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請纓
1
薛耀庭行刑前夜。
一聲巨響,刑部大牢大門被火藥炸開,霎時間兵荒馬亂。
獄卒只當(dāng)今夜要交代在此,濃煙滾滾中,一股腦地往外逃命,什么都顧不上了。
等當(dāng)值的都監(jiān)反應(yīng)過來,喝止奔逃的獄卒,將事態(tài)控制下來,清點犯人時,薛耀庭的牢房已空無一人。
此人是要犯,都監(jiān)不敢耽誤,當(dāng)即上報。
謝舜玉聽得消息,幾乎兩眼一黑。
她不顧夜深露重,深夜闖入鳳鸞宮,質(zhì)問母親:“你們是瘋了嗎?敢在這時劫獄,把父皇的臉往哪里擱!
“阿娘,你是想讓薛家滿門抄斬嗎!這個后位,你要是不要了!”
薛芳英心虛地避開她的眼神,“什么劫獄,我不知曉?!?/p>
謝舜玉冷笑,“阿娘,你最好是真的不知曉。等到天亮,父皇怪罪下來,你也如此去回罷。等我和遠弟的性命都一起填進了薛家,你就滿意了!”
謝舜遠也匆匆趕來,“阿娘,你還不同我們說實話嗎?難道你真想看著我和阿姊死在你面前嗎!”
連兒子都對她露出了怨怪之色,薛芳英不免惱怒,側(cè)過身去。
“凡事都是你們舅舅去操持的,我一個婦道人家,我知道些什么。
“舜玉,這我也不免說你。你先是應(yīng)了你舅舅,答應(yīng)要救耀庭,如今你又反悔,你舅舅急了么,他自然,自然是——”
謝舜玉氣得笑出了聲,一句話都懶得再說。
謝舜遠觀她神色,責(zé)怪道:“阿娘,你糊涂了,阿姊這些日子殫精竭慮,不就是為了救人嗎。舅舅背著阿姊如此行事,你竟然半點不知會我們?!?/p>
薛芳英怔了,“她何時——”
“善覺法師手中有一塊免死金牌,阿姊這些時日吃齋念佛,手抄百卷經(jīng)書,送去云居寺。阿姊費盡苦心,不就是為了讓善覺法師出手相助嗎——”
善覺出家前喚作柳乾明,他愛慕舜玉而不得,悲而出家。
舜玉從前待他少有好臉色,若非此次為了薛耀庭,被逼無奈,怎么會向善覺開口呢。
“行刑之前,善覺法師自會面見父皇,道近來天象不好,不易殺生,需為國朝多積功德,如此,耀庭死罪不就可免了嗎?
“只要耀庭活著,不管流放還是如何,總歸留得命在,來日才有轉(zhuǎn)圜的余地,這下好了——”
薛芳英坐立難安,“我,玉姐兒,我不知你是這番打算——你怎地也不早先告知于我們?”
謝舜玉冷笑,“我提前告訴你們,再傳去謝舜華耳中嗎?”
事以密成,她千算萬算也想不到,薛光宗能夠如此愚蠢,如此耐不住性子,兒子一入獄就方寸大亂了。
“那現(xiàn)下,現(xiàn)下可怎么辦才好——”
謝舜玉冷眼瞧著母親。
她想,或許是母親也老了,以前縱橫后宮,算無遺策,到如今,竟只知慌亂地問兒女該如何是好。
她有些倦了。
謝舜遠吩咐侍婢端來燕窩,“阿娘,事已至此,您先別急,喝盞燕窩緩緩罷?!?/p>
薛芳英原本心煩意亂,并不想喝,但兒子再三柔聲勸慰,她不免喝下一口。
喝下以后,薛芳英只覺五臟六腑都難受至極。
她喉嚨間忽然涌起一股鮮甜,陡然嘔出一口鮮血。
她雙眸睜大,不敢置信地看著一雙兒女,他們的眼神都很冷,她什么話也說不出,身子軟軟地倒了下去。
謝舜遠淡淡地道:“阿娘近來太累了,也該好好歇息一段時日?!?/p>
他叫來薛芳英的貼身侍女,“明日一早,你就去回稟父皇,阿姊請父皇嚴懲薛氏,薛氏懷恨在心,給皇后娘娘下毒。
“皇后娘娘病重,我與阿姊今夜一直侍疾在側(cè),旁的,什么都不知曉?!?/p>
侍女回身應(yīng)是。
一切布置完全,謝舜玉依然疲倦,她閉上了眼。
謝舜遠上前一步,跪在她跟前,誠懇地道:“阿姊,現(xiàn)下保全我們才是最要緊的。薛家已經(jīng)不中用了,不能讓他們的事牽扯到阿娘和我們?!?/p>
謝舜玉好半晌才回道,聲音像是懸在半空中,“你不怪我狠心么?那畢竟是我們的親人?!?/p>
謝舜遠跪在她跟前,眼神陰狠,“阿姊,這世上唯有你是我血脈相連的親人。旁人,都比不得你我親近。”
謝舜玉看著跪在跟前的弟弟,他眼中全然是發(fā)自肺腑的孺慕之情。
她回過神來,摟住他脖頸,俯身緊緊抱住他。
“好弟弟。你說得對。這世上,唯有你我最親近?!?/p>
2
謝康云的規(guī)矩,他睡下以后,就算是天塌下來,也不能來報。
故而走失要犯薛耀庭之事,謝康云一早才得知。
秦祿海還一氣兒稟了好幾件事兒。
“鳳鸞宮那邊一早來回話,皇后娘娘被薛家人下了毒,舜玉帝姬與三皇子一整夜都在侍疾,此事他們都不知曉。一早聽了此事,兩位殿下已經(jīng)跪在殿外請罪。
“程尚書也來了,說薛家已連夜?jié)撎樱垂懿涣?,請官家準許他帶人捉拿罪人歸京后,再行處置——”
謝康云臉色難看至極,給他梳頭的宮女瞧著圣人臉色,大氣都不敢喘。
謝康云揉著眉心,不耐透頂,“這一天天,到底為什么這么多事?!
