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雪掩蓋了我牙關(guān)緊咬的痕跡,多謝。
越澤今日心情甚佳,拉著我院中賞梅。
赤紅的瓊?cè)锸⒎旁诒L削骨的嚴寒中,鮮艷欲滴。
“翎兒,你可知,我為何最喜梅花?”
原來他最喜梅花啊。
隨便吧,我不想知。
“為何?”
“因為它與我最有緣?!?/p>
他笑了一下,微帶了些許苦澀。
“其實我有時候真的很羨慕你,父母恩愛,雖無滔天權(quán)勢,卻自得安穩(wěn)?!?/p>
“我幼時見父皇極少,每每向母后問起,總說父王在教導大哥,顧不上我?!?/p>
潑墨似的眸子中染上哀傷。
“后來,母親待我也越發(fā)嚴厲,甚至嚴苛?!?/p>
“旁人都道我自幼聰穎,悟性好,讀書習武在幾個兄弟中都最為出眾,我總盼著這樣的
話也能出于她之口。”
“可她總是不滿意,每每心情不好,便罵我是個不爭氣的東西,得不到父皇看重,讓我
在銜云宮中跪著反省,有時一跪便是好幾個時辰?!?/p>
“她不常拿下人撒氣,因為那會影響她的賢名。但拿我撒氣,旁人卻只道她教子甚嚴?!?/p>
他忽地自嘲一笑。
“有一年冬天,我受了傷去尋她,卻正趕上父親不悅,匆匆離開?!?/p>
“她不待我解釋,便罰我去樹下跪上兩個時辰。起身時,地上斑斑點點的血跡,和一旁
的花瓣,竟看不出區(qū)別?!?/p>
“此后每每看到它們,我都像看到了自己的血。心頭血。”
他伸手摘了一片花瓣,我不自覺蹙了下眉。
卻見他轉(zhuǎn)身走來,托起我的手放在掌心。
“翎兒你看,像不像血?”
我狀似心疼地看著他,珍而重之地將那瓣花收入懷中。
越澤眼底似帶了水光,將我緊緊擁在懷里,呢喃道:“對不起,翎兒,讓你受苦了。”
“我平生第一次如此在意一個人......不要離開我,好嗎?”
溫熱的氣息透過頭頂?shù)陌l(fā)絲傳來,我用力回抱。
“好。”
正合我意。
之后我情真意切地表示自己前些日子頗為無聊,總?cè)滩蛔』叵脒^去,近日有了他的陪伴才重新感受到生活的滋味。
如今真正想要以“雪翎”的身份陪在他身邊,哪怕洗衣做飯,只要能時常見到他,便能心安。
洗衣做飯自然用不到我,紅袖添香方能合意。
于是最終商定,把寧墨派去別處做事,此后書房一應事宜交由侍女雪翎。
只是他摸到我雙手冰涼,堅持道我受了寒,要我將養(yǎng)兩天,后日再去。
也好,現(xiàn)下再不緩緩,我也要怕自己被憤怒沖昏頭腦當場行刺了。
13
越澤留在清羽院與我一同用了晚膳,便去書房處理公務。
我在房中待不下去,不知不覺又走到了梅樹下。
一樹鮮血正在燃燒。
我忽地想到了明月郡主那身紅衣。
她那般的人,才配紅梅。
我掏出懷中略有些蔫巴褪色的花瓣,放在指尖,一點、一點、碾碎。
指尖被花汁染紅,更像血了。
越澤,你說這像你的血,我怎么看,像是那些被你的欲望害死之人的血呢?
