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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舜華帝姬 小饞 244192 字 2025-08-15 18:16: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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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傅翎

1

夜深,宮人全都撤去外殿,宮燈熄了一半,室內(nèi)炭火燒得足,溫暖如春。

忽然桌上燭火一閃,帶起鮫紗浮動,一片光影綽綽。

“帝姬。”

傅翎站在薄紗之后,低著頭,輕聲喚道。

隔著床帳與帷幕,謝舜玉瞧不仔細他的身影,但她嗅到一股鐵銹腥味。

她披了衣裳,赤足踩在厚絨毯上,腳步細密無聲,她掀起簾幕,觀傅翎神色,問道,“怎么了?!?/p>

傅翎剛要說話,忽見她身后鉆出一人來。

眉似濃墨,鳳眼上挑,眉宇間帶著繾綣蜜意,白綾緞里衣松松垮垮地披在身上,露出里面的雪白肌膚,他聲音帶著沙啞,有著些不耐煩,“殿下若召了傅官侍奉,也該早告知我才是。這豈不是壞了規(guī)矩。”

傅翎忘了,宮中侍宴之時,為顯帝姬夫婦和順,謝舜玉都會召駙馬薛執(zhí)忠陪侍。

他低頭請罪,“臣知罪?!?/p>

謝舜玉也有些不耐,但她見傅翎手臂上的傷處還在汩汩冒血,那點怒氣輕易就消散了。

她轉(zhuǎn)頭,輕描淡寫地對薛執(zhí)忠道:“今夜就罷了,你去睡暖閣罷?!?/p>

薛執(zhí)忠輕易不會違拗她的意思,笑一笑,伏在她脖頸處,親了親她的耳后,低聲道:“今夜委屈了我,殿下可要記得彌補。”

謝舜玉反手撫過他的臉頰,安撫道,“好,知道了。”

殿門被帶上后,傅翎跪下請罪,“臣辦事不利,刺殺舜華帝姬未遂,請殿下降罪?!?/p>

謝舜玉面色不妙,“謝舜華看出你的身份了?”

傅翎低頭回道:“殿下將臣交出去罷。臣絕不能帶累殿下?!?/p>

她此時披散著頭發(fā),青絲一直垂到腰際,衣襟松散,肩頸線條分明,沒入柔軟的綢緞里,一條腿翹起,姿態(tài)隨意且放松。

他眼角余光能瞥見她裙角下探出的雪白雙足,白得晃人眼,腳趾上還涂著鮮艷的蔻丹。

舜玉帝姬一向端莊大方,行止有度,朝野上下都以她為女德典范,只有他們這些近身伺候的人才知,她私下如何風流荒誕。

他極愛這樣褪去所有偽裝的,真實的她。

這讓他感到與她的距離能更近些。

他心底存的那些齷齪心思,并不敢教旁人知曉,尤其不敢讓帝姬知曉。

他深知此次刺殺失敗,自己恐怕活不長了。

他不在乎自己能否活著,他只怕帶累了帝姬。

良久,他聽得頭頂傳來一聲嘆息,“算了。我先想想。冰茹,進來?!?/p>

殿外一侍女聞聲而進,謝舜玉吩咐她,“替他將傷口包扎了?!?/p>

“你先忍著些罷,這深更半夜,也不好找太醫(yī)。免得又被人抓著把柄?!?/p>

她語氣算不得太好,但卻是實在地關心他。

傅翎抬眼,眼底神色有些復雜,心底淌著脈脈溫流。

2

“吱呀”一聲,空殿的殿門被人從里推開,蕭飛燼失魂落魄地走了出來。

他抬頭,勉強沖著青衡道:“你們主子傷得不深,回去之后再召太醫(yī)來瞧瞧,精心養(yǎng)著就好?!?/p>

青衡觀他神色,顯然不妙,她有些擔心,難道帝姬與他談得不順利嗎。

“侯爺,我派人送您回去?!?/p>

“不必了?!?/p>

蕭飛燼雖走得緩慢艱難,卻并未停下,迎著凄風冷月,身影顯得有些蕭索悲涼。

青衡推門進去,見謝舜華還望著他離去的方向,低低地嘆息一聲,“罷了。讓他想一想吧?!?/p>

青衡知趣地不再問,將謝舜華扶著站起,“帝姬,我們回去吧。轎輦已在外侯著了?!?/p>

“不忙。”謝舜華回過神來,低聲在青衡耳畔吩咐幾句,“去吧,動作要快?!?/p>

“是?!?/p>

夜,宣德侯府。

蕭飛燼到府就歇下了,連祖母也未去拜見,只推說太累。

他的內(nèi)心并不平靜。

事實上,他眼前全是那一個人的眼睛。

她沒有看他,瞧著別處。

她的聲音沒有起伏,很難讓人窺見她的心緒。

她說,“我知道你想聽什么。但我不能騙你。

“我當年決意和親,并不知此生能否再回來,我命途多舛,也許客死他鄉(xiāng),你還有大好的人生要去過。那時,我多一分情,就是多害你一分。

“如果我此生再也不能歸來,那最后一面,見與不見也沒甚么分別,苦衷說與不說也不重要。你愈是怨怪我,就愈是能早日放開?!?/p>

她低垂著頭,不知究竟是不忍看他,還是不愿讓他看清她眼底的波瀾。

“不管我因何故選擇和親,終究是背棄了你我的約定。我無意狡辯。你可以恨我?!?/p>

年華倏忽過去,她不似從前那般清癯精瘦,姿態(tài)松弛了很多,說話不緊不慢,笑語款款,不再時時刻刻緊繃脊梁,有與人豁出命去的狠勁與棱角。

她以前漫山遍野地瘋跑,肌膚粗糲,冬天凍得雙頰通紅,老嬤嬤夜里總要給她涂上一層厚厚的玉露香膏,一邊涂一邊埋怨她:“跟著男兒家的到處跑,腳都跑大了,手上還一層一層的厚繭,哪里有個帝姬樣。”

