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情厄
1
赤盞悅?cè)缱隽硕瓯饼R皇后,隨著褚巍一同打下江山,育有兩子一女,地位牢靠。
她素日里養(yǎng)尊處優(yōu),如今保養(yǎng)得宜,瞧著也不過三十出頭的模樣。
宮人捧著銅鏡,“今兒新婦來拜見娘娘,娘娘可要將新得的那套鴿血紅寶石的首飾賞她?”
赤盞悅和對鏡瞧了瞧,理了理釵環(huán)。
“一個外邦來的帝姬,又嫁給老六那個廢物,本宮賜給她頭面,也要看她受不受得起。”
她隨意從妝奩中揀出一支金花果紋如意簪來,隨手扔到妝盤上,“一會兒將這物什賞她罷了。”
“是。”
“對了?!彼鋈幌肫鹗裁?,“阿度那孩子又野到哪里去了,今日陛下與宗親都在,叫他早些來。免得陛下又同他生氣?!?/p>
宮人安撫道,“娘娘放心,二爺親自去尋大爺了,誤不了時辰的?!?/p>
“那就好。”
赤盞悅和放下心來,她再次對鏡整理妝容,正要再修修眉毛,誰知好好的一管螺子黛,竟然無緣無故地斷成兩截。
她心里莫名起了慌亂,沒了妝扮心思,隨手將螺子黛扔回妝奩,“走罷?!?/p>
她到時,宗親已經(jīng)三三兩兩地到全了,一對著紅裳的新人站在堂中央,赤盞悅和挑剔的眼神流過。
雖說今日要拜見宗親,但謝舜華并未討好地選擇北齊服飾,而是照常穿戴南朝的大袖裙衫。
赤盞悅和心里有了感覺,這恐怕不是個好相與的。
謝舜華見一女子盛妝而來,目中無人,滿座之人都得起來對她行禮,猜到她大抵就是左都元帥赤盞暉的親妹,北齊皇后赤盞悅和了。
赤盞悅和坐下,今天她不得不早起,此刻已經(jīng)困了,困倦之下愈發(fā)煩躁,“犬牙呢,將犬牙給我牽來?!?/p>
侍衛(wèi)牽來一頭蒼猊犬,是尋常獵狗的兩倍大,黑背黃腹,儼然一頭猛獸,走過女眷中央時,森然牙齒間還發(fā)出聲聲低吼。
倒是無人被嚇到,反而有人嘖嘖贊嘆。
“娘娘這頭蒼猊犬,天下難尋啊,到底是大爺最孝順,從雪山里捕來,又親自馴養(yǎng)好了,送給娘娘解悶。”
提到寶貝兒子,赤盞悅和的臉色好了些,頗為驕傲,“阿度是孝順。犬牙,過來——”
那蒼猊犬聽到她的呼喚,掙開侍衛(wèi)的牽絆,朝她奔去,跪伏在她身前,哈著嘴,搖尾乞食。
赤盞悅和當(dāng)即心神大悅,“來人啊,給犬牙準備些新鮮吃食?!?/p>
于是宮人不知從何處驅(qū)趕來一個光腳奴隸,他四肢匍匐著上殿,后背瘦骨嶙峋,還要被宮人以長鞭驅(qū)趕,全身傷痕淋漓,血腥氣味撲鼻而來。
蒼猊犬嗅到血腥味,興奮地吠叫一聲,奔上前去,當(dāng)?shù)羁袣⑵饋?,奴隸毫無抵抗還手之力,慘叫連連。
北齊人都興奮地看著這一場屠殺。
赤盞悅和狀似和藹問道:“吾馴養(yǎng)愛寵,沒嚇著你們夫妻倆吧?!?/p>
褚紹瀾退后一步,面色蒼白地搖搖頭,赤盞悅和只當(dāng)他病弱膽小,并不放在心上,轉(zhuǎn)而去捉謝舜華的臉色。
謝舜華不曾掩飾,一臉凝重。
那奴隸的臉部,被刺了一個“南”字。
這是一個南朝人。
這一場屠殺,是特意用來羞辱她的。
奴隸渾身被蒼猊犬撕扯開一個又一個的口子,血肉模糊,鉆心的疼,他掙扎著向前,想逃走,卻被蒼猊犬咬住一條腿往后拽。
他絕望地抬起頭來,卻猛然瞧見南朝的衣衫首飾,他不由得朝她伸出手去,“救我,救我——”
赤盞悅和沒有動作,只微勾了唇角。
她倒要看看,這位帝姬,有沒有血性保她的子民。
2
出乎她意料的,謝舜華平靜地看著蒼猊犬將那奴隸撕成了碎片。
她挑挑眉,有些嘲弄,“帝姬倒是與旁的南人不同,這樣的場面倒也不怕。”
謝舜華平靜微笑。
“我自幼長在屠戶家中,見多了人殺畜生,第一次見到畜生殺人,一時間既覺得新鮮,也覺得害怕??梢娝厝者€是要少造殺孽,天道輪回,說不準哪日,自己就成了砧板上的肉。”
這是拐著八百個彎兒用話刺人呢。
赤盞悅和聽了,臉色自然算不得好,她冷哼一聲:“你們南人慣會用一張嘴顛倒黑白,給人挖陷阱的。但你既嫁到北齊來了,吾也少不得教你兩句,往后最好收收你的牙尖嘴利,否則,小心我將你舌頭拔出來喂狗?!?/p>
謝舜華不言不辯,屈膝道,“是。妾謹聽娘娘教誨。”
她恭順至極,卻叫赤盞悅和不知將氣往何處發(fā)了,如同一拳打到棉花上。
她正要發(fā)怒,卻見二皇子褚紹寅腳步匆忙地入殿。
他面色凝重,叫赤盞悅和心頭一跳。
她往他身后看去,未看見自己最疼愛的大兒子,心已經(jīng)有了預(yù)感,突突地跳著。
“阿娘,大哥,大哥昨夜飲酒后騎馬去了京郊眼下山,遇上狼群,被,被撕成碎片了——”
饒是她已有了準備,也不免被這消息一下子打懵了。
她怔怔往后仰,一群婦人爭著圍上來攙扶。
“娘娘——”
赤盞悅和被人猛掐人中才清醒過來,醒來便哭得昏天黑地。
“我的兒啊——”
