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風卷著冰冷的雨鞭,瘋狂抽打著雁歸山光禿禿的山脊。廢棄的氣象站孤零零地矗立在懸崖邊緣,破敗的水泥建筑在慘白的閃電映照下,如同遠古巨獸的骸骨。雨水匯成渾濁的溪流,順著陡峭的山路奔涌而下。
蘇瑤像一道融入夜色的影子,憑借著對地形的熟悉(警隊曾在此進行過野外搜救訓練),艱難地避開被暴雨沖垮的碎石和濕滑的泥濘,悄無聲息地接近了氣象站主樓。后墻一處早已銹蝕脫落的通風百葉窗,成了她潛入的通道。冰冷的鐵銹割破了手掌,雨水混合著血水淌下,她渾然不覺。
主控機房隱藏在地下室。推開沉重的、布滿灰塵的鐵門,一股濃重的電子元件發(fā)熱后的焦糊味和灰塵的霉味撲面而來。巨大的機柜如同沉默的鋼鐵叢林,排列在幽暗的空間里,只有指示燈在黑暗中閃爍著詭異的紅光和綠光。巨大的風扇轟鳴聲是這里唯一的主旋律,掩蓋了她輕微的腳步聲。
機房最深處,一臺體積遠超其他設(shè)備的黑色機柜格外醒目,上面沒有任何標識,只有一排排密集閃爍的藍色狀態(tài)燈,如同無數(shù)只冰冷的眼睛。這就是“蜃樓”的核心大腦!
蘇瑤快步上前,將加密U盤插入機柜側(cè)面的接口。屏幕上瞬間彈出復雜的字符流。她十指如飛,輸入“幽靈”提供的后門指令。進度條在屏幕上艱難地爬行著。時間一分一秒流逝,離強制上傳窗口開啟只剩下不到十分鐘!
終于,一個特殊的監(jiān)控界面被成功喚醒。巨大的屏幕上,瞬間分割出數(shù)百個小小的窗口!每一個窗口里,都實時映照著一個“蜃樓”用戶的夢境!
蘇瑤的呼吸瞬間停滯。她看到了太多熟悉的面孔!一位以剛正不阿著稱的高等法院副院長,此刻在夢境中,正緊緊擁抱著他因癌癥早逝多年的妻子,淚流滿面,場景溫馨得令人心碎;一位掌管著龐大財政預算的廳長,在夢中意氣風發(fā)地站在了諾貝爾經(jīng)濟學獎的領(lǐng)獎臺上,臺下是雷鳴般的掌聲和無數(shù)崇敬的目光;還有更多形形色色的官員,在各自的“蜃樓”中,享受著他們現(xiàn)實中永遠無法企及的權(quán)力巔峰、家庭圓滿、健康長壽、甚至……青春永駐。
人性的脆弱與貪婪,在這冰冷的屏幕上被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
突然,她的目光死死釘在了其中一個窗口上!畫面里的“她”,穿著華貴的晚禮服,正與林澤在一個奢華的晚宴上共進晚餐!林澤溫柔地為“她”擦拭嘴角,“她”則回以一個無比甜美、充滿依戀的笑容,眼神里是濃得化不開的幸福!那場景,竟與她當初在“蜃樓”中被強制灌輸?shù)幕孟笕绱讼嗨疲?/p>
巨大的沖擊如同重錘狠狠砸在蘇瑤的心口!一種強烈的眩暈感襲來。屏幕里那個“蘇瑤”幸福的笑容,像一把淬毒的鉤子,勾起她內(nèi)心深處被“蜃樓”強行烙印下的、對那份虛假安寧的深層渴望。一個聲音在心底瘋狂叫囂:回去!回到那個夢里去!那里沒有背叛,沒有痛苦,沒有這令人窒息的骯臟和斗爭!為什么要在這里淋雨?為什么要在這里拼命?為什么不接受那份唾手可得的“幸?!??
她的手,無意識地微微抬起,指尖似乎想要觸碰屏幕里那個虛幻的自己……
“嗚——嗚——嗚——!”
尖銳刺耳的警報聲毫無征兆地撕裂了機房的死寂!屏幕上所有的夢境窗口瞬間劇烈閃爍,發(fā)出刺目的紅光!
蘇瑤猛地回神!心臟狂跳!被發(fā)現(xiàn)了!她本能地拔出配槍,轉(zhuǎn)身指向機房唯一的入口!