謝舜華從來不以為然,“手上的繭不厚,挽弓會痛的。腳不大,我怎么跑得快呢。”

而如今她肌膚嬌妍,雙手纖纖,細嫩光滑,已是一位養(yǎng)尊處優(yōu)慣了的深閨婦人。

蕭飛燼敏銳地察覺到這些細微處的變化,心頭鈍痛不已。

他對她感到既熟悉,又陌生。

他記得自己這樣回答:“謝舜華,你看輕了我。你和親如何,客死異鄉(xiāng)又如何,我都不怕。你若走,我隨你走。你和親,我隨你和親,哪怕死在異鄉(xiāng),我的墓也只距你三步遠。

“我最不能接受的,是你什么都不同我說,就擅自替我做了決定,你憑什么認為,你走后,我還能安安穩(wěn)穩(wěn)地去過這一生——”

他這番肺腑之言反倒激怒了她,她反手給了他一巴掌。

“你當然要好好活著!”

她難得被氣成這樣,她揪住他衣襟,劈頭蓋臉地罵他,“你以為和親是什么,是請客吃飯么,舍了我一個就夠了,還要將你搭進去。你還是這般幼稚!”

她流淚的眼睛亮亮的,萬般剪不斷的眷戀和相思都在眼里。

不是他一個人深陷痛苦的泥淖,她也在其中掙扎。

蕭飛燼知道自己得到了答案。

被她身上熟悉的幽香一攏,他情不自禁地吻了上去。

他們年少時,一同念書,一同習武,盛夏的庭院,梧桐樹茂密。

借著樹蔭,他偷偷嘗過這唇的味道。

天極熱,她倚著樹干,嘴里含著一顆圓潤飽滿的葡萄,當他的唇碰到她的瞬間,葡萄汁水的酸甜在唇齒間崩開。

她佯裝推搡,雙手抵在他胸口,卻未能阻止他的靠近。

最后兩人都笑得胸腔震動,無聲地滾做一團。

她伏在他身上,兩人一起,在夏日的樹蔭下懶洋洋地曬太陽。

那個夏日仿佛永遠地停駐在蕭飛燼身上,他無數(shù)次地想再回去,都不過是刻舟求劍。

他回過神來,狼狽地放開她,背轉(zhuǎn)過身道歉,“是我失禮了?!?/p>

說完這句話,他不敢再看她,轉(zhuǎn)身就走。

生怕走得慢了,他就會被感情的波瀾所吞沒。

3

從上林苑到紫宸殿有一條狹長宮道,雖窄,但能節(jié)省一半的腳程。

傅翎帶著幾個小黃門,腳步匆匆地往宮外帝姬府去。

他們低頭趕路,沒注意到一頂鳳鸞突然拐出來,似是避讓不及,轎子登時歪掉了,碰在地上,巨大一聲響。

“腌臜潑才!你什么身份!敢來沖撞帝姬的轎輦!”

青衡站于轎輦前,怒聲斥道。

傅翎跪在轎輦前,背脊彎下,他身邊的小黃門連連告罪:“帝姬恕罪,這位是侍奉在舜玉帝姬跟前的傅少監(jiān)。我等還要奉命——”

“少扯虎皮做大旗了,以為搬出舜玉帝姬來,這事兒就能輕易了了了嗎?”

偶爾演一次潑辣跋扈之人,青衡內(nèi)心十分舒爽,她柳眉倒豎,擼起袖子,打定主意要將事兒惹大。

謝舜華在青衡身后,眼神掃過看似老實跪著的傅翎。

昨夜匆忙,她來不及仔細看清傅翎的臉。

此刻細看,傅翎已過而立之年,但依舊面皮細嫩,唇紅齒白,一如清俊少年,哪怕跪伏著,身姿也顯得鶴立雞群,格格不入。

他不僅有十分的美貌,還有十分的身手,十分的忠心。

這也就不奇怪,為何謝舜玉寵了他多年了。

謝舜華揚起嘴角,仗勢欺人這招,可不止謝舜玉一個人會使。

她懶懶地抬了眼皮,“好了,青衡,不耽誤時辰了,將人帶去皇城司罷。本宮還要去見父皇,沒功夫在這耗著。”

青衡道“是”,揚聲道,“來人,將他帶走。”