鳳鸞宮內(nèi)鬧成一團,謝舜華的認親禮自然是不了了之了,好在殿中的人她都見了,日后遇見,也不至于認不出。
她正準備與褚紹瀾一齊告辭,羽林衛(wèi)抬著找回的一些尸骸回來了,赤盞悅和瞧了,心痛不已,側(cè)過頭去,直流眼淚。
這時,蒼猊犬忽然大叫起來。
素日飼養(yǎng)它的宮人輕聲訓(xùn)斥,“安靜些?!?/p>
但蒼猊犬卻像突然發(fā)狂一般,不聽任何指令,只一味地狂吠。
它力大無窮,陡然掙開了繩索,沖著女眷的方向沖了過來。
女眷驚叫連連,紛紛避讓開來,蒼猊犬卻不偏不倚,正正好咧開獠牙,朝著謝舜華撲去。
謝舜華驚詫,從靴子中抽出貼身藏著的剔骨刀,角度刁鉆地刺入蒼猊犬脖頸。
一刀,它就跌落在地,徒勞地掙扎,嗷嗷兩聲,嘔出鮮血,沒了氣息。
事情發(fā)生得太快,快到侍衛(wèi)來不及反應(yīng)。
謝舜華像是才回過神來一般,跪下身泣道:“娘娘,妾,當(dāng)時——妾沒看清,妾犯下大錯,請娘娘責(zé)罰——”
褚紹瀾跪在她身前,呈保護姿態(tài),“請娘娘責(zé)罰?!?/p>
赤盞悅和才失愛子,又失愛犬,被憤怒沖昏了頭,一股腦地全發(fā)泄在謝舜華身上,“你沒看清?那為何死的是犬牙不是你,我看你就是存心的,我今日非要給你些教訓(xùn)不可——”
“夠了。”
褚巍威嚴的聲音響起。
他厭惡地看了看滿殿荒唐,他這些年實在是沒甚么耐心了,尤其是在對著赤盞悅和的時候。
這個愚蠢的女人。
仗著赤盞家立下的軍功肆無忌憚,一點都不顧皇室體面。
其實褚巍未必不覺得褚紹度之死有些蹊蹺,但赤盞氏這些年跋扈太過,褚紹度又是長子,無疑是她與赤盞氏最大的底氣和憑仗。
故而褚紹度死了,褚巍心里除了一閃而過的悲傷,更多的是愉快。
因此他其實并不想主持什么公道。
他十分不耐地訓(xùn)斥赤盞悅和,“你究竟什么時候能記住,你如今是北齊的皇后,國母,不是那個在帳篷里只知道吃生肉喝冷血的羊倌女了?!?/p>
當(dāng)著眾人的面被揭了短,赤盞悅和十分難堪,眼睛紅得要滴出血來。
她不甘地喊道:“陛下!我們的阿度沒了,那是阿度——”
“還不是你縱容出來的!”
褚巍一句話將她堵了回去。
赤盞悅和既憤怒又委屈,她心頭被巨大的悲傷淹沒,她很想不管不顧地同褚巍爭論。
但她發(fā)現(xiàn),褚巍眼里沒有一點悲傷。
他甚至有些生氣和不耐煩。
赤盞悅和理智回籠,側(cè)過臉去,將血淚吞咽進肚,她平復(fù)了心情,對褚巍道:“妾方才,聞聽阿度死訊,悲傷太過,這才口不擇言,還望陛下恕罪?!?/p>
褚巍從鼻子里哼了一聲。
赤盞悅和又轉(zhuǎn)向褚紹瀾,和顏悅色道:“今日叫老六與老六媳婦受驚了,一只畜生罷了。不值得請罪。來人,還不扶六爺與帝姬起來?!?/p>
立時有人將二人強扶起身。
赤盞悅和行至謝舜華身前,抹著眼淚朝她道:“我今日也是太過傷心,這才慌了神。你來久了也就知道了,我最是個心腸軟的人?!?/p>
謝舜華面上微笑,“婆母教訓(xùn)新婦,新婦哪有往心里去的,母后見外了。”
場面總算好看了些。
褚巍順了氣,連帶對著赤盞悅和的臉色都好了些,“這還有個皇后樣子。亂糟糟的,自己收拾收拾罷。阿度的事,早點操辦起來?!?/p>
赤盞悅和恭敬應(yīng)是。
3
褚紹度死得并不光彩,素日也不得褚巍喜愛,故而喪儀簡單,以盡快下葬。
赤盞悅和看著簡陋的喪儀與三三兩兩來吊唁的人群,心中不免愈覺凄涼。
凄涼過后,便是怨恨。
她始終不相信兒子就這么輕易地死了,還是死在塞外。
真的只是一個意外嗎。
她站在經(jīng)幡之后,不動聲色地觀察著前來吊唁的賓客。
她的目光最終凝聚在堂前一女子身上。
她如旁人一般穿戴著孝服,發(fā)髻上只點綴著幾顆珍珠,一身的素凈寡淡,反倒越發(fā)襯得她眉墨唇朱,明艷動人,站在那處就是讓人忽視不了的絕色。
赤盞悅和瞧她的眼神中大有深意。
原本阿度手中捏著河道府,他死后,這個位置就空了出來,好些人盯著,誰知最后交給了褚紹瀾。
不過也不稀奇,舜華帝姬陪嫁使團中有上百能工巧匠,可助北齊治水與農(nóng)耕。
皇帝若不是看在這一點上,怎么會將這眾人緊盯的肥差,交給素日沒甚作為的病秧子老六。
她來了,老六的境遇都跟著好了不少,連河道府的差事也能爭到手。
此刻她低眉垂眸,跟在褚紹瀾身后上前祭拜,看著老實恭順。
但赤盞悅和忘不了,她給犬牙的那一刀,既快又準,一刀就讓犬牙沒了氣息。
事后細細回想,這怎么也不像她所展露出來的那般柔弱可欺。
直覺告訴她,兒子的死與這個女人脫不開干系。
犬牙兇殘,卻不會無緣無故地去撲人。
犬牙是不是在她身上嗅到了什么味道呢?
赤盞悅和不了解這位外邦帝姬,但她太了解自己兒子了。
他好色,人盡皆知。他既去了老六婚儀,見到了她,會忍住不染指這個弟媳婦嗎?
