地放在那里，像是一個無聲的邀請，又像是一個潘多拉魔盒最后的封印。
書房里的照片墻已經足夠震撼，那這個被顧衍放在枕邊、守護得如此嚴密的保險柜里，又會藏著什么？會是……關于當年的秘密嗎？
沈知微的心跳驟然加速，血液奔涌著沖上頭頂。一個大膽而冒險的念頭瘋狂滋生——趁他醉酒，試一下！她記得昨晚在書房門口跌倒時，慌亂中曾死死抓住他的手臂……或許……
她屏住呼吸，如同做賊般，極其緩慢地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捏起顧衍搭在床邊的那只骨節(jié)分明、帶著薄繭的右手。他的手指溫熱，帶著酒后的潮意。她的指尖因為緊張而微微顫抖，輕輕地將他的食指，對準了保險柜冰冷的指紋識別區(qū)。
“滴——”一聲極其輕微的電子提示音響起，幽藍的掃描光線掠過他的指尖。
指紋驗證通過！
沈知微的心臟幾乎要跳出嗓子眼！她強壓著激動和恐懼，目光投向保險柜上那個小巧的密碼輸入面板。六位數(shù)密碼……會是什么？她毫無頭緒。
她盯著顧衍沉睡中依舊顯得痛苦的臉，腦中飛速運轉。生日？不可能，她不知道。公司成立日？太復雜。南城一中的校慶？太遙遠……等等！南城一中！高三！
一個日期猛然躍入她的腦?！褪撬l(fā)現(xiàn)那份試卷、舉報他的那一天！那個改變了他命運的日子！那個日期，如同烙印一般刻在她記憶里，因為那天之后，她作為“維護正義”的學生代表，還受到了學校的表彰。
鬼使神差地，她伸出手指，在那個小小的觸摸屏上，輸入了那串她以為對方會深惡痛絕、恨不得徹底遺忘的數(shù)字。
XXXXXX（日期數(shù)字）。
指尖落下最后一個數(shù)字。
“咔噠。”
一聲極其輕微、卻如同驚雷般在沈知微耳邊炸開的機械解鎖聲響起。
保險柜的門，應聲彈開了一條縫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