“四妹妹。”輕柔的嗓音響起。

謝舜玉得了消息趕來,她笑意愈深,“我身邊這些粗使奴才是壞了什么事,竟勞動四妹妹大駕,來親自教訓他們?!?/p>

“阿姊來得正好?!敝x舜華見她來,卻仍坐在轎輦上不起身。

謝舜玉朝她笑,她也笑。

“我倒要叫阿姊評評理。父皇要我今日來紫宸殿,我是一早就來了。寬寬的宮道,這幾個奴才哪里不走,偏偏撞上我的轎輦,我摔了下來,腿也傷著了。他們做事不當心,卻要賴在阿姊頭上。

“若非我素知阿姊脾性,今日我們姐妹豈非要因幾個奴才起了齟齬?!?/p>

她笑盈盈的,半點生氣的意味都沒有,卻將謝舜玉要說的話全搶白了。

謝舜玉臉上的笑有些掛不住了,“到底是我宮里的奴才,我必定帶回去嚴加管束,一定給四妹妹一個交代?!?/p>

“我就知道阿姊最是脾性溫和?!敝x舜華似乎格外為她考量,“阿姊是待下寬容,但長此以往,難免使得奴大欺主。

“今日就由妹妹來替阿姊做了這個惡人。哪怕阿姊心里怨我,我也顧不得了。”

“青衡!還不快將人送去皇城司?!敝x舜華厲聲道。

“誰敢!”謝舜玉喝住眾人,眼神凌厲地刮向謝舜華,謝舜華不躲不避,微笑迎上。

“兩位帝姬金安?!?/p>

蒼老尖利的聲音響起。

秦祿海身著公服曲領大袖,下裾橫襕,腰間革帶束緊,頭戴的幞頭端端正正,腳蹬烏皮靴,踏出的每一步都代表著帝王威嚴。

他朝著謝舜華微微頷首,“官家等了帝姬半晌了,一直不見人來,吩咐老奴來瞧瞧,是何事絆住了帝姬腳步。”

“小事。怎地還勞煩秦公公特意走一趟?!?/p>

秦祿海眉眼狹長,皺紋每一條的走勢都細致規(guī)整,仿佛刻意畫上,他低頭,語氣雖恭敬,卻并不客氣。

“奴才方才斗膽聽了一會兒,的確是小事。一個奴才如何能引得兩位帝姬爭吵,這是奴才的不是。還不將人拖下去?!?/p>

秦祿海近身伺候天子多年,無人能比他更摸得準謝康云脾性,很多時候,他就代表著謝康云。

謝舜玉知道,這就是謝康云最終的處置了。

他絕不希望兩個女兒因一個太監(jiān)傷了和氣的。

她再怎么不甘心,也不得不將這口氣咽回去,眼睜睜看著人將傅翎帶走。

偏偏謝舜華得了便宜還賣乖,她巧笑倩兮地問謝舜玉,“這是阿姊心愛之人嗎?若阿姊實在舍不得,我也就不計較了?!?/p>

眾目睽睽之下,她說得如此曖昧,謝舜玉自不會踩入這個陷阱。

她微微揚起下頜,眉梢眼角盡是與生俱來的高傲。

“一個奴才而已,我有什么好舍不得的?!?/p>

謝舜華笑得意味深長,她瞧見跪伏著的傅翎微不可聞地顫抖了一下。

她故意重復謝舜玉的話,“只是一個奴才而已。那就好。我只怕傷了與阿姊的和氣?!?/p>

“不會?!?/p>

謝舜玉咬牙,轉(zhuǎn)身離開。

4

傅翎被送入皇城司受刑。

謝舜華授意不必留情,狠狠給他一些苦頭吃。

對于想要她命的人,她沒有容情的打算。

等到傅翎被折磨得奄奄一息時,她才挪動步子,去皇城司看他。

傅翎受了十幾日的刑,哪怕身子骨是鐵打的,也經(jīng)受不住。

半昏半醒之間,他總不免想起那句話。

“一個奴才而已,我有什么舍不得的——”

她冷著臉,驕矜高傲的樣子,這些年,從無任何改變。

他愈想,心愈痛。

十一年前,他還不叫傅翎。

他叫傅天梟。

他生在碧落山中,老父只他一子,砍柴燒炭將他養(yǎng)大。

所幸他生了一副習武的好根骨,六歲那年拜入師父門下,年年苦練,終得一身本事。

他出師時,師父曾看著他,欣慰地笑道:“官家天恩,特開武舉,以你的本事,定能博得功名。

“你父這些年,為交你的束脩所燒的柴,都足以再建一座碧落山了,他早年喪妻,一生孤苦,好在你尚有出息。日后定要記得好好孝順你父?!?/p>

傅天梟彼時十七歲,正是熱血男兒,被師父這番話激出雄心壯志,“是!天梟要做大將軍!保家衛(wèi)國,不辜負師父與阿爹的期望!”

