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續(xù)三天，許彥都在午后準時出現(xiàn)在聞硯齋。
他帶來的帆布包像個百寶箱，每天都會多出點新東西：有時是一小罐特制的糨糊，用陳皮水調(diào)過，帶著淡淡的藥香；有時是幾張極薄的桑皮紙，據(jù)說產(chǎn)自皖南的老紙坊，纖維細得像蠶絲；今天他掏出來的，是一把銅制的小鑷子，鑷尖彎成精巧的弧度，在陽光下閃著溫潤的光。
“修書頁邊角用的，”許彥把鑷子放在桌上，指尖在鑷尖輕輕碰了碰，“我父親做的?！?/p>
林毅拿起鑷子細看，銅柄上有層細密的包漿，顯然用了很多年，鑷尖的弧度剛好貼合手指的發(fā)力角度，透著經(jīng)年累月的打磨痕跡?！昂芊Q手?！彼芍缘卣f。
許彥的嘴角彎了彎，是極淺的笑意，像被陽光曬化的薄冰?！八傉f，工具得跟人親，才能做出細活?！?/p>
兩人已經(jīng)默契地形成了分工：林毅負責調(diào)配糨糊、裁剪補紙，許彥則專注于拆分粘連的書頁、修補蟲蛀的破洞。他們很少說話，店里的聲響只剩下紙張翻動的沙沙聲、鑷子輕碰的脆響，還有檀香燃到盡頭時，火星迸出的細微噼啪聲。
今天要處理的是一本明代的《楚辭》，紙頁已經(jīng)黃得發(fā)脆，書脊處裂了道長長的口子，幾頁散佚的內(nèi)文蜷縮著，像只受傷的蝶。許彥把書平放在鋪著氈子的案上，先用羊毛刷蘸了點溫水，極輕地掃過裂口邊緣。
“這里的紙纖維斷得厲害，”他低聲說，指尖懸在裂口上方，“得用竹纖維漿先加固?！?/p>
林毅遞過調(diào)好的漿糊。許彥用細竹筆蘸了點，沿著裂口的邊緣細細涂抹，筆尖的力度控制得極好，漿糊薄得像一層水汽，剛好浸潤紙邊，又不會滲進文字里。陽光透過窗欞落在他手上，能看見他指節(jié)微微發(fā)力時，腕側(cè)凸起的淺淡青筋。
林毅看得有些出神。他想起小時候看祖父修書，也是這樣專注的神情，仿佛整個世界只剩下案上的書頁和手中的工具。那時他總覺得這活計太枯燥，守著一堆舊紙，耗上一整天也修不完幾頁，如今看著許彥低頭忙碌的樣子，卻忽然品出點不一樣的滋味——那是一種把破碎重新拼合的耐心，像在時光里一點點打撈遺失的碎片。
“你看這里。”許彥忽然開口，用鑷子夾起一頁散頁，指著邊角一處極淡的印記，“不是蟲蛀，是水漬?！?/p>
林毅湊近細看，果然在紙頁邊緣發(fā)現(xiàn)一圈淺褐色的暈痕，形狀像片被壓過的楓葉?！跋袷潜皇裁礀|西壓著淋了雨?！彼聹y。
“嗯，”許彥點頭，目光落在那片暈痕上，像是能透過紙頁看見過去，“可能是百年前某個雨天，有人把書忘在了窗臺，或者……揣在懷里跑過雨巷?！?/p>
他的聲音很輕，帶著點飄忽的想象，林毅卻忽然覺得，那本冰冷的舊書仿佛有了溫度——它或許被某個落魄的書生珍愛過，或許在某個雨夜見證過匆忙的離別，那些看似無意義的裂痕和印記，其實都是時光留下的密碼。
“你好像能看懂這些舊東西的故事?！绷忠阏f。
許彥抬眼看他，眸子里盛著陽光，顯得格外亮?！拔腋赣H教我的，”他說，“每道裂痕里都藏著日子。你得靜下心聽，才能聽見它們說什么。”