如果老六新婚當(dāng)晚,阿度不是醉酒后馭馬出塞,而是去新房,準備行禽獸之事呢。
赤盞悅和的眼睛再次盯住謝舜華。
這個女人——
她會做什么。
直覺回答了她,這個女人會將她那把鋒利的剔骨刀狠狠扎進兒子的脖頸,就像她殺狗那樣。
靈堂中暗流涌動,如同一股亂流。
謝舜華敏銳地察覺到,她正身在暗流之中,她抬起眼,與白簾經(jīng)幡后正看著她的赤盞悅和四目相對。
赤盞悅和被抓住窺伺,并不慌亂,反而愈發(fā)冰冷地盯住她。
謝舜華頷首,微微屈膝,算是回禮。
她表面平靜,心中卻起了波瀾,她總感覺赤盞悅和看她時,像一條冰冷的蛇纏在了她脖頸上。
她對褚紹瀾說,“恐怕我們要早做準備了?!?/p>
4
褚巍六十壽辰,自是北齊的頭等要事,年前宮里就開始籌備。
到了圣誕當(dāng)日,濟濟一堂,熱熱鬧鬧,褚巍十分享受這般萬人之上,被群臣簇擁之感。
他眼神掃過滿殿珍奇壽禮,尋常珠玉他并不稀奇。
他的目光最終停留在一瓶玲瓏補心丸上,聽聞這是神醫(yī)谷制來專供南朝皇室的,效用極好,能護心脈,強身健體。
北齊不缺旁的,最缺醫(yī)藥,尤其是這樣金貴的保命丸藥。
褚巍上了年紀之后尤其怕死,便更覺這個異邦兒媳的禮物送到了心坎上。
他不免心神大悅,對著褚紹瀾囑咐道:“老六如今也成親了,往后將身子調(diào)養(yǎng)好,與舜華好好地過?!?/p>
褚紹瀾一身象牙白衣裳,以金線勾勒四爪麒麟紋樣,豐神如玉,謝舜華站于他身側(cè),兩人齊齊行禮,端的是舉案齊眉,一對璧人。
赤盞悅和坐于褚巍身畔,見到這對道貌岸然的夫妻,只恨得牙癢癢。
她的阿度才死了半年,就已被人忘記了,陛下也全然不記得,而這對罪魁禍首竟然還在她眼前招搖。
她非要他們付出代價不可。
酒至半酣,一侍女忽然失手打翻了酒盞,席間幾名女眷叫起來。
“六皇子妃的裙子——”
象牙白的裙衫上被潑上了石榴紅的酒水,眼見顏色是毀了。
侍女跪在地上不住地磕頭請罪,“求皇子妃饒恕奴婢?!?/p>
謝舜華倒是未曾生氣,“無妨。我去換一身就是了?!?/p>
侍女忙起身,“奴婢領(lǐng)皇子妃去后殿?!?/p>
謝舜華換好衣裳,從屏風(fēng)后出來,不出所料地見到了赤盞悅和。
她坐著,滿眼恨意地問謝舜華:“我兒子,到底是怎么死的?”
此處四下并無旁人,謝舜華笑起,坦然承認,“我殺了他?!?/p>
赤盞悅和一驚。
她怎么都沒想到,謝舜華竟然輕易地就承認了,她準備的手段還一個都沒用上呢。
她站起身來,“你可知你方才招供了什么!”
謝舜華朝她笑,“我知道,皇后娘娘。大皇子在我新婚當(dāng)夜?jié)撊胛一榉?,想要逼奸我,我自然不從,于是殺了他。這與您一直以來的猜測,不是一樣的嗎?”
“然后呢——”赤盞悅和顫抖著問。
“然后,為免暴露,我割下他的腦袋,將他的身體扔去喂狼。就這么簡單?!?/p>
“賤人!”赤盞悅和被她激怒,“我殺了你!來人,給她上刑!上刑!”
侍女忙趕來攔著她,“娘娘,宮中不能動用私刑,陛下會同您置氣的。您忘了將軍與您商量好的,叫她在供詞上畫押,咱們拿給陛下看——”
赤盞悅和看著謝舜華的臉,恨得心頭如螞蟻啃食,斷然拒絕,“不,現(xiàn)在就殺了她。我現(xiàn)在就要殺了她!動手!”
此刻前殿之中,褚紹瀾向褚巍道:“舜華換衣,久久未歸,兒子去尋她?!?/p>
褚巍剛要應(yīng)允,卻見青衡沖入殿中,跪伏在地,“陛下,救救我們皇子妃罷?;屎竽锬?,皇后娘娘非說是皇子妃殺了大皇子——”
滿堂賓客鴉雀無聲。
褚巍惱恨非常,赤盞悅和就非要在今天鬧事嗎。
他面如冰霜,“皇后糊涂了。老大是自己醉酒后摔在狼堆里的,與舜華帝姬有什么干系?!?/p>
左都元帥赤盞暉站出,“陛下,娘娘愛子心切,但素來也不是魯莽的人,不若陛下前去看看?!?/p>
褚巍煩躁不堪,腳步匆匆地到了后殿,一眼看見的,是赤盞悅和站著,氣焰咄咄逼人。
而謝舜華被幾個宮人架著從御湖中拖上來,發(fā)髻散了,一身濕漉漉,狼狽不堪。
“舜華。”褚紹瀾連忙上前,從宮人手中接過錦被,將她救下來,用被子裹住她。
“朕看你是失心瘋了。私刑傷人,你要干什么!”
褚巍一臉厭惡地對著赤盞悅和。
赤盞悅和指著謝舜華道:“陛下,是這個南人帝姬,她自己承認了,就是她殺了阿度,然后將阿度拋尸荒野?!?/p>
謝舜華此刻從褚紹瀾懷中幽幽轉(zhuǎn)醒,亦是痛哭,“妾才嫁至北齊,哪有能耐殺得了大皇子。娘娘要妾認,妾認就是——”
赤盞悅和對她的轉(zhuǎn)變,十分吃驚,“你方才,你不是這么說的。”
謝舜華垂淚,“妾的命攥在娘娘手中,娘娘說什么,妾豈敢不認?!?/p>
她如此楚楚可憐,旁人不會覺得是她殺了褚紹度,只會認為是赤盞悅和太過傷心,牽連無辜。
褚巍淡淡斥道,“皇后,鬧夠了沒有?!?/p>
赤盞悅和滿臉眼淚,“臣妾是一個母親,母親失去了自己的孩子,難道還不能為他討一個公道嗎!”
“父皇。”謝舜華忽然開口,“娘娘實在懷疑妾,還是解了娘娘的困惑罷,否則妾身負不白之冤,夜里也不得安枕。”
褚巍也覺有理,問赤盞悅和,“你既堅持是舜華殺了老大,有何憑證呢?”
“臣妾自然有憑證。”
赤盞悅和信誓旦旦,“近身伺候的人自然知道當(dāng)夜阿度在哪,陛下可召來問問,是不是阿度進了老六府中后就再沒出來過。
“阿度這孩子是魯莽些,喝了酒失了分寸,可老六夫婦竟對大哥下此毒手,他們也得給我兒償命!”