他并非只識彎弓射大雕的莽夫,朝廷所要考校的孫吳兵法他也一并熟讀,內(nèi)場策論洋洋灑灑寫就,并無粘滯阻礙。

第一場馬射之后,他聲名鵲起,眾人都在交頭議論,那射滿紅環(huán)的青衣小將是從何處而來。

那時他眼前是昭昭青天,他所能見的是天地廣闊,滿心認為自己前途大好。

武舉最后一場步射,官家親臨,他帶著最寵愛的舜玉帝姬一同蒞臨校場,觀看舉子比試。

他記得那遙遙一眼。

帝姬只著白衫白裙,戴著素紗幕離,瞧不清容顏,身姿卻纖妙細長,仿佛能乘風歸去,站在高臺之上,遺世獨立,如仙子一般輕靈脫俗。

高臺風大,風吹起了帝姬的幕離,她有些驚訝地仰頭,露出一段雪白的脖頸,眸子如秋水澄澈。

他鬼使神差地挽弓,射中她被風吹走的冪離。

宮人幾聲驚呼,那冪離如一只雪白的大鳥落在他腳邊。

他撿起來,想還給她。

一時目光都聚在他身上,帝姬身邊的大宮女眼中是毫不掩飾的鄙夷,顯然認為他又是一個用盡手段攀龍附鳳的男人。

他臉紅個徹底,垂首,囁嚅著道:“我——我只是想,把這個還給帝姬。”

她的宮人接過了幕離,重新替她戴上。

輕紗重新遮住她容顏,他卻知道她笑著。

她云淡風輕地替他解圍:“多謝這位郎君了。你箭術出眾,定能高中的?!?/p>

這一句鼓勵,燒得他臉上心上都止不住的滾燙,他四肢發(fā)軟,深呼一口氣才能提起弓來。

小黃門提醒該他下場時,他本該心無旁騖,眼里只有草靶的,但眼角余光總躲不開那道雪白的身影,她靜默如一痕月光。

她在看著他。

想到這點,他射箭的手抖了一下,長箭偏離了靶心,他的人生好像也隨著這只脫靶的箭一齊偏離了軌道。

他最終沒能躋身二甲,綴在三甲末尾,得官家賜同武進士出身。

5

其實能中舉,他就已經(jīng)改命,但這與他起先所想的風光,相去甚遠。

殿試翌日,兵部舉辦盛大的會試宴,他領了官職,做了隸屬殿前司的一名侍衛(wèi)。

他以為這是他遠大前程的開始。

但他的噩夢才剛剛開始。

三皇子謝舜遠與他同在殿前司,他本是頑劣性情,殿前司內(nèi)侍衛(wèi)大多為世家子弟,蔭蔽出身,他們早早相識抱團。

傅天梟一個窮鄉(xiāng)僻壤來的毫無家世的小子,就是最好的凌辱對象。

他永遠也忘不了那個午后。

天陰沉沉的,翻滾著雷云,眼看一場風暴來襲。

他換完班后,往自己在城內(nèi)賃下的那一處小院子走。

他驚訝地發(fā)現(xiàn),院門大開。

幾個同僚坐在里頭吃酒打牌,鬧哄哄的不像個樣子。

他們素日欺凌他,他都忍了,他怎么也想不到,他們會追到這里來——

他沉著一張臉,“諸位,我要休息了?!?/p>

三皇子上前來攬住他的脖頸,“誒,天梟,怎么這就急著攆人了呢,還有驚喜要給你呢——”

他一身酒氣,讓傅天梟厭惡地皺起了眉頭。

但還沒等他再次逐客,謝舜遠一揮手,“快,將人請進來?!?/p>

木門被轟然推開,一黑瘦矮小的老頭像趕羊一般被攆了進來,“天梟,快來見見令尊啊——”

父親一輩子都未出過遠門,他臉上是深深的不安與惶恐,還帶著一分討好的笑容。

傅天梟的理智被轟然沖塌,他沖上去狠狠給了領頭的一拳,將老父護在身后。

謝舜遠痞氣地笑著,沖著傅爹道:“老大人,你瞧見了,我們都是好人,特意將你接來,你們父子團聚,享享天倫之樂,你看看你兒子——”

“你還敢說!”

傅天梟目眥欲裂,被傅爹攔下,“好孩子,爹沒事。幾位公子對我都很好,一路上很照顧我。”

謝舜遠輕蔑地笑,“老大人,你是個明事理的人,你瞧瞧,你兒子打了我的兄弟,這筆賬,該怎么算?”

傅爹十分天真地向他作揖,立馬就要跪下,“三殿下,我給你們賠罪了?!?/p>

傅天梟血紅著眼,拉住父親,不肯叫他跪,“阿爹!”

謝舜遠笑著,“這可不夠啊,他傷了我兄弟的臉,我兄弟是靖安伯幼子,早定了汝昌郡主府的三娘子,眼看就要成親,這臉可金貴了,傅天梟得拿一根指頭來賠。”

“我賠,我賠。”傅爹打躬作揖,“三殿下行行好,我兒往后還要謀差事,指頭斷不得啊,我來賠?!?/p>

于是傅天梟被人拉開,被按著跪在地上,不管他叫得如何聲嘶力竭,傅爹都被人按上菜板,刀要切到他手掌。

“阿遠,鬧夠了沒有?!?/p>

清凌凌女聲傳來。

傅天梟一生最狼狽最屈辱的時刻,又一次見到了那痕無瑕的月光。

她著素裙的身影俏盈盈立在院中央,如初見一般戴著幕離,容顏隱在薄紗之后。

謝舜遠見到她,立刻收了紈绔,規(guī)規(guī)矩矩地叫出一聲,“阿姊?!?/p>

她上前來,狠狠給了謝舜遠一巴掌,“還不放人?!?/p>

謝舜遠從善如流,“放人??旆湃??!?/p>

傅天梟被人放開,她蓮步輕移,走到他面前來,十分歉疚,“我沒將弟弟教好,愧對你?!?/p>

他說不出話來,只看著她。

那日的她,如月光一般,照亮了他陰霾的人生。

三殿下很快離開了殿前司,其余同僚也不再有興趣欺負他,他漸漸得了一個安穩(wěn)日子,還能侍奉父親。

他心里知道,他最感激的人是誰。

但她是國朝最尊貴的帝姬,他又能為她做點什么呢——

傅天梟沒想到,他很快等來了這個機會。

中秋節(jié)慶,他隨駕前往望云行宮,行宮守衛(wèi)不如宮禁內(nèi)森嚴,又因著熱天,大多人都懶懶散散的,巡視時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只他一絲不茍地巡視行宮。