我不同情他。
世上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世人最不缺的就是不幸。
不幸之人太多,非我之力能及。
但我至少不會去成為他人不幸的原由。
何況,我珍惜的,不是不幸,是不幸中仍愿堅守的善良,是不幸時仍不放棄希望的執(zhí)著。
那些看似虛無縹緲的東西,才是人間最美好的真實。
他沒有。
他享受了金尊玉貴的皇子身份,擁有著無數(shù)人的求之不得。
卻只看得見自己沒有的東西。
在我看來,他的不幸,很多是自找的。
我很遺憾他沒有一個正常的母親,但他身為皇子,又是寧貴妃唯一的兒子。
他有很多種方法不去受那些罪。
他受,是為了得到母親的憐愛,卻失望了。
愿賭服輸,自己的選擇自己承擔便是。
何況寧貴妃在吃穿用度、資源投入上從未短過他,整個寧家?guī)缀醵紘D(zhuǎn)。
民間多少孤兒年幼失怙,又有多少稚子被父母賣到深宅為奴為婢,從此死生由人。
或許他把我當作他的情人,想要我因此對他憐愛。
那他要失望了。
他的痛苦與我無關(guān),我的痛苦卻與他有關(guān)。
我仰頭望向天空,隆冬暗夜,不見星月。
14
第三日,我一大早便去了他的書房。
“怎么起這么早?身體可好了?”
“你公務繁忙還日日早起,我怎么能一直偷懶?”
聽罷,他眼尾翹起染上笑意,過來執(zhí)了我的手,給我介紹。
平日不必跟隨,只管打理好書房就好,書架切記每日擦一遍。
他指了右手邊一處略新的柜子,告訴我里面都是他搜羅來的游記和話本子,隨便翻看, 看完了他再換,有什么喜歡的類型也隨時告訴他。
這些日子我心躁不安,只偶爾看得進這些書,問他要過幾次話本子。
他如此心細,我自然十分感動,一陣好聽話甩過去。
歡歡喜喜目送他去上朝。
如此侍候了幾日,書房的情況我已摸清大半。
這里的布置整體低調(diào)內(nèi)斂,和他本人日常穿著是一樣的風格,但似乎暗藏乾坤。
我一個個書架擦過去,甚至把書拿出來去擦最里面。
輕輕拂過任何一個可能藏有玄機的角落。
又沒找到。
越澤警惕心極強,我提出來幫他做事,他看似答應得爽快,實則很多東西早被收好了。
每日亥時便催我回去休息,我若表示愿意繼續(xù)留下陪他,他便要上來邀我同榻。
今日他一大早便出去,我將能想到的地方幾乎都翻了個遍。
又是一番徒勞。
門外腳步聲傳來,我迅速清理好痕跡,為他斟上了茶。
15
他裹了一身風雪進來,房間驟然冷了幾分。
人卻絲毫不見疲態(tài)。
黏膩的視線讓我有些如芒在背。
我將茶遞到他面前,手忽然被拉住。
我擠出兩分笑意。
“殿下今日看起來心情很好。”
“每日見到翎兒,如何能不好?”
他嘴角噙了一絲笑,拉我坐在他腿上。
“翎兒為何抗拒?”
“沒有,只是......”
“還在惦記他嗎?”
他將我的臉掰過去面向他,烏墨的眸子中,濃濃的侵略感毫不遮掩地溢出,讓我?guī)缀跸?/p>
要不管不顧地落荒而逃。
“翎兒不呼吸,是要我給你渡氣嗎?”
他翹了唇角,徑直就要貼上來。
呼吸交纏。
我忽然猛地推了他一把,跌坐在地上。
地面硬感讓我終于有了實感,意識到自己犯了多大的失誤。
我低著頭,感受到上方傳來的威沉氣息。
乍然靈光一閃。
我將所有的不安和委屈蓄成眼眶中晶瑩的水珠。
捂著胸口,淚眼盈盈地仰頭看向他。
他臉上怒色方起,忽地一怔。
“殿下這是將我徹底當作通房侍妾,狎玩戲耍了嗎?”