褚巍此刻已經(jīng)不想再同她計較了,按了按眉心,示意底下人去將人帶來。
人很快到了。
褚紹度仗著權(quán)勢滔天,沒人敢動他,身邊不愛多帶人伺候,只有一個叫肖五的侍衛(wèi)跟了他多年。
肖五跪伏在地,向褚巍稟道:“回陛下的話,大爺當(dāng)日的確去過六爺府邸吃酒?!?/p>
“吃酒之后呢?!?/p>
“大爺吃醉酒后,便馭馬去了春香樓,想點檀香姑娘陪侍,哪知檀香姑娘當(dāng)晚已有恩客,拒了大爺,大爺惱怒,于是馭馬出城去了——”
謝舜華既要殺人,就不會毫無準備任人宰割。
當(dāng)晚自有一個“褚紹度”囂張跋扈地出了六皇子府邸,又在春香樓與人爭風(fēng)吃醋。所見者眾多,板上釘釘。
堂堂皇子,竟是與人在青樓爭風(fēng)吃醋才氣急敗壞,丟了性命。
褚巍的臉色已經(jīng)不能用難看來形容了,這實在是太丟臉了。
他冷著臉問赤盞悅和,“夠了嗎?還要朕傳春香樓的人來對峙嗎?”
赤盞悅和懵了,“不,怎么可能呢——”
她狠厲地指著謝舜華,“你,一定是你。你動了什么手腳?!”
謝舜華掩面垂淚。
“娘娘未免太高看了舜華。如果當(dāng)晚大哥是潛入新房要行不軌之事,妾只是一個柔弱女子,如何能夠反抗,還能殺了大哥,安然將事情遮掩過去呢。”
赤盞悅和仍然不信,指著她道:“你一個人不能,不是還有老六嗎!”
褚紹瀾忽然嘔出一口鮮血,咳得驚天動地,“是,娘娘說的是,陛下,我與舜華,陛下都得查探,不能讓大哥枉死。”
他經(jīng)年累月裝病慣了的,唇瓣毫無血色,氣息微弱,仿佛赤盞悅和再多說一句,他都能立刻倒地死去。
褚巍指著褚紹瀾,“你是說,老六能殺了老大?”
赤盞悅和百口難辨。
她忽然發(fā)瘋,“我就說,南人最是奸猾,一張嘴顛倒黑白,我今日非得撕了她的嘴?!?/p>
她撲上來要打謝舜華。
謝舜華瑟縮可憐地站在原地,青衡擋在她身前,挨了赤盞悅和一巴掌。
赤盞悅和被人拉開。
褚巍已經(jīng)失去耐心,“皇后失德,幽居中宮。無詔不得出?!?/p>
赤盞悅和無力地滑坐在地。
謝舜華被褚紹瀾攬在懷里,兩人瑟縮在一處,一個病秧子,一個南人帝姬,在這宮里簡直是任人欺凌。
褚巍見了也難免不忍,“老六去河道府上任,帶著舜華一道罷?!?/p>
否則他真怕她留在此處,不知哪日就被赤盞悅和這個瘋婆子給藥死了。
謝舜華在褚紹瀾懷里,乖巧柔順地道謝。
5
春去秋來,兩河河道順利疏通,褚紹瀾也累了官聲,漸漸走至人前。
北齊以戎馬立國,但如今既已建國,少不得要開始治理民生。
眾臣逐漸發(fā)現(xiàn),六皇子雖說身體病弱,不似他幾個哥哥一般強健,卻是少有的治國之材。
他處事不疾不徐,不偏不倚,凡事論一個理字,待人親和溫雅,但并不怯弱。
眾臣不由得在心里嘀咕,若是來日新君是這般脾性就好了。
可惜了,六皇子生母為南人,又娶了南朝的帝姬,是不可能繼位的。
但正因如此,眾臣反倒放心大膽地與他結(jié)交。
上次皇后被訓(xùn)斥幽閉后,赤盞氏也安靜了許久,褚紹瀾趁此良機,不顯山不露水,一步步站穩(wěn)了腳跟。
誰也無法如從前一般,肆意地踐踏這位不起眼的六皇子了。
而赤盞悅和用蠻力吃虧之后,赤盞氏不許她再輕舉妄動,從宮外送進一名巫醫(yī)伴在她身邊。
這巫醫(yī)是個聰明人,懂得順毛捋,常常哄著她,赤盞悅和仿佛想明白了一般,再不同褚巍頂嘴了,徹徹底底地消失了將近大半年。
直到秋日一場風(fēng)寒,褚巍病倒,她才急急忙忙帶著巫醫(yī)趕來,衣不解帶地陪侍,精心侍奉,一直到褚巍病好為止。
褚巍醒來,沒想過第一眼見到的是她,又見她辛苦,熬得面目憔悴,不免也生出幾分舊情。
他此次只是染了風(fēng)寒,卻如從鬼門關(guān)走了一遭,愈發(fā)感到身體衰老,多了幾分對生的感慨,不由得提及早逝的長子,夫妻倆抱頭痛哭。
如此一番,赤盞悅和從前所為,皆算是翻了篇。
她將巫醫(yī)獻上,給褚巍調(diào)養(yǎng)身體,巫醫(yī)于是獻上了一個秘方。
外人不知巫醫(yī)作為,只知褚巍身子竟是肉眼可見地好了起來,甚至隱隱有了返老還童的跡象。
年關(guān)將至,謝舜華與褚紹瀾從外歸來,宮中的太監(jiān)早已帶著轎輦候在城門口。
馬車一到,太監(jiān)便笑盈盈地迎了上來,“六皇子妃一路辛苦,快乘轎輦隨咱家進宮罷。陛下與巫醫(yī)大人正等著您呢?!?/p>
謝舜華早已有所耳聞,但她沒想到的是,這事兒會與她有關(guān)。
她不免心覺怪異,與褚紹瀾對視一眼。
褚紹瀾當(dāng)即捂住心口,謝舜華輕車熟路地扶住他,歉疚地朝太監(jiān)道:“如今天冷了,六爺身子愈發(fā)不好,身邊離不得人,煩公公去向父皇回稟一聲,我能否與六爺一同進宮?!?/p>
太監(jiān)笑著,“不礙事,陛下說了,正好叫巫醫(yī)給六爺也瞧瞧。”
于是兩人一同進宮。
他們到時,宸元殿正是一派春意融融,殿內(nèi)炭火燒得極足,一群穿著輕紗舞衣的女孩子赤腳踩在暖玉鋪就的地上,互相追逐打鬧著,發(fā)出銀鈴般的笑聲。