“薛家,好個薛家啊。朕那么信重他們,他們就是這么回報朕的!”
他一發(fā)怒,殿中人全都跪下。
半晌,秦祿海大著膽子問道:“那么,殿外的人,官家——”
謝康云不耐道:“讓舜玉舜遠先回去,跪在殿外像什么樣子。
“至于薛氏一族,你去告訴程泉,只要捉到了,就地格殺。朕不想再見到任何一個薛家人。”
秦祿海領(lǐng)命要去辦。
“等等?!?/p>
謝康云想了又想,“薛光宗帶回來,朕要親自處置他?!?/p>
秦祿海恭敬應(yīng)是。
3
低調(diào)的桐木大車穿過熙熙攘攘的市井人群,悄然駛向京郊的落霞山。
落霞山景致絕佳,但山勢頗為險峻,身嬌肉貴的宗室更愿意將田莊置在五鹿山,落霞山上的田莊甚少,大半還掩映在蔥郁的樹木當(dāng)中。
褚紹瀾這些日子就藏身此處。
謝舜華的確沒有想到,他會藏在自己的田莊上。
她手里的田地莊子太多,都是交給專人打理,自己只在年尾時看看賬。
他們夫妻十年,對彼此手里的東西大致有個數(shù),褚紹瀾出其不意,在她的地界里待著,瞞她三兩月的樣子,不算難事。
她出現(xiàn)在瑞和莊時,展晴并不驚訝,笑著請她進來。
謝舜華冷著臉,心里大抵知道,瑞和莊原本的莊頭大抵是被綁了,她遞給青衡一個眼神,青衡自去解救。
她隨著展晴去見褚紹瀾。
“舜華,今日怎地有空來見我呢?!?/p>
褚紹瀾玉冠束發(fā),白衣一身,衣身上繡翠綠文竹,唇角含笑,端的是翩翩公子,溫潤如玉的風(fēng)范。
但他一雙眼睛鋒芒畢露,哪怕想裝得溫和無害,無論如何也是裝不像的。
謝舜華懶得同他廢話,三兩步上前,剔骨刀快準狠地抵住他脖頸,問道:“薛光宗呢!他逃到城門處我的人就該捉住他了,你透了消息給他,讓他逃去何處了?”
她機關(guān)算盡,總算逼得薛光宗干出蠢事,搶在舜玉之前去救薛耀庭,薛家本該就此覆滅,但褚紹瀾竟然讓人逃了。
前功盡棄。
她是真想下狠手,利刃割進他皮肉,鮮血滲了出來。
展晴拔劍,沉聲道:“娘娘,請放開,否則屬下只能得罪了?!?/p>
謝舜華冷笑,“我不是什么娘娘,你要動手就盡管動手??纯淳烤故悄愕膭?,還是我離得更近些?!?/p>
“展晴,把刀放下。這是我的妻子,她怎會傷害我呢。”
褚紹瀾唇角帶笑,胸有成竹。
謝舜華毫不猶豫地將刀遞深了幾分,鮮血淌過雪亮的刀刃,但褚紹瀾仿佛不覺痛一般,只盯著她。
他道:“舜華。事到如今,我們都不能坐下來好好談?wù)劻藛???/p>
謝舜華冷笑,“你現(xiàn)在告知我薛光宗的行蹤,我們就好好談?!?/p>
“你放心,人我一定會給你。只要你跟我回北齊?!?/p>
他的條件荒謬到她笑出聲來,“你不至于這么愚蠢吧。這里是南朝,我直接殺了你,再將你的死訊傳出去,北齊都得亂起來。屆時,我還怕捉不回一個薛光宗嗎?”
