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海洋把最后一個紙箱搬進樓道時,黃昏正沿著防盜窗的欄桿往下淌。
橘紅色的光落在他手背上,像極了林曉月從前總愛涂的那款南瓜色指甲油。他蹲下來系鞋帶,
手指觸到鞋舌內(nèi)側磨出的毛邊,突然想起三年前那個雨天,林曉月也是這樣蹲在圖書館門口,
替他把松開的鞋帶系成漂亮的蝴蝶結。"海洋你看,這樣就不會散了。"她仰頭笑的時候,
雨珠從傘沿滾落,在她睫毛上碎成星星。樓道里的聲控燈滅了。劉海洋摸黑站起來,
膝蓋發(fā)出輕微的咯吱聲。他掏出鑰匙串,金屬碰撞的脆響沒能喚醒燈光,
倒是驚醒了樓梯拐角的貓。那只三花貓嗖地躥進陰影,留下一串倉促的腳步聲,
像極了林曉月最后一次從他病房跑出去的樣子。搬家公司的卡車已經(jīng)駛遠,
尾氣在潮濕的空氣里凝成淡淡的白霧。劉海洋靠在斑駁的墻壁上數(shù)紙箱,
一、二、三……直到數(shù)到第七個,喉嚨突然發(fā)緊。
那個貼著"易碎品"標簽的紙箱里裝著林曉月的書。
《小王子》的燙金封面在陽光下會泛出溫暖的光澤,她總說那是星球自轉時濺起的火花。
六樓的防盜門被推開,張阿姨拎著菜籃子出來倒垃圾。"小海又搬家?。?她往樓下瞟了眼,
"這都第三回了吧?"劉海洋點點頭,沒敢抬頭。
他知道張阿姨接下來會說什么——年輕人要安穩(wěn),總搬家不是辦法。
隔壁老王家的兒子都抱孫子了;你這房子租得好好的怎么又換……這些話像細密的針,
扎在他后頸的舊傷上。"阿姨幫你搭把手?"張阿姨的聲音軟了下來。"不用,
"劉海洋趕緊擺手,"沒多少東西。"防盜門關上的瞬間,聲控燈終于亮了。
慘白的光線照亮墻壁上泛黃的尋人啟事,"林曉月,女,24歲,身高165cm,
走失時穿米白色風衣……"。照片上的女孩扎著低馬尾,笑起來右邊有個淺淺的梨渦。
劉海洋的手指撫過照片邊緣翹起的紙角,那道被無數(shù)次摩挲出的折痕,
比他左眉骨上的疤痕還要清晰。三年前的秋天也是這樣的天氣,桂花在冷雨里泡得發(fā)漲,
空氣里飄著甜膩的腐爛味。劉海洋在急診室的走廊里來回踱步,
白大褂的袖口蹭到墻壁上的消毒水,留下淡淡的印子。護士第三次來催他簽字時,
他的指甲深深掐進掌心,血珠滲出來,滴在手術同意書的"家屬關系"一欄。
"她是我未婚妻。"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從很遠的地方傳來,像沉在水底的石頭。
紙箱在地板上拖出刺耳的聲響。劉海洋把裝書的箱子輕輕放在窗邊,拉開窗簾時,
晚風吹起他額前的碎發(fā)。對面居民樓的廚房里亮著暖黃的燈,有人在陽臺上澆花,
水珠墜落的聲音順著風飄過來,讓他想起林曉月養(yǎng)在窗臺的多肉植物。
那些胖乎乎的綠芽總在雨天變得透亮,林曉月說它們在喝飽水后會偷偷長高。
他蹲下來拆紙箱,膠帶撕裂的聲音在空蕩的房間里格外清晰。
《百年孤獨》的扉頁掉出一張照片,是去年在鼓浪嶼拍的。林曉月站在夕陽里,
裙擺被風吹得鼓鼓的,像只白色的蝴蝶。劉海洋用指腹擦去照片上的灰塵,
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那天他其實偷偷錄了視頻,她在沙灘上追著海浪跑,
笑聲被咸澀的風揉碎,混進潮水的起落里。手機在褲兜里震動起來,
屏幕上跳躍著"媽媽"兩個字。劉海洋深吸一口氣,走到陽臺接電話。
遠處的霓虹燈次第亮起,在他臉上投下明明滅滅的光斑。"搬好了嗎?