謝舜華暗暗觀察,不免心驚。
這些女孩子看著才十一二歲的模樣,也太小了些。
她眼神轉(zhuǎn)向褚巍,見他竟果真變得年輕了些,忽然想起在南朝藏經(jīng)閣中讀到的秘聞。
前朝有貴族專養(yǎng)幼童幼女,以其精血為食,據(jù)說可延年益壽,青春永駐。
這樣的幼童幼女被稱為血奴。
成為血奴以后,他們至多只有三個月的壽命,三個月后,油盡燈枯。
就如同熬藥后所剩的藥渣,被人毫不猶豫地丟棄。
這殿內(nèi)亂跑的幼女,仿佛成了鬼魂,飄在謝舜華身邊,她對此厭惡無比。
她也在褚紹瀾眼中看到了同樣的厭惡。
褚巍坐于盡頭的龍椅上,高高在上地俯瞰著殿內(nèi),見謝舜華來了,他對巫醫(yī)道:“這就是舜華帝姬?!?/p>
一蒼老黑瘦的老頭緩緩從座上站起,他的眼神緊盯著謝舜華,目光一寸一毫地丈量著她的身體,像是十分滿意。
謝舜華暗道不好,她恐怕知道,褚巍為何叫她來了。
褚紹瀾也面色凝重,站到她身前,呈保護姿態(tài)。
巫醫(yī)回轉(zhuǎn)過身,在褚巍耳畔輕聲道:“陛下,此女根骨奇絕,命帶福祿,若以她為血奴,效用是尋常幼女的百倍啊?!?/p>
褚巍聽著聽著,眼神漸變。
赤盞悅和太了解他了,知他已經(jīng)心動,替他出面,笑盈盈地對謝舜華道:“舜華啊,你也離京好些日子了,往后呢,外面的事就讓老六操心去吧,你就留在宮里,陪陪我與你父皇,盡盡孝心?!?/p>
說話間,侍女端著玉碗上前來,玉碗旁邊擱著一把鋒利的匕首。
謝舜華盯著那只碩大的玉碗,赤盞悅和的聲音在頭頂響起,“舜華啊,巫醫(yī)方才夸你呢,道你血有奇效。陛下近來身子不好,你這做兒媳的,不會不愿盡些孝心吧?!?/p>
褚巍也緊盯著謝舜華,他一直待這個南人頗好,眼下一點小小的要求,她總不能做不到吧。
褚紹瀾跪下,“父皇,舜華夙夜操勞,身子大不如前,不若兒臣代舜華——”
褚巍揮了揮手,“這事你替不了她?!?/p>
他仍然緊盯著謝舜華。
箭在弦上,不得不發(fā)。
謝舜華拿起匕首,剛要劃開手腕取血,忽然聽見巫醫(yī)干笑了一聲。
他說,“其實陛下也不必急于一時。還有更好的滋補方法?!?/p>
“哦?”褚巍好奇。
巫醫(yī)慢條斯理地道:“皇子妃雖根骨奇絕,但到底過了時候,就像花要入藥,也得取最嫩的花苞。若是血脈相連的幼兒,其實效用會更好——”
6
褚巍的心思轉(zhuǎn)得很快,北齊立國不過二三十年,當(dāng)初趁著南朝內(nèi)訌之時奪過的十來座城池,一向?qū)Ρ饼R陽奉陰違,底下賤民還不時造反,總想并回南朝去。
南人狡詐又團結(jié),他派去的官員無一不被排擠打壓,竟是一點實權(quán)也握不到手里,偏明面上還挑不出一絲錯漏來。
除非屠城,否則褚巍是拿這群南人一點辦法都沒有。
但南朝十城每年上繳的稅賦就有百萬之?dāng)?shù),褚巍還舍不得這錢袋子。
只得另想法子收服。
若非如此,他也不會非要謝舜華前來和親,她這枚棋子,是他收復(fù)中原十城的一枚關(guān)鍵棋子。
謝舜華有孕,那她生下的孩子就帶著北齊皇室與南朝皇室血脈。
這個孩子降生,那些南朝人也能安分些。
褚巍眼神在兩人身上逡巡,定在了褚紹瀾身上,“老六身子還是太弱了——”
否則謝舜華怎會成親快四年尚無身孕。
赤盞悅和不懷好意地站起身來,“其實陛下老當(dāng)益壯,完全可以——”
“不可。”
褚紹瀾斷然拒絕,他眼神狠厲地瞪向赤盞悅和,仿佛要將她扒皮抽筋。
謝舜華感到前所未有的屈辱,她仿佛成了一只柔軟的羔羊,被人肆意品頭論足后定下結(jié)局。
她鏘然跪下,決絕道:“妾受南朝儀制教化長大,一女不侍二夫,若有違背,寧愿舍身成仁?!?/p>
褚巍將念頭在腦子里轉(zhuǎn)了又轉(zhuǎn),淡淡斥責(zé)赤盞悅和,“出的什么主意,如此有悖人倫?!?/p>
赤盞悅和低頭認錯,她心中知道,褚巍已經(jīng)動心了,早晚的事罷了。
褚巍試圖安撫謝舜華,“你與老六成婚三四載還未有身孕,朕與你母后著急罷了。叫太醫(yī)好好給老六開兩副方子,你們回去,吃了好好調(diào)養(yǎng),早日有孕,為皇室開枝散葉才是正經(jīng)?!?/p>
兩人走出宸元殿,忽見殿外陰云密布,恐是風(fēng)雨要來。
一路沉默無語地回府。
當(dāng)夜,褚紹瀾留在書房,久久不曾回房。
謝舜華親自來尋他。
她知道他沉默不語,就已經(jīng)是拒絕了。
她也知道,褚紹瀾心性高傲,連小事都不肯任人擺布,何況是生育之事。
但她不得不來。
他關(guān)了門,她就從窗戶跳進來。
她將打算全然講給褚紹瀾聽,末了,她說:“我們需要一個孩子。”
褚紹瀾斷然拒絕,“不行。這太冒險,你賭得太大,我不會答應(yīng)你的?!?/p>
謝舜華還很冷靜,同他分析局勢,“赤盞悅和已經(jīng)對我下手,我死之后,就是你?!?/p>
褚紹瀾抿唇,“我會想旁的法子?!?/p>
“但我等不及了!”謝舜華氣急,“你我都知道,褚巍不會放過我的。
“你放心,我不會生下他的?!?/p>