那晚,他遇到了她。

6

他不知她這樣的天之驕女怎會如此失意,獨自一人留在行宮偏僻山下的八角亭中。

他想送她回宮,她卻笑瞇瞇地望著他,兩頰緋紅,“我不要回去?!?/p>

她渾身酒氣,像是醉了。

他問她,“帝姬,您還記得我是誰嗎?”

她定定地看著他,似醉非醉,甜蜜笑起,“我記得你。你叫傅天梟。你的箭術很好?!?/p>

她站起身來,比之清醒時要活潑百倍,在夕陽余暉里轉(zhuǎn)著圈,“我讓宮人在藕荷深處給我停了船,我要去摘盛夏最后一捧荷花?!?/p>

她走路這樣搖搖晃晃,傅天梟如何放心,只得跟在她身旁,隨她一起上了小船,替她劃船至蓮葉深處。

但她忽然又不想摘荷花了,夕陽光暈融進水里,波光瀲滟。

她定定地望著他,忽然問:“你告訴我,國朝最尊貴的帝姬是誰?!?/p>

她醉得雙眼迷離,藕臂緊緊摟著他,吐氣如蘭。

傅天梟順她心意哄道:“是舜玉帝姬。”

她笑。

“對啊。是謝舜玉。不是謝舜華。”

她笑著笑著忽然狠厲起來,“那她謝舜華憑什么敢踩到我頭上來!”

她痛罵道:“鼠竊狗盜!謝舜華和她娘都是!”

她臉上都是淚,“我阿娘才是正妻,何以她娘來了,我娘就成了繼后,我就成了庶出,憑什么!憑什么她能去書院,我不能!”

她醉酒后格外偏執(zhí),不知從何處取出一把小刀,在自己手掌心里一道一道地劃下血痕,一次比一次用力,白嫩的掌心鮮血淋漓。

傅天梟想奪過她的刀,“帝姬,別傷了自己?!?/p>

她似醉非醉,并不覺得多痛,只哭著喃喃著:“我才是父皇最疼愛的女兒啊?!?/p>

傅天梟愈發(fā)心疼,他想說些什么安慰他,她卻忽然附身下來,捧住他臉頰,吻住了他。

他腦中一片空白。

他只敢仰望的明月,傾身向他而來。

他如何能拒絕得了她。

小船動蕩,荷香陣陣。

他像是觸碰到了一個溫暖的夢,他心甘情愿地溺死在這溫柔鄉(xiāng)里,永遠醒不過來也不要緊。

7

他不肯醒,但謝舜玉會醒。

宿醉后醒來,她發(fā)現(xiàn)自己滿身痕跡,坐在青帳中,她抬手,望著包著她掌心的那張巾帕發(fā)呆。

這是洛州絲葛,如絲般細滑,夏季用來涼爽舒適,百姓中也要富裕些的才能用得起。

但顯然不會是她素日所用。

她勾了勾嘴角,感到一陣奇異的滿足。

其實她早就看上了傅天梟。

他長得實在出挑,站在那一群武舉人里也是鶴立雞群,眼睛閃著對錦繡前程憧憬的光。

讓人很容易,一眼就能看穿他在想什么。

她很想得到他。

但她也沒有那么急。

她想慢慢地馴化一個人,像貓將老鼠玩弄于股掌之間,一點點看著它垂死掙扎。

謝舜遠的為難自然是她的授意,事后她可是花百金去選了個揚州瘦馬補償他。

天潢貴胄的日子有些太無趣了,她要找些新鮮的刺激。

她昨日實在心緒不好,借著酒勁,讓人引著他過來——

然后——

“帝姬。”傅天梟端著一碗白粥,站在她跟前,怯生生地喚她。

謝舜玉掃了一眼盛著白粥的青瓷碗。

她什么都沒說,只是看了一眼傅天梟。

他感到十分窘迫,“帝姬,委屈帝姬了——”

“先放著吧,我還不餓?!敝x舜玉無意要使他難堪,“勞你去替我打盆水來洗臉?!?/p>

“好,好,我這就去?!彼Σ坏貞?。

臨出門前,他像是忽然下定了決心一般,猛地上前來,半蹲至謝舜玉身前。

他說:“帝姬,我知道我,我出身貧寒,配不得帝姬。但我從見到帝姬的第一眼起,我就再沒想過要娶旁人。

“昨夜我毀了帝姬清白,我,我愿求官家娘娘賜婚,我會一生一世待帝姬好的。此生,我只有帝姬一人。”

謝舜玉聽完他這番話,偏過頭去,竟是被他逗笑了。

什么清白。

她根本不在乎。

她不過是睡他一晚而已,要讓她嫁給他過這苦日子,她可不愿意。

她越笑,越叫傅天梟不知所措。

“帝姬——”他眼眸明澈,慌亂如此明顯,謝舜玉竟也覺出趣味來。

他雖然蠢,可是真的很好玩。

她一手摸上傅天梟的臉,問他,“你喜歡我嗎?”