褚紹瀾微笑,“薛光宗自然是不夠分量??墒撬慈A,如果再加一個人呢?
“你一直掛念的那個人——”
謝舜華瞳孔微微睜大。
“你的舅舅,葉憑欄——”
褚紹瀾閑閑道:“那可是你母親在這世上唯一的血親了?!?/p>
他勢在必得地笑了,“沒有我的允許,你就算尋到了他的下落,也帶不走他。
“怎么樣,改變主意了沒有,要不要和我走一趟?至少,你要去接舅舅回來吧?!?/p>
謝舜華慢慢地放下了剔骨刀,眼神冰冷,與他對峙。
展晴撲上前來,查看褚紹瀾的傷勢。
褚紹瀾將她拂開,冷聲吩咐:“準備啟程吧。朕要帶皇后回朝了?!?/p>
4
謝舜華不知在路上走了多久。
褚紹瀾不放心她,她的飲食與水里都下了藥,她這些時日一直昏昏沉沉。
只知道馬車一直在走,天光黑了又亮,亮了又黑。
有一雙眼睛一直在注視著她。
她哪怕睡著,也能感受到這道目光的灼熱。
他在黑暗里,一直目光沉沉地凝視著失而復(fù)得的妻子。
他已經(jīng)有好些日子沒能這么肆無忌憚地看她了。
他有時候也會想起褚巍臨終前對他說的那些話。
毫無疑問,他恨那個爹,但他有些話倒也沒說錯。
北齊的男人,想要的土地和女人,都是要靠搶來的。
何況這本是他的妻子,他不過是拿回自己的東西。
馬車在朔州停了下來。
朔州為十城之一,正正好矗立在邊境上。
趕路多日,就算人是鐵打的,此時也不免累了,于是展晴吩咐馬隊停下歇息休整。
謝舜華此時是醒著的,但身子仍然癱軟。
褚紹瀾不假他人之手,親自將她打橫抱在懷里,走向朔州州衙。
知州領(lǐng)著人迎出來,誠惶誠恐地跪迎,“下官見過陛下?!?/p>
褚紹瀾懷抱著謝舜華,目不斜視地走過。
謝舜華在他懷中,冷眼瞧著,她身子乏力,聲音也是輕輕的,但難掩譏諷,“十城中,到底還有多少你的人?!?/p>
“你不必在心里罵我背信棄義,我是允諾將十城歸還給你。但我從未說過將十城歸還于南朝。”
謝舜華冷笑,“詭辯?!?/p>
她罵他,但他心情愈好起來。
“其實舜華,你我本是夫妻一體,只要你不想著離開我。我的人還是你的人,不必分得這么清。畢竟,他們也會聽命于你?!?/p>
褚紹瀾將她抱進內(nèi)室,放于床榻之上。
他全當(dāng)看不見她警惕的眼神,俯身親了親她側(cè)臉,語氣近乎親呢。
“我去喚人來給你洗漱。還有些事兒等著我去處理。放心,我不會走遠,就在外間,你有什么事就叫我?!?/p>
語罷,他當(dāng)真出去了。
薄紗帷幕一層一層地垂落,謝舜華渾身僵直,動彈不得,耳朵卻十倍靈敏于平日,她聽見有女子輕巧的腳步聲,踏過厚絨地毯,風(fēng)似的走到了她跟前。
她向她行禮,“帝姬。妾來服侍您洗漱?!?/p>
謝舜華抬起眼眸,認出了眼前來人,她衣著干凈整潔,身上味道也暖烘烘的。
她利索地上前來替謝舜華寬衣,低聲說,“歷城一別,我也是好些年沒見帝姬了。
“今日陛下尋人服侍帝姬,妾聽得帝姬來了,心里歡喜,就請纓來了。能服侍帝姬一回。妾很榮幸。”
謝舜華輕輕叫出了她的名字,“景巧。我記得你?!?/p>
十城劃歸南朝以后,鄒家并回南朝,女眷隨謝舜華住在京城,鄒景巧因已出嫁,依然隨夫留守駐地。
鄒景巧替她寬衣的手一頓,眼眸抬起,仿佛有水光,她輕輕一笑,“我就知道,帝姬是記得我們這些人的?!?/p>
旁的,她們就說不了了。
展晴站在一旁,目光銳利。
鄒景巧于是不再說話,安靜地服侍她,與侍女一起,扶著謝舜華進浴斛,熱氣裊裊,除了嘩嘩水聲,內(nèi)室?guī)撞宦勔宦暋?/p>
如此安靜,外間的動靜不免傳入謝舜華耳朵里來。
5
是展晴的聲音。
“陳司南,你是在逼迫陛下嗎!”
“微臣不敢!”