她向他保證。
“那也不該,不能——”
褚紹瀾被她惹得心亂如麻。
“至少,不能是褚巍。如果是他,我寧愿是你。我還不能死,我還有很多事要做——你救我,哪怕可憐可憐我——”
她吻他,一滴溫?zé)岬臏I悄無聲息地落下,濕漉漉地淌過他的臉頰與心頭,他一霎時失神。
她沒有放過這個瞬間,抓住機會,將他撲倒在床。
溫香軟玉將他拖拽進萬丈紅塵中翻滾。
他呼吸急迫,似夢似醒,只顧索取,不知天地為何物。
翌日清晨,褚紹瀾醒時,謝舜華早起了。
他穿戴好衣裳時,她已經(jīng)在院子里坐著研磨了大半個時辰的藥材了。
她不知何時學(xué)起了醫(yī)術(shù),跟著江太醫(yī)學(xué)了這些年,已經(jīng)頗有造詣,將自己的身體調(diào)養(yǎng)得很好。
此刻日光下,她氣色姣好,淡淡紅暈浮在白玉似的臉上,像桃花瓣,悠然自得地斟酌著藥草劑量,不慌不忙地往秤上加減。
她氣定神閑,衣裳整齊,半點瞧不出昨晚哭紅了眼哀求他的模樣,仿佛那是他的錯覺。
褚紹瀾不免氣短,他不得不承認一個事。
謝舜華的眼淚,不過是利用他的手段。
他不免暗暗譴責(zé)自己,大意了,怎么會又對她心軟呢。
7
謝舜華如愿以償?shù)赜性小?/p>
太醫(yī)診出喜脈,向他們道喜:“王妃已有兩月身孕,胎像穩(wěn)固,恭喜王爺了?!?/p>
初冬的日光里,謝舜華撫著尚且平坦的小腹,臉上沒有喜悅,只是松了一口氣。
兩人神色俱是淡淡,以至于太醫(yī)嘴角的笑都凝滯了,他不知自己表現(xiàn)得這么高興,是否是不合時宜的。
謝舜華開口:“展晴,賞罷,好生送太醫(yī)出去?!?/p>
展晴應(yīng)是,走前將屋中下人都攆了出去,自覺留二人獨處。
褚紹瀾沉默,他不知此刻該說些什么。
他與謝舜華是因利而聚,他們之間配孕育一個孩子嗎?
孩子如果降生,是否會重復(fù)人生的悲劇。
但他注視著她的小腹,又不免有些動搖。
尋常人家的妻子懷孕,丈夫應(yīng)當(dāng)是怎樣呢?
心中越是茫然無措,他越是眉頭緊皺,說出的話也不那么好聽,“你處心積慮的,現(xiàn)在滿意了?”
謝舜華答:“這只是第一步?!?/p>
褚紹瀾說:“你知道,我不會留下這個孩子的?!?/p>
“你放心,我會在他出生之前解決掉赤盞氏的。我不會給我們兩人帶來麻煩?!?/p>
她懶洋洋地回答。
褚紹瀾此刻才硬起心腸,他想,這樣就對了。
他和她之間,從始至終不過是場交易罷了,他若動情,豈不可笑。
“希望你記得你的承諾。”
他輕飄飄留下這句話。
“當(dāng)然?!彼鸬?。
一個月后,上京京郊雪山上發(fā)現(xiàn)一株百年桃樹,此樹生長于溫泉邊,在數(shù)九寒冬,開的一樹繁花,云霧蒸騰。
一云游仙人入宮賀喜,說這百年桃樹乃是壽公恩惠人皇的,問道近來宮中是否有添丁之喜。
這正正合上謝舜華有孕的消息。
褚巍聽完龍顏大悅,愈加重視起謝舜華此胎,當(dāng)場冊封褚紹瀾為端王,赤盞悅和后槽牙都咬緊了。
謝舜華自從懷孕后就性情大改,格外跋扈囂張,脾氣也變得驕縱起來。
她一改往日低調(diào),日日盛妝,每日坐著褚巍親賜的轎輦,大搖大擺地在皇宮中穿過。
凡是宮中有的,凡是她瞧上的,她全都要走。
侍婢憤憤不平,“她不就肚子里揣個崽兒嗎,娘娘難道就這樣讓她踩到頭上來?”
赤盞悅和牙都快咬碎了,“且讓她得意一陣子罷?!?/p>
褚巍看重這個孩子,她不能惹怒了他。
但這并不代表赤盞悅和就毫無動作。
那位云游仙人三兩句話就讓褚巍給褚紹瀾封了親王,事后更是被褚巍留于宮中,十分優(yōu)待,日夜禮敬。
褚巍如此信任于他,赤盞悅和自然不能讓這人歸于旁人麾下。
她作出比褚巍還要虔誠的姿態(tài),各色稀世奇珍流水似的往云游仙人宮殿里搬去,仙人感動非常,與她越走越近,素日也總在褚巍跟前說她的好話。
與褚巍身邊紅人走得近的好處是顯而易見的。
褚巍近來待赤盞悅和,乃至赤盞氏都親近許多。
赤盞悅和愈發(fā)信重這位仙人,素日里遇到大小事宜都不免問上一問。
甚至宮殿中的格局風(fēng)水無不按照仙人的囑托一一變更。
說來也怪,赤盞悅和照著他的布置一改,當(dāng)天晚上就睡了個好覺。
謝舜華也不再進宮招惹她。
日子就這么平順地到了除夕。
8
又是一年新春佳節(jié),褚巍心情頗好,除夕夜在宮中賜宴。
謝舜華有孕,座次僅次于赤盞悅和。
她笑語款款,穿一件八達暈燈籠紋錦緞襖,下著印金白綺褶裙,罩著件燈籠紋知金白緞貂袖,這身打扮既喜慶又襯膚色。
她有孕后身體豐腴,面染紅暈,俏生生地坐著,就是新春第一討喜的人兒。
褚巍瞧著顯然心里舒暢,席間更是關(guān)懷了幾句,還順帶著囑咐褚紹瀾:“老六來年幫著朕看看折子,處理處理家務(wù)事,都是當(dāng)?shù)娜肆?,穩(wěn)重了,也該進中書歷練歷練了?!?/p>
赤盞悅和想反對,被謝舜華笑語盈盈地打斷,她站起身來,蔥根似的手指捻著酒杯:“新春之際,兒媳敬父皇,一愿父皇萬壽無疆,二愿北齊江山永固,三愿新春佳歲,百姓來年無恙。”
“好!”