"媽媽的聲音帶著電流的雜音。"嗯,剛弄完。""吃飯了嗎?別總吃外賣,對胃不好。
""知道了。"劉海洋望著樓下穿梭的車燈,它們像融化的流星,
在柏油路上拖出長長的光軌。"你爸今天去醫(yī)院復查,醫(yī)生說恢復得不錯。"媽媽頓了頓,
"曉月媽媽昨天打電話來了,問你最近怎么樣。
"劉海洋的手指無意識地摳著陽臺欄桿上的銹跡:"挺好的。""小海,
"媽媽的聲音低了下去,"你不能總這樣。"風突然變大,把晾衣繩上的襯衫吹得獵獵作響。
劉海洋看見襯衫下擺掃過空蕩蕩的花盆,那是林曉月最喜歡的青花瓷盆,
去年冬天還養(yǎng)著她親手扦插的綠蘿。"我知道。"他聽見自己說,聲音被風吹得七零八落。
掛了電話,劉海洋靠著欄桿點燃一支煙?;鸸庠诤诎抵忻髅鳒鐪?,照亮他眼底的紅血絲。
三年來他養(yǎng)成了抽煙的習慣,卻始終學不會林曉月討厭的那種吐煙圈的姿勢。
她總說抽煙不好,卻會在他熬夜畫圖時,默默遞來一杯加了蜂蜜的溫水。煙蒂燙到手指時,
劉海洋才回過神。他把煙頭摁在樓下?lián)靵淼囊桌蘩铮?/p>
金屬碰撞的聲音讓他想起醫(yī)院走廊的推車聲。那些輪子在瓷磚上滾動的聲音,
曾是他整個秋天的噩夢。房間里的時鐘指向九點。劉海洋打開行李箱,
把折疊整齊的襯衫一件件掛進衣柜。林曉月送他的那條藍格子領帶被壓在最底下,
絲綢的觸感涼滑如水。去年生日她踮著腳尖為他系領帶,下巴抵在他肩胛骨上,
呼吸溫熱地灑在頸窩里。"海洋你看,這樣打領帶就不會歪了。"她的指尖劃過他喉結時,
他聽見自己加速的心跳。衣柜門的穿衣鏡映出劉海洋的影子,
清瘦的輪廓在燈光下顯得有些模糊。他抬手摸了摸左眉骨的疤痕,
那道三厘米長的印記在鏡中像條暗紅色的蜈蚣。醫(yī)生說再深一點就傷到眼睛了,
可劉海洋有時會想,如果真的瞎了,是不是就不用再看見那些空蕩的房間和褪色的照片。
窗外開始下雨,淅淅瀝瀝的雨聲敲打著玻璃。劉海洋想起林曉月總說雨天適合讀詩,
她會窩在沙發(fā)里,用軟糯的聲音念聶魯達的詩句:"愛情太短,遺忘太長。
"那時他總笑話她矯情,直到后來在無數(shù)個雨夜里,這些詩句像潮水般將他淹沒。
他從紙箱里翻出電熱毯,插上電源時,指示燈發(fā)出微弱的紅光。去年冬天林曉月總說冷,
他們就抱著電熱毯窩在出租屋里看老電影?!吨貞c森林》里王菲對著肥皂發(fā)呆時,
她突然說:"海洋,我們以后的家要裝地暖。""好。"他把她凍得冰涼的腳塞進懷里,
"還要裝落地窗,讓你曬被子。"電熱毯慢慢熱起來,暖烘烘的溫度透過牛仔褲滲進皮膚。
劉海洋蜷縮在地板上,聽著雨點打在窗臺上的聲音,漸漸有了睡意。半夢半醒間,
他好像聞到了林曉月頭發(fā)上的梔子花香,那是她總愛用的洗發(fā)水味道,混著雨水的潮氣,
在房間里彌漫成溫柔的網(wǎng)。凌晨三點,劉海洋被凍醒了。電熱毯不知何時自動斷電,
窗外的雨還在下,風卷著寒意從窗戶縫隙鉆進來。他摸黑去客廳找毯子,腳踢到一個硬紙箱,
發(fā)出沉悶的響聲。借著手機屏幕的光,他看見紙箱上寫著"曉月的畫"。
那是他一直不敢打開的箱子。劉海洋坐在地板上,手指在紙箱蓋邊緣猶豫了很久。
潮濕的空氣讓紙箱有些發(fā)軟,他仿佛能聽見畫筆在素描本上沙沙游走的聲音。
想起林曉月坐在畫室里的樣子,陽光穿過百葉窗,在她背上投下細碎的光斑。
紙箱里整齊地碼著素描本和畫框。最上面的速寫本邊角已經(jīng)磨損,劉海洋翻開第一頁,
掉出一張便利貼。上面是林曉月娟秀的字跡:"海洋第一次煮面,鹽放多了,但還是吃完啦。
"旁邊畫著個歪歪扭扭的笑臉。速寫本里全是他的樣子。趴在桌上睡覺的側臉,
打籃球時躍起的背影,皺著眉改圖紙的神情……最后一頁畫著兩只牽在一起的手,
無名指上都畫著小小的戒指。日期是三年前的情人節(jié),那天他本來準備了戒指,
卻在去餐廳的路上出了車禍。劉海洋的手指撫過畫紙上的線條,那些深淺不一的鉛筆印子,
像極了他手臂上尚未消退的疤痕。他想起自己從昏迷中醒來時,林曉月?lián)湓谒策叄?/p>
眼淚砸在他手背上,燙得像火燒。"你嚇死我了。"她的聲音哽咽著,"以后不許再這樣了。
"他當時用力點頭,卻沒能兌現(xiàn)承諾。畫框里裝著他們的合照。在大學圖書館前的銀杏樹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