沉重的鐵門被緩緩推開。一個身影站在門口,渾身被雨水濕透,昂貴的風衣緊貼在身上,顯得有幾分狼狽。但那雙眼睛,在機房幽暗閃爍的紅光映照下,卻平靜得如同深不見底的寒潭,沒有絲毫波瀾。
林澤。
他緩緩走了進來,腳步踩在布滿灰塵的水泥地上,發(fā)出輕微的聲響。雨水順著他棱角分明的臉頰滑落,滴在衣領(lǐng)上。他無視蘇瑤手中黑洞洞的槍口,目光落在她臉上,帶著一種近乎悲憫的嘆息。
“你本可以活得更好,蘇瑤?!彼穆曇粼诰薮蟮娘L扇轟鳴中依舊清晰,低沉而富有磁性,帶著一種蠱惑人心的力量,“你本可以成為我身邊最鋒利的刀,成為新秩序的奠基者,成為被歷史銘記的共犯,而不是像現(xiàn)在這樣……做一個注定失敗的、可憐的敵人?!?/p>
“共犯?”蘇瑤握緊了槍柄,冰冷的觸感讓她保持清醒,嘴角扯出一個充滿嘲諷和憤怒的冷笑,“用‘蜃樓’編織美夢控制人心,用‘噩夢’制造恐懼統(tǒng)治城市,用芯片和清道夫鏟除異己!這就是你所謂的‘更好’?這就是你許諾給濱海的‘新秩序’?建立在無數(shù)人痛苦和恐懼之上的秩序,不過是披著華麗外衣的屠宰場!”
“現(xiàn)實?”林澤輕輕搖了搖頭,又向前踏近一步,距離蘇瑤的槍口只有幾步之遙。他的眼神深邃,仿佛蘊藏著宇宙的真理,“蘇瑤,你告訴我,現(xiàn)實是什么?你以為你此刻站在這里,拿著槍,對抗我,就是清醒?就是正義?可正義是誰定義的?是那本隨時可以被權(quán)力修改的法律條文?是這套運行著‘蜃樓’的冰冷機器所代表的所謂制度?”他微微瞇起眼,聲音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還是……最終勝利者書寫的、任由他們涂抹的史書?”
他的話語如同魔咒,每一個字都敲打在蘇瑤堅守的信念基石上。她握著槍的手,指關(guān)節(jié)因為用力而咯咯作響,眼神卻不可避免地出現(xiàn)了一絲動搖的裂痕。
“看看你所謂的‘正義’帶來了什么?”林澤的聲音陡然轉(zhuǎn)冷,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殘酷,“你的執(zhí)著調(diào)查,像一把失控的鈍刀。省廳那位王副廳長,看到你派人暗中接觸他當年‘清網(wǎng)’老部下的消息,突發(fā)心梗,現(xiàn)在還躺在ICU里生死未卜!國土局李局長的夫人,受不了丈夫被反復‘談話’的壓力,三天前在自家浴缸割腕了!還有稅務(wù)局錢副局長的兒子,被網(wǎng)上那些因為你而起的流言蜚語逼得跳了樓!他才十六歲!”林澤的聲音陡然拔高,每一個字都像淬毒的冰錐,狠狠扎進蘇瑤的心臟,“蘇瑤!告訴我!你手上沾的這些血,就讓你覺得自己很清白嗎?很正義嗎?你的良心,就真的安穩(wěn)嗎?”
蘇瑤如遭雷擊!身體猛地晃了一下,臉色瞬間慘白如紙!王副廳長?李局長的夫人?錢副局長的兒子?這些名字和慘狀如同重錘,狠狠砸在她毫無防備的心防上!她調(diào)查的每一步都如履薄冰,只想著揭露真相,從未……從未想過會牽連如此之多的無辜之人!巨大的負罪感和自我懷疑如同滔天巨浪,瞬間將她淹沒!她握著槍的手,第一次劇烈地顫抖起來,幾乎無法瞄準。眼前林澤的身影似乎變得模糊不清。
“加入我?!绷譂傻穆曇粲只謴土四欠N低沉而極具誘惑力的溫和,他緩緩地、極其自然地朝著蘇瑤伸出了手,仿佛在邀請一個迷途的摯友,“放下槍,放下你那沉重的、注定失敗的重擔。我們可以一起,重塑這座城市。清除掉那些真正的腐朽和貪婪,建立一個真正的秩序與和平。沒有無謂的流血,沒有無休止的猜忌和斗爭?!彼穆曇舫錆M了蠱惑,“讓所有人,都活在‘蜃樓’為他們量身定制的、最美好的夢里。沒有痛苦,只有滿足。難道……這不好嗎?”