褚巍十分給面子地笑起,痛飲一杯酒后道:“不過舜華啊,你有身孕,就不要喝酒了,來人,給端王妃的酒都換成果子香。”
“是?!?/p>
赤盞悅和身旁的侍女上前,替謝舜華換上了旁的菜式,酒一律換成甜果水。
除夕宮宴一直到此時都尚且安穩(wěn)。
直到謝舜華突然抓住褚紹瀾的手,面露痛色,“殿下——”
褚紹瀾立即起身,面露急色,“怎么了舜華?!?/p>
謝舜華疼得說不出話來,展晴在一旁叫出聲來,“王妃,王妃見紅了——”
褚紹瀾立刻將她打橫抱起,大步奔出,斥道:“太醫(yī)呢,去請?zhí)t(yī)!”
酒至半酣,忽然出了這樣的大亂子,褚巍面色沉重,眼神轉(zhuǎn)向赤盞悅和,頗有些凌厲,“這是怎么回事!”
赤盞悅和也有些慌亂,她也不知道啊。
“陛下,妾冤枉,妾再愚蠢,也不會當(dāng)著這么多人的面害她啊?!?/p>
她就是再恨謝舜華,她也不會蠢到用自己的人在褚巍眼前下藥,這是赤裸裸地挑釁他的權(quán)威與耐心。
褚巍面色沉沉,“查!給朕查!”
大殿之上,眾人大氣也不敢出,全都低眉垂首,唯恐被注意到。
太醫(yī)很快來報,垂著頭,生怕自己被遷怒,聲音越說越低,“端王妃喝的果子香里無毒,王妃的脈象中,查探不出緣由?!?/p>
褚巍眼眸沉沉,有深怒。
“查不出是什么意思。”
太醫(yī)的頭更低了,“臣試過王妃今日入口的所有菜式了,全都無毒,臣實在不知,紕漏究竟出在何處??峙率?,巫蠱之禍。有人給王妃下了詛咒。”
此刻后殿傳來謝舜華凄厲的慘叫聲。
不一時,褚紹瀾進殿,他半身都是血,眸中沉痛,走得搖搖欲墜,無力地跪到褚巍身前。
“父皇,舜華自有孕以來,一直謹小慎微,飲食出行無一不遵照醫(yī)囑。今日無故見紅,兒疑惑,還望父皇做主?!?/p>
褚巍面色沉沉,“去請巫醫(yī)來?!?/p>
9
按理說,巫醫(yī)是赤盞悅和這邊的人,但不知為何,她此刻心突突地跳動不安,就像那日,她得知了阿度的死訊。
“不,不,陛下,巫醫(yī)近來感染風(fēng)寒,恐怕不能前來?!?/p>
她絕不能讓事態(tài)順著他人的算計走下去。
赤盞悅和完全地慌了神,她沒想到,她這樣阻攔,反倒愈發(fā)顯得她心虛起來。
褚巍盯了她一眼,忽然厲聲喝道:“還不快去請巫醫(yī)來——”
小太監(jiān)小跑前去,正遇上前來報信的侍衛(wèi),兩廂撞了個滿懷。
侍衛(wèi)跪倒在地,“陛下,御湖中打撈起一具尸體,經(jīng)過宮人辨認,正是巫醫(yī)——”
赤盞悅和完全愣在了原地,怔怔道,“怎會如此——”
褚巍氣極反笑,“好啊,好。皇后手腳利索,此刻已經(jīng)斬草除根了是吧?!?/p>
赤盞悅和快瘋了,怎么會這樣。
她強迫自己冷靜下來,為自己辯解:“陛下,臣妾對天發(fā)誓,臣妾絕對沒有做過任何傷害謝舜華腹中孩兒的事。
“臣妾陪伴陛下多年,怎會不知陛下對這孩子的看重,臣妾已經(jīng)失去了阿度,只有陛下是臣妾的倚仗。惹惱陛下對臣妾有何好處?恐怕是有人要借這個孩子來誣陷臣妾!”
褚紹瀾在一旁涼涼開口:“娘娘的意思是,我與舜華,親自下咒,害了自己的孩子么?”
赤盞悅和冷笑,“謝舜華就是個瘋女人,誰知道她會做出什么事來!”
“好?!瘪医B瀾朝著褚巍磕下頭去,字字泣血:“求父皇做主,徹查此事。舜華已經(jīng)失去孩子,萬不能再不清不楚被人潑了臟水?!?/p>
褚巍面若冰霜,“查?,F(xiàn)在就查。還皇后一個清白?!?/p>
當(dāng)晚,羽林衛(wèi)在鳳鸞宮中搜出了深藏在皇后寢殿內(nèi)的怨靈人偶,上面扎滿銀針,所寫的生辰八字不是旁人的,是褚巍的。
彌尊仙人見了,連連念著佛號,“阿彌陀佛,阿彌陀佛,陛下,還好,那孩子是替您擋了一劫啊——”
此話一出,再無轉(zhuǎn)圜余地。
赤盞悅和被廢除名位,幽居深宮。
10
褚紹瀾當(dāng)夜歸家時,已是黎明將至。
他顧不得換一身衣裳,就直奔謝舜華的院落。
她腹中孩子康健,已經(jīng)快五個月了。是用藥,生生發(fā)作起來的,這種痛苦,不亞于真正生一個孩子。
甚至?xí)础?/p>
褚紹瀾回來時,她已經(jīng)疼得沒力氣再喊了。
他疾步走到院外,“王妃怎么樣了?”