他忙答:“喜歡。”

她一滴淚掉在他手背上,她抬眸,楚楚可憐地看著他,傅天梟的心一霎時軟了。

她說,“阿梟,我也喜歡你。嫁你,我自是千肯萬肯??晌沂悄铣奂?,婚嫁之事,從不由我做主?!?/p>

她珠淚漣漣,他只痛恨自己無能,不能掙個前程,卻要委屈她與自己無媒茍合。

他向她發(fā)誓,“殿下等我三年,我定去軍中混出個名堂來,掙得功名,回來風風光光地迎娶帝姬。”

她忙捂住他嘴,“三年太久了。你怎忍心留我一人在京城??靹e說這糊涂話。

“這般,我去尋遠弟,叫他將你調(diào)至內(nèi)宮來做侍衛(wèi),你也好離我近些。慢慢地尋了機會叫你在父皇母后跟前展露頭臉,立了功,也就好談我們的事了。”

傅天梟本覺不妥,但觸及她淚眸,便什么反對的話都說不出來了。

他稀里糊涂地答應了。

過后果然接到調(diào)令,他成了承熙殿的一名侍衛(wèi),比之從前在外殿,他能時常得見她的笑顏。

她會背過所有人,悄悄在炎日給他送薄荷腦油,會在夜里扮作小宮女悄悄來找他,她給了他眩暈一般的幸福。

如晴天霹靂一般打破這段美好時日的,是那道官家賜婚舜玉帝姬與薛相嫡次子薛執(zhí)忠的圣旨。

8

中宮開始操辦起舜玉帝姬的出降事宜,一邊是女兒,一邊是侄兒,親上加親,雙方都樂見其成。

舜玉帝姬的添妝宴十分盛大,宮內(nèi)外有身份的女眷畢至。

她戴著纏枝牡丹紋鎏金細釵,耳墜紅珊瑚,泥金牡丹紋緣邊絳羅褙子,印金珠白百迭裙,既喜慶又清麗,款款動人。

在他面前趾高氣揚的那些夫人小姐,面對帝姬時,個個都得將頭低下去。

她來見他時,總是獨自一人,也只有這時,他才能明明白白地感受到,他們之間的身份差距。

傅天梟自覺此生與她已再無姻緣,默默躲至角落神傷。

換班后,他默默地走回自己的居所,冬日夜里,云層厚重,天濃陰蒼涼,他心中曾有過的妄念碎作一片一片。

讓他沒想到的是,她在他房前等他。

她還穿著添妝宴上的裙衫,粉面唇朱。

她淚眸盈盈,看著他問,“你莫不是此生都不同我說話了?也不肯見我了?”

傅天梟悲哀地望著她,他道:“帝姬這樣尊貴之人,本不該出現(xiàn)在此。是臣從前不知天高地厚,玷污了帝姬。帝姬快走罷,若叫人瞧見了,壞了帝姬清譽可如何是好?!?/p>

謝舜玉偏不走,她上前一步,摟住他腰,“你不要攆我走。”

他被她一抱,身體一僵,他永遠拿她沒有辦法。

他只是絕望地道:“帝姬,這樣不好?!?/p>

她不聽,從他懷里抬起眼來問他,“那如果可以的話,你愿意一輩子陪著我嗎?”

“當然?!?/p>

他毫不猶豫地回答。

她心滿意足地環(huán)住他。

她說,“這樣就夠了?!?/p>

他不明所以,后腦一痛,眼前一黑,被人打昏了過去。

他再醒時,在棠溪閣,西邊的窗子能瞧見一株大梨樹。

宮中人皆知,舜玉帝姬最愛梨花,官家為她移栽了數(shù)十株在庭院中,以供帝姬賞玩。

這時她寢宮的暖閣。

她從不許他來此尋她,他上一次悄悄來給她送壽糕,她大發(fā)雷霆過。

他現(xiàn)在,怎會在這。

傅天梟有些摸不準情況。

他試探著下床,自有乖覺的小黃門上來服侍他,他滿眼警惕地拒絕了。

他推開門去,侍女向他行禮:“少監(jiān)大人?!?/p>

少監(jiān)——

傅天梟內(nèi)心如五雷轟頂,他震驚萬分,“你喚我什么!”

侍女再次福身,“少監(jiān)大人。您是官家賜給帝姬,掌管帝姬出嫁后府內(nèi)事宜的少監(jiān)大人啊?!?/p>

傅天梟不敢置信,“帝姬在何處?”