垂頭,淚水滴落在我白皙的手背上,聲音如同上好的瓷器,清冽,卻帶著破碎的音調(diào)。
胸口的手不自覺地擰緊,仿若傷心欲絕的悲痛。
越澤立刻過來扶我,聲音中帶著驚慌。
“不是的,不是的翎兒?!?/p>
我柔若無骨地癱靠在他身上,右手抓上他的袖口,含淚抬眸,迎向他的視線。
“殿下口口聲聲說著愛我,卻這般輕浮以待,我如今不過昭王府的一個侍女,殿下想做
什么,直說便好,奴婢自是只能遵從,又何須言語欺哄。”
我哭得上氣不接下氣,越澤手忙腳亂,緊緊將我抱在懷里。
“不是的!不是這樣!對不起,對不起翎兒?!?/p>
環(huán)在我身上的手微微顫抖。
“對不起翎兒,是我考慮不周,你相信我,我待你是真心的?!?/p>
我一開口,便是抑制不住的哭腔,隨著每個字碎了出來。
吐露著自己無依無靠、孤苦伶仃的惶恐,和對他謹小慎微的仰慕。
他愈發(fā)放輕了動作,為我拭去臉上的淚,聲音也透著如捧精美瓷器的小心。
“翎兒,沒考慮到你的心情,是我不好。其實好多事我沒和你說,這些日子,我一直在 為我們的未來努力?!?/p>
“如今只能委屈你這樣陪著我,但你信我,早晚有一日,我會讓你光明正大地站在我身 邊,接受所有人的羨慕和敬畏,與你共享萬里河山?!?/p>
他眸色認真,眼中慣常的沉抑在此刻化為了鄭重。
這樣的神情,我第一次在他臉上見到,甚至有些難以置信。
“在此之前,我斷不會再如今日這般,一定會尊重你的意愿。相信我,好嗎?”
我望著他,緩緩點頭。
他顯然輕松了些,扶著我起身,到一旁的貴妃榻上坐下。
“其實,今日正有一件事要告知翎兒?!?/p>
看著我疑惑的樣子,他輕聲一笑。
“你父親的仇,報了?!?/p>
我心中一震,此言何意。
“上次那事父皇雖不欲繼續(xù)大動干戈造成朝野動蕩,卻并非真不在意此事。無論如何, 他也不會愿意把江山交給能勾連外敵之人。哪怕......那人是他最喜愛的兒子。”
“之前已經(jīng)有很多線索指向太子,父皇均按下未發(fā),生怕有錯漏。這些時日,父皇派人 暗中追查,終于查到太子將數(shù)名參與者滅口的證據(jù)。今日正式下令,廢了他太子之位,貶為庶人?!?/p>
“是何證據(jù)?”我柔聲問道。
“滅口之人的手法一致,都指向一個名為證血盟的組織,只是因其素來低調(diào)名聲不顯,
故而查了許久才有線索。”
他頓了一下,補充道:“這個組織,實際上效忠于太子?!?/p>
我想說些什么,卻感覺自己的嘴唇都在微微顫抖。
“那父親之案......”
“孟大人雖無辜,但此次并沒有證據(jù)指向他是被刻意構(gòu)陷,且父皇對此案極為敏感,現(xiàn) 下不宜再提。因此,怕是還要先委屈伯父暫居朔北,日后我再尋機會?!?/p>
“不過翎兒放心,我早已派人打點照應,前些日子他們已到漠州,現(xiàn)下估算的話,大概
這幾日就能到朔北了。”
“多謝殿下?!?/p>
“翎兒如此生分,可是還在生我的氣?”
他低頭湊近,仔細看我的表情。
我心中一團亂麻,眼中亦是復雜難明,只是避開他的視線,輕輕搖了搖頭。
“我沒事,越澤。就是......想到爹娘,有些難受?!?/p>
他心疼地抱緊了我。
16
越澤這幾日有些忙,要出京一趟。
我終于有時間徹底再探查一遍。
莫非是我想多了?