展晴答道:“王妃的胎相一向穩(wěn)固,此前喝下的落胎藥竟沒有作用,王妃又管江太醫(yī)要了一劑更猛的。”
一碗新煎好的藥被侍女端著,送入了謝舜華房中。
鬼迷心竅的,褚紹瀾抬腳跨了進去。
他其實也不知道自己是來做什么的,難道孩子竟還有一絲存活的可能么。
可如果這個孩子真的生下來,他就能護住他了嗎。
褚紹瀾生生在屏風(fēng)前頓住了腳步。
他聽見青衡哭著勸她:“帝姬,這藥不能喝啊,您不要小殿下,還不要自個的身子了嗎。
“小殿下倔,不肯走,帝姬您又是何苦呢?!?/p>
“不——”
她說。
“把藥端來——”
青衡拗不過她,流著淚將藥端了過來,閉了眼,不忍看。
謝舜華端起藥,卻被人握住了手腕。
她抬眼與褚紹瀾對視。
他眸中神色復(fù)雜,他說,“算了,留下吧?!?/p>
他們對視的那一眼,有一萬年那么長,他竟然看到謝舜華笑了,她很輕,卻很堅定地說:“不被期待的孩子,不該來到這世上——
“我們都是這樣——”
她輕輕掙脫他的阻攔,一口氣喝完了一整碗落胎藥。
褚紹瀾無言地看著她。
她疼得一臉一身都是冷汗,臉色慘白,哪怕疼暈過去,眉頭依然緊緊皺起,整個人蜷縮成一團,背脊兩扇蝶骨薄如刀刃,像是要將里衣刺破。
她素日里不管是牙尖嘴利,還是心機深沉,亦或野性難消,總歸是生機勃勃的,有著無窮無盡的勁兒,去和天斗,和人斗。
她第一次,脆弱成這個模樣。
其實他有一瞬想問她,如果他說,他是期待的,她會愿意將這個孩子帶到這世上來嗎。
恐怕不會。
他最終也沒有問出口,只是默默地走掉,替她帶上了門。
11
在謝舜華養(yǎng)身的那個春天,朝中風(fēng)波并未平息,她好些時候躺在床上,半夢半醒,意識模糊不清,五感還在,身體卻沉重得不像自己的。
初春,天和暖起來,窗外的花兒朵兒也都開了,小丫頭們沉寂了一個冬天的唇舌活躍起來,在窗邊七嘴八舌地說著些什么。
“哎,聽說了嗎,南朝新出了一位人物,年紀輕輕,卻是連打幾次勝仗,所向披靡。官家封他作神武將軍呢?!?/p>
“我知道我知道,據(jù)說還長得十分俊秀,是個白面儒將。”
“可不是,出身名將如云的蕭氏,歷代鎮(zhèn)守邊境,蕭小將軍如今也能獨當(dāng)一面了,是多少邊境女兒的春閨夢里人呢?!?/p>
聽見“蕭小將軍”這四個字時,謝舜華瞳孔無意識地睜大了一瞬,她聽見小丫頭們對他的想象,不由覺得好笑。
她想說他不是這樣的。
什么所向披靡,什么英俊神武,還是南朝邊城女兒的春閨夢里人,她聽著就莫名有些想笑。
她認識的蕭飛燼,是一個愛哭鬼,嬌氣,幼稚,小心眼,她給他挖一個坑,他往里跳一個坑,笨得要命。
她這么想著,眼前不由得浮現(xiàn)年少時,和他在田莊上追風(fēng)箏的樣子。
小丫頭們嘰嘰喳喳地笑了一陣,有人嗔道:“南邊的事你們這么興奮做什么,難不成你還能嫁他?”
另一小丫頭被打趣了,惱羞成怒:“我雖是不能,可我聽著也是歡喜的。這樣的英雄人物,若非容貌出眾,慧質(zhì)蘭心的女子,誰又能配得上呢——”
“誒,我聽聞,官家有意將禮部尚書小女兒指婚給神武將軍呢,蕭家祖母病重,恐怕不日就要完婚了——”
窗外的談話戛然而止。
謝舜華的思緒飄遠了。
他要成婚了。
他終于要成婚了。
她已經(jīng)來北齊快六年了,他也該成婚了。
記憶遠了,越來越遠,她悵然凝視帳頂,日光一寸一寸地沉了下去,柔和的光暈映在那人挺拔的山根上,側(cè)臉隱沒在陰翳中。
一雙眼睛注視著她,將她的神態(tài)盡收眼底。
褚紹瀾問她,“你在想什么?”
她沒答話,反問他:“你這時過來做什么?”
答案顯而易見,他心中掛念,想來見她。
但話到嘴邊,他只是淡淡:“閑來無事,走走,見你門前花開了,便進來看看你?!?/p>
赤盞悅和被廢,赤盞氏已倒,褚巍近來大病一場,對他十分倚重,他身上還有許多亟需處理的政務(wù),無論如何是說不上清閑的。
她這樣犀利敏銳,其實很容易就能察覺到他在說謊,他盼著她再多問一句,他便能順理成章地說出真話。
但遺憾的是,她只是輕輕地點了點頭,沒再多說下去,“我乏了,殿下自便罷?!?/p>
她翻身睡去。
褚紹瀾臨走前,又深深看了一眼她。
他進來前,聽見幾個丫頭在嚼南朝神武將軍的舌根,他未曾開口,那幾個丫頭就已經(jīng)永遠地消失在了他眼前。
他原本并未放在心上,轉(zhuǎn)身邁入內(nèi)室,卻見從來警惕機敏的妻子,對他的到來一無所知,只茫然地仰倒在床上,日光映出她兩頰上淺淺的淚痕。
什么事叫她這樣傷心。
蕭飛燼嗎?
褚紹瀾不信。
他不了解她的時候,還曾利用蕭飛燼的身份,試圖用這份舊情欺騙誘哄她逃婚。
但這女人,不動聲色地識破了他的偽裝,還差點把他永遠地留在那片湖底。
褚紹瀾敢肯定,就算那日真的是蕭飛燼到了,她也不會逃婚的,甚至不會有一刻的動搖。
她理智冷靜得可怕。
不管她當(dāng)初與蕭飛燼是如何郎情妾意,她既舍棄了他,就不會回頭,往事也就如煙霧輕飄飄地消散了。
她已經(jīng)和親,嫁給他,賠上全副身家為他奪嫡鋪路,一樁舊時婚約而已,她這樣冷心冷肺的女人,難道還會為一個再無可能的人無故傷懷嗎。
褚紹瀾不信。
但她臉頰上淌過的那一滴珍珠似的眼淚,卻像是淌進了他心里,結(jié)成了米粒大小的硬疙瘩,無礙觀瞻,卻總不甚舒服。
他深夜蹙眉,將展映喚進來,“南朝那個神武將軍——”
他想叫人去查查,最好是能將兩人那時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都事無巨細地告知于他。
但又覺得自己這般實在太沒格調(diào),她已經(jīng)嫁給他五六年,他卻還在揪著她年幼時的一點舊情事不放。
故而褚紹瀾糾結(jié)非常,眉頭蹙得緊,說完上半句后就無下半句。
展映原以為是主子有何指教,一直低頭聆訓(xùn),然而等了半天也沒等來吩咐,不由得抬頭偷看主子神色,卻見他神色嚴肅,一絲不茍一言不發(fā)地思索。
展映自覺善察人心,主動道:“主子是要查蕭飛燼?他在南朝軍中是有些威望,這些年南朝兵弱,將才少,帥才就更少了,他倒算得上一個人物。主子是想未雨綢繆,提前除了他?”
褚紹瀾聽了,眼眸一垂,沒說話。
展映拿不準他的心意,當(dāng)晚還是將暗樁在南朝所寫的神武將軍密報遞上他的案頭。
褚紹瀾最終沒有看。
蕭飛燼再如何,也都是昨日之事了。他現(xiàn)下更要緊的,是籌謀如何將皇位牢牢抓在手里。
無緣無故地憂心忡忡,乃是懦夫所為。
只有手掌大權(quán),他才能主宰他想要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