窗外的暴雨不知何時已經(jīng)停歇。厚重的烏云裂開一道縫隙,一道慘白的月光斜斜地射入幽暗的機房,正好照亮了林澤伸出的手和他那張俊朗儒雅、此刻卻如同深淵化身的臉龐。他的眼神充滿了真誠的期待和一種掌控一切的力量。
那一刻,巨大的疲憊、對牽連無辜的愧疚、對虛幻安寧的深層渴望……如同無數(shù)只冰冷的手,拉扯著蘇瑤的靈魂,讓她幾乎要放下槍,去握住那只伸向她的手。林澤描繪的圖景,在血淋淋的現(xiàn)實和巨大的心理沖擊下,顯得那么具有誘惑力。她的手指,微微松開了扳機……
就在這意志即將崩潰的千鈞一發(fā)之際!母親臨終前枯槁的面容、趙伯在破敗小院里悲憤控訴時渾濁的眼淚、精神病院角落“灰隼”那癲狂絕望中最后一絲清明的眼神、還有……那位跳樓的老刑警組長馬國棟在檔案照片里堅毅的目光……這些畫面如同走馬燈般在她混亂的腦海中飛速閃過!最終定格在母親那雙漸漸失去神采、卻依舊死死盯著她的眼睛,和那句耗盡生命最后力氣吐出的遺言:
> **“瑤瑤……做人……要對得起……自己的良心……”**
良心!
這兩個字,如同最后的驚雷,在她即將沉淪的靈魂深處轟然炸響!將她從墮落的懸崖邊硬生生拉了回來!
“不——!”
蘇瑤發(fā)出一聲嘶啞的、如同受傷野獸般的低吼!眼中所有的迷茫、動搖、愧疚瞬間被一種決絕的、玉石俱焚的瘋狂所取代!她不再看林澤伸出的手,不再聽他那蠱惑人心的魔音!所有的力量,所有的意志,所有的憤怒和不甘,都凝聚在扣動扳機的食指上!
她猛地抬起槍口,不是指向林澤,而是毫不猶豫地、用盡全身力氣,狠狠指向那臺閃爍著無數(shù)藍色指示燈、如同巨大毒瘤般的“蜃樓”主服務(wù)器機柜!
“砰!?。 ?/p>
震耳欲聾的槍聲在密閉的地下機房內(nèi)炸響!巨大的回音震得灰塵簌簌落下!
子彈帶著灼熱的氣流,精準地撕裂空氣,狠狠鉆入主服務(wù)器核心處理單元所在的位置!
“噗嗤——!滋啦——!”
一陣刺耳的、如同金屬被撕裂、電流瘋狂短路的爆鳴聲驟然響起!被擊中的機柜內(nèi)部瞬間爆出一大團耀眼的藍色電火花!濃烈的焦糊味和刺鼻的臭氧味瞬間彌漫開來!
緊接著,如同連鎖反應(yīng),整個機柜的指示燈瘋狂地、無序地閃爍起來!屏幕上那數(shù)百個實時監(jiān)控的“夢境”窗口,如同被一只無形的巨手同時掐滅!一個接一個,瞬間陷入徹底的黑暗!
巨大的風扇轟鳴聲陡然變調(diào),發(fā)出垂死掙扎般的尖銳嘯叫,然后迅速減弱、沉寂……
整個“蜃樓”系統(tǒng),在數(shù)據(jù)洪流最洶涌、防御最脆弱的巔峰時刻,被這決絕的一槍,徹底摧毀了核心!
機房內(nèi),陷入一片死寂。只有零星的電火花還在機柜破損處不甘地跳躍著,發(fā)出微弱的“噼啪”聲,映照著林澤那張瞬間失去所有血色、寫滿了難以置信和暴怒的臉龐!他伸出的手,僵硬地停在半空中。
蘇瑤握著槍,大口喘息著,肩膀因為后坐力和巨大的情緒沖擊而微微顫抖。她的眼神,越過彌漫的煙霧和閃爍的電光,死死盯著林澤,冰冷而決絕。
林澤的臉在幽暗跳動的電火花映照下,肌肉微微抽搐著,那層溫文爾雅的偽裝如同脆弱的蛋殼,寸寸碎裂,露出底下冰冷猙獰的本質(zhì)。他看著那臺冒著青煙、徹底癱瘓的主服務(wù)器,又緩緩將目光移向蘇瑤,眼神里翻涌著風暴般的殺意和一種……深沉的、被背叛的憤怒。他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么,但最終,只是從喉嚨深處發(fā)出一聲野獸般的低吼,猛地轉(zhuǎn)身,身影如同鬼魅般消失在門外濃重的黑暗和尚未散盡的焦糊味中。
蘇瑤沒有追。巨大的脫力感讓她幾乎站立不穩(wěn)。她背靠著冰冷的機柜殘骸滑坐在地,冰涼的金屬觸感透過濕透的衣服傳來。槍從她無力的手中滑落,掉在布滿灰塵的水泥地上,發(fā)出沉悶的聲響。她閉上眼睛,急促地喘息著,胸腔里那顆狂跳的心臟,似乎要掙脫束縛。
機房徹底安靜下來。只有破損線路偶爾迸發(fā)出的細微“噼啪”聲,如同垂死的哀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