若非有切實的證據(jù),皇帝萬萬不可能將太子廢掉。
太子...... 我心中各種念頭閃過,手中絲毫不慢。
霄澈哥哥的仇,也一定要弄清楚。
若真是越澤所害,我必須為他報仇。
哪怕是我自己,都要為此贖罪。
但我要先確認這件事。
我相信明月郡主,但如此重要之事,確認它是我的責任,不能推脫給旁人,哪怕以信任之名。
書柜、桌案,均一無所獲。
我坐下飲了杯茶,決定下午休息一下,認真打掃衛(wèi)生。
反正他這兩日都不在。
正午,一束光穿過房門,照亮了書房的地面。
我走過去,沐浴在這一絲暖陽里,仿佛能嗅到春日的氣息。
就是地面......確實該掃了。
掃到偏室床底的時候我本能地以袖遮面。
想象中的細密灰塵卻并未出現(xiàn)。
心中一動,我蹲下身去。
伸出手去細細摸索,想著是否該先去點一根蠟燭照照床下。
我剛轉(zhuǎn)頭看向書桌,床下的左手忽然摸到了一處異常。
用力擰去,床的里側(cè)“墻壁”忽然分開,竟露出一處夾層。
一排暗紅色的柜子,中間位置的柜子還另外上了鎖。
難怪我在外間書房遍尋不到,竟在這種地方。
倒也算得上好布置。
倘若有人偷偷來看,被發(fā)現(xiàn)后忙著逃跑,必會在床榻上留下痕跡。
現(xiàn)場抓捕也更容易。
我轉(zhuǎn)身出去,先看了一下四周,并無人聲。
因我喜靜,且書房一人侍候足矣,連紫鳶都被越澤安排去做了別的,只每日晚間前來接 我。
故而最近值守的寧辭也只是在院門外,只要我不大聲喚他,一般都不會前來。
回到偏室,我小心觀察了這里物品細節(jié)的擺放,輕手輕腳地上了床榻。
居中的柜子最大,被精密設(shè)計的銅鎖牢牢看守,我湊近看了看,便將注意力轉(zhuǎn)去了其他 格子。
左下角的格子里有許多案卷,我伸了一只手指在角落輕輕一抹。
沒有灰塵。
我松了一口氣,拿起最上面那卷翻看。
密密麻麻的記錄。
竟全是太子的把柄、罪證。
我心神一震。
側(cè)頭細聽了下外面的動靜,確定無人后便將這卷記錄拿到桌邊,細細看了起來。
17
半晌,我腦海中一片轟鳴。
這里面記載的不僅有太子的錯處,缺漏。
更有對他的細致分析,以及可以做文章的地方。
但其中卻絲毫沒有太子勾連北境的記錄。
難道還有其他分卷?
我細細看了手中的記錄,以及其上的時間標記。
如此大案,太子作為始作俑者,關(guān)于他的記錄里不可能毫無痕跡。
我再次從頭翻閱,快速掃過每一處與我所知所求可能相關(guān)的字眼。
終于在其中一頁的角落里找到了極小的、有關(guān)“證血盟”的記錄。
辛酉年乙巳月,證血盟已奉命歸于太子麾下,平日遵東宮命行事,惟單線通達。
什么!
我不由手上一抖,忙湊近觀看。
奉命?
奉誰的命?
如果證血盟是奉命投靠太子,那么,證人滅口之事當真是太子之令嗎?
還是幕后那人動用了所謂的單線聯(lián)絡(luò)?
一陣寒意襲來,我不禁打了個哆嗦。
能用如此大的投入,只為在關(guān)鍵時刻扳倒太子。
實在可怕。
再加上前期那些隱約指向太子的線索,誰會想到這里還藏了一步如此之深的暗棋?
哪怕樁樁件件都存疑,也是樁樁件件都有分量。
只要最后這件徹底敲定,前面的一切,自然也都成了真。
那么,真正與北境勾連之人,究竟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