林毅的心輕輕動了一下。他想起自己守著這家店，每天摩挲這些舊書，卻從未想過要去“聽”它們說話。他只是把它們當成需要照料的物件，卻忽略了它們身上馱著的時光重量。
傍晚時，那道裂口終于補好了。許彥用特制的鎮(zhèn)紙壓在上面，鎮(zhèn)紙是塊青灰色的端石，上面刻著極小的隸書“守拙”二字?！懊魈炀湍芏ㄐ土??！彼逼鹕?，活動了一下僵硬的脖頸，指節(jié)因為長時間發(fā)力，有些發(fā)紅。
林毅遞過一杯熱茶，是今年的新茶，碧潭飄雪，茶葉在水中舒展，像朵緩緩綻開的花。“歇會兒吧。”
許彥接過茶杯，指尖碰到杯壁的溫熱，輕輕縮了一下，又很快穩(wěn)住。他低頭喝茶，茶霧漫過他的眉眼，讓那份疏離的冷意柔和了許多。“我后天要去千佛崖待幾天?！彼鋈徽f。
林毅握著茶杯的手頓了頓：“要開始修經(jīng)文了？”
“嗯，先做現(xiàn)場測繪?！痹S彥看著窗外，夕陽正把云層染成金紅色，“那邊條件差，可能得住在崖下的工棚里?！?/p>
“多久？”林毅問，聲音比預(yù)想中要輕。
“不好說，順利的話，一周吧?！痹S彥轉(zhuǎn)過頭，目光落在案上那本修好的《楚辭》上，“這些……等我回來接著弄？”
“好。”林毅點頭，心里卻莫名地空了一塊，像剛補好的書頁，又被風(fēng)卷出道細縫。
許彥收拾工具時，動作比平時慢了些。他把那把銅鑷子仔細擦干凈，放進帆布包最里層，又回頭看了看案上的書，像是在道別。走到門口時，他忽然停下腳步。
“千佛崖的石窟里，有尊唐代的觀音像，”他轉(zhuǎn)過身，語氣帶著點不確定，像是在猶豫該不該說，“石壁上刻著‘見素抱樸’四個字，拓出來會很好看。”
林毅愣了愣，隨即明白過來?！暗饶慊貋恚匾粡埥o我看看？”他說。
許彥的眼睛亮了亮，像落進了星光?！昂?。”他應(yīng)得很干脆，推門出去時，風(fēng)鈴的響聲都比平時輕快些。
林毅站在門口，看著許彥的身影消失在巷口，夕陽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一直鋪到聞硯齋的門檻邊。他低頭看向案上的《楚辭》，鎮(zhèn)紙下的書頁平整服帖，那道曾經(jīng)猙獰的裂口，如今被補紙溫柔地覆蓋，只留下一道淺淡的痕跡，像歲月輕輕吻過的印記。
夜里起了風(fēng)，卷著幾片落葉打在窗上。林毅關(guān)窗時，看見對街客棧的燈還亮著，許彥住的那間房漆黑一片——想來是已經(jīng)收拾好東西，提前去了千佛崖。
他走回案前，拿起那本《楚辭》，指尖輕輕撫過修補好的書脊。紙頁上還殘留著許彥的氣息，是淡淡的皂角香混著糨糊的陳皮味，和店里的檀香纏在一起，形成一種讓人安心的味道。
林毅忽然意識到，這幾天的聞硯齋，似乎比往常亮堂了些。不是因為陽光更足，而是因為多了個人的影子，多了點活氣，讓那些沉寂的舊書，都仿佛透出點不一樣的光澤。
他把鎮(zhèn)紙輕輕挪開一角，看著補紙與原頁完美貼合的邊緣，忽然很期待許彥回來的那天。期待他帶來千佛崖的拓片，期待他拿起那把銅鑷子，繼續(xù)在這些舊書頁上，寫下屬于他們的新故事。
窗外的風(fēng)還在吹，檀香燃盡的灰燼落在案上，像一粒被時光珍藏的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