“帝姬在庭中賞花——”

不等她說完,傅天梟疾步闖入中庭,謝舜玉正姿態(tài)優(yōu)雅地給孔雀喂食。

孔雀羽毛絢爛鮮艷,大多為藍綠交織,但她腳邊匍匐著的那一只,銀白相間,日光映照下,每一根翎羽都雪白無瑕,泛著瑩潤的光澤。

她抬手輕輕制止要抓他的侍衛(wèi),任他闖到她面前來。

她不看他,只坐下來,手輕輕搭在白孔雀的背上,向上慢慢撫摸著禽鳥最脆弱脖頸處的柔嫩翎羽。

她穿著寺綾織就的衣裙,渾身無一點刺繡紋樣,青絲披散而下,美得驚心動魄。

她說:“我最喜歡禽鳥這塊的翎羽,柔軟,細嫩。天梟這個名字不好,太鄉(xiāng)氣了。以后,你就叫翎好不好。阿翎。喜歡我這么叫你嗎?”

他氣得渾身發(fā)抖。

“你,你怎么能,就這樣,改了我命,我的前途,我的一切——”

少監(jiān)和進士,命運與前途天差地別。

他寒窗十年的努力,一朝盡廢。

她平靜地聽完他宣泄完,抬起臉來,笑,反問他:“我問了你的,你說過,你愿意一輩子陪在我身邊的?!?/p>

他感到自己好像喘不上氣來了。

他這時明明該很生氣,很憤怒,可他竟然什么話都說不出來,只能徒然地看著眼前這個女人。

她上前來,撫上他的臉頰,“好了,別生氣。我明日就要出嫁了,只有這個法子能將你光明正大地帶在我身邊。

“我只是來不及同你商量。名義上的內(nèi)侍而已,我怎么舍得讓你受到損傷呢。”

他在她的軟語安慰下,眼眶里淌出熱淚。

他看著她,感覺她好陌生。

她瞳孔并不是全然的黑,日光下透著淡淡的光,像琥珀。

她竟是如此理直氣壯,如此高傲隨意地擺弄旁人的命運。

他感到惡心,他發(fā)現(xiàn),或許這才是真實的她。

他從來沒有真正地認識過她。

可他雙親已亡,天地之大,再無一處是他的家,他連逃,都不知要逃到哪里去。

何況,他想從她身邊逃開嗎?

他無法回答自己。

他發(fā)現(xiàn),他很快地適應了他的新名字,新身份。

好似他從生下來起,不是碧落山下樵夫的小兒子,而是長在這宮里,從小伺候舜玉帝姬的傅翎。

他好像甘之如飴。

9

她嫁人了。

傅翎被官家正式賜給他的愛女為少監(jiān),主理她帝姬府內(nèi)大小事宜。

她出嫁那天,他一直跟在她身邊,緊緊地,一步未離地。

她笑語款款,明艷至極。

她的嫁衣繁復,是南朝給予本朝第一位出嫁帝姬的體面。

他一步步走入她的新房。

他輕易地將人全都遣了出去。

他將她逼進紅帳帷幕中,拇指摁上她鮮艷的唇脂。用力。

她吃痛,往后縮,他另一手掌控住她的后腦勺,“帝姬不聽話,當罰。”

他的手指往下,順著她大袖衫上的珍珠一顆顆緩慢游移,挑開她的衣襟。

他聽見她嚶嚀一聲。

這有恃無恐的女人,還敢無辜地睜著一雙眼睛,軟軟地喊他,“阿翎?!?/p>

他有些惱怒,他都已經(jīng)這么過分了,她為什么還不害怕。

“帝姬留我在身邊,不就是為了這個嗎。

“駙馬還不知帝姬是個什么樣的人吧。”

舜玉柔順地附和他:“那,你不要告訴他?!?/p>

可是她沒有一絲懇求,全然信任地任他擋住了龍鳳燭光,投下一片憤怒的陰影。

她的嘴唇在笑,有點輕蔑的,有點寵溺的。

她笑著說:“你希望我求你么?”

他的手已經(jīng)握住她的腰,柔軟的纖細的腰,他隨時可以把她的骨頭折斷。

可是舜玉抬手撫摸他面孔,嘆息道:“阿翎,這么好的日子,為什么要哭呢?”

原來他在掉眼淚。

他有堅硬的骨,有力的手,可這一切被柔軟的舜玉輕而易舉地,隨手一團。

他應聲而碎。

于是他暴怒起來,咬牙道:“住口!”

他沒有勇氣再聽到她的聲音,俯身倉促地堵住她的唇,慌亂地糾纏,舜玉卻就勢攬住了他。

是一種默許。

他的腿繃得緊緊的,奔騰不息的滾熱的他的血,像他一樣地馳騁。

揉亂一床錦褥。

舜玉的口脂最后留在他肩膀上,一個鮮明的唇印和她的齒痕。

痛。

難耐的快意與痛楚,全在這拼盡全力的一咬,幾乎有血滲出來,像套馬索,止住了那匹喘著粗氣的烈馬。

傅翎愕然地,無措地自他的憤怒中醒轉(zhuǎn)。

舜玉連打人的力氣都沒了,閉著眼睛,輕聲道:“你滿意了?”

他垂下眼,狼狽地把她的外衫攏上,又緊緊抱住她,一言不發(fā)。

舜玉道:“你走吧?!?/p>

傅翎愕然道:“帝姬要我去哪?”

他忽然看見她的笑,一種輕蔑的,刻薄的笑容。

舜玉道:“本宮和駙馬的洞房花燭夜,少監(jiān)大人也要留宿么?”

她懶懶地:“別忘了吩咐下人們重整婚房,前頭的喜宴,也該散了。”

有宮女目不斜視地走進來,剪了剪龍鳳喜燭的燭芯。

傅翎忽然明白,早些時候他如何如入無人之境地進得這喜房。

這時已經(jīng)有人將他的衣袍撿起,跪著舉上頭頂。

“請少監(jiān)大人更衣?!?/p>

他走得狼狽而不情愿。

“你一直,一直,都在騙我。”

罷了,他這一生,永遠欠著她的,永遠還不清她的。

他輸給她了。

什么遠大前程,盡數(shù)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了。

他本以為,自己就要這樣,稀里糊涂地過一生了。

10

密繡鳶尾花的裙衫停在傅翎身前,他從回憶中緩過神來,抬眼去看,并沒有瞧見記憶中的那張臉。

來人與她眉眼相似,卻是兩種氣質(zhì)。

眼前的女子眉眼凌厲美艷,一顰一笑都美得鋒芒畢露。

舜華蹲下身來,問他:“傅大人,你要殺我,這算是我給你的一點教訓。如今也算是兩清。我們可以來談談別的事了。”

傅翎嘴里有血,但他艱難道:“我與你,沒什么好談的?!?/p>

“別這么武斷嘛?!彼故遣簧鷼猓€笑著。

“我知道傅大人是個人才,南朝武將勢弱,可我平生最欣賞身手好的人,我最知曉習武痛楚,不僅要有百中無一的根骨,還要數(shù)十年如一日地勤勉修習。

“那些世家子弟,縱是天皇貴胄,但無大人一分勤勉。倘若大人有他們之身世靠山,想必早已建功立業(yè),封侯拜相。哪里輪得到他們來對你指指點點——”

傅翎的眼神動了動。

哪怕他對謝舜玉再如何死心塌地,此刻也不免被謝舜華這番話說中了心坎。

他心緒大慟,勉強維持清醒,“你不必說這番話,我絕不會背叛帝姬的——”

“什么背叛不背叛。說得這樣難聽。

“你跟在二姐姐身邊十一年,你難道從未有過疑惑,她對你,究竟有過一時半刻的真心么?”

他當然疑惑。

這個疑惑像毒蟲,一寸一寸啃噬他的血肉,往他頭腦鉆去。

疼痛折磨得他夜不能寐,淚流滿面。

她說愛他,眼睛卻淡漠。

她吻他,日日夜夜與他廝混在一處,卻又任由她的駙馬折磨他,在他垂死掙扎的時候,她與人在一旁嬉戲——

她玩過的,無論是伶人還是小倌,并無一人能活到第二日,但她卻獨獨留他活到現(xiàn)在。

她那點微茫的真心混雜在笑語謊言當中,他實在辯不明白,想不清楚。

他的心思被謝舜華盡收眼底,她笑了一笑,唇色明艷。

“舜玉是我阿姐,姊妹間打打鬧鬧也是常有的事,我這做妹妹的,哪有同姐姐記仇的道理。我是真心欣賞傅大人的人品樣貌,誠心想要結(jié)識你這個朋友。

“既然是朋友,那我今日幫你這個忙也是應該的。你也不必心有不安。我也不會強迫你做些什么,不是嗎?”

謝舜華笑語盈盈,談笑間卻擊潰傅翎的心理防線。

他強調(diào)一遍,“我什么都不會替你做的。”

“當然?!敝x舜華仍笑著,“其實這說不上是為我。傅大人,你該知道,我二姐姐是在富貴堆里長起來的,你一天依附著她過活,她就一天瞧不上你。難道你就不想堂堂正正地站在她身邊嗎?”

他想,他當然想——

“要我說,薛執(zhí)忠哪里比得上傅大人半分風骨呢。若來日,你娶了二姐姐,那我還要稱傅大人一聲二姐夫呢。屆時,我們不就是一家人了嗎。

“你就不想看看,她愿意為了你,做到哪一步嗎?”

傅翎仍然沉默,但謝舜華知道,他已經(jīng)心動了。

她微笑,不打算將人逼得太緊了。

這是她給謝舜玉留下的一顆軟釘子,她要刺進她的肉里,等時機到了,再連皮帶骨地拔出來。

——

謝舜玉一向勤勉,給父母請安問好從無一日懈怠懶倦。

但近日,她不知為何,心里好像聚著一團無名火,怎樣都消不下去。

夜里總睡不著,白天睡不醒。

侍女手腳麻利地給她梳著頭,“帝姬今日請安可能要遲了?!?/p>

謝舜玉忽然就起了煩躁,站起身來,“那就不去了。去告訴父皇母后,說我昨夜染了風寒。病了?!?/p>

她過往二十幾年,幾乎從來沒有這樣煩躁的一個清晨。

“冰茹呢。我讓她查的東西呢?”她控制不住地想發(fā)脾氣。

冰茹從外殿急匆匆地趕來,在她耳畔說了些什么。

謝舜玉的煩躁被撫平下來,她忽然順了一口氣,重新坐回去,“好好梳吧。快些,說不準還是能趕上的?!?/p>

謝舜華都被休棄了,還敢回南朝來耀武揚威。

這次,她非要讓她脫一層皮下來。


更新時間:2025-08-15 18:16: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