他不敢,自有人敢說出他想說的話:“陛下是明君,臣相信陛下懂得何為賞罰分明。
“陳氏一族從陛下還是皇子時就鼎力相助。如今后位空懸,朝中上下非議紛紛。陳家女為后,是順應(yīng)民心,也是為陛下排憂解難——”
爭吵聲不斷。
吵吵嚷嚷中,忽然安靜了下來。
是大門打開的聲音,有人進來了,一些人出去了。
清越的女聲響起,“若水拜見陛下?!?/p>
褚紹瀾冷漠的聲音,“免禮?!?/p>
有臣子進言:“陳家三小姐出身名門,姿容儀態(tài)都好,父兄又立下赫赫功勞,這后位實在是當(dāng)?shù)玫??!?/p>
夕陽光透過鳳穿牡丹的屏風(fēng),影影綽綽地投下一個剪影,雖說看不清確切的面容,但她含羞垂眸一笑,發(fā)絲似春柳搖曳,身姿娉婷婀娜,顯然是個美人。
褚紹瀾沒答話。
謝舜華已從水里出來了,鄒景巧用絲綢輕輕地給她擦著頭發(fā)。
展晴上前來,低聲道:“陳家近來是有些不知足,不過娘娘不必憂心,陛下自會妥帖處置的?!?/p>
謝舜華瞧了展晴一眼。
她其實想說,褚紹瀾如何處置,其實與她沒關(guān)系。
但她此刻剛泡完澡,身上松泛,也就懶得開口,她懶懶地仰在椅上,坐在屏風(fēng)后,全當(dāng)看一場唱念做打俱佳的皮影戲。
“諸位的意思,朕是非要娶陳氏不可了?”
“陛下若有旁的中意之人,大可一起娶入后宮,但國朝不可一日無后?!?/p>
褚紹瀾笑,“好,朕明白了?!?/p>
他走下高座,走至那半跪著身的女子身前。
他身形高大,那女子身姿綽約纖細,他伸出手去,美人羞澀將手搭上他的手,他輕輕將人扶了起來。
兩人站在一眾臣子當(dāng)中,頗有些眾星拱月的帝后般配模樣。
變故陡生。
“陛下——”
有人驚呼出聲。
褚紹瀾毫不猶豫地揚起藏在手中的長劍,割開了陳若水的喉管,鮮血噴濺了好遠,灑在屏風(fēng)上,金燦燦的牡丹被血污了顏色。
眾人俱是一驚,退了好幾步。
褚紹瀾的聲音冷冷響起:“傳朕的旨意,封陳氏女為順慶皇后。加封陳司南為忠順侯,賜府邸田莊,享世襲之榮?!?/p>
鴉雀無聲。
“眼下,我北齊有皇后了。諸卿可滿意了?”
6
外間諸事平定之后,已是掌燈時分。
褚紹瀾掀簾進來。
他像是怕嚇著謝舜華一樣,還特意去換了一身衣裳,才出現(xiàn)在她跟前。
他吩咐展晴傳膳。
侍女安靜有序地將菜一道一道擺滿桌子。
褚紹瀾坐至她身旁,溫聲道:“你我倒是許久沒一同用過飯了?!?/p>
謝舜華凝神瞧他。
她很想從他臉上看出哪怕一點的不安愧疚,但沒有,什么也沒有。
他的眸子平靜無波,他問她:“怎么了?”
“你是覺得你這樣,很深情嗎?”
她眼神銳利,刺破他所有的矯飾偽裝。
他故意在外間處理這些事,又不曾喂藥給她,不就是想讓她清清楚楚地看到他所做的這一切嗎。
其實褚紹瀾有些意外。
他沒有從她眼中看到一分一毫的愛慕與動容,她神情中有的,只有厭惡。
他其實疑惑不解,“你為什么會厭惡?我對旁人狠辣,但我不會用這樣的手段來對付你?!?/p>
謝舜華冷笑。
“用別的女人的性命來彰顯你的深情,你甚至還覺得,我應(yīng)該為你將我排除在外而感到榮幸嗎?”
這話激怒了褚紹瀾。
他眼眸深處跳動著怒火。
“謝舜華,你的手很干凈嗎?你沒殺過人嗎?”
他忽然攥住她手腕,她沒力氣掙扎,任他攥住。
她側(cè)過頭不想看他,他卻欺身而近,強迫她看著自己。
“你我才是一路人。你以為你和蕭飛燼待了一段時日,你就能和他似的干凈高尚了嗎?”
褚紹瀾早已墜入閻羅鬼蜮,從前他不覺孤獨,可如今他唯一感到相似之人,竟然妄想脫離此間地獄,離開他。
他怎能忍受。
他眼神暴戾,“謝舜華。我們都是一樣的人,你憑何指責(zé)我?”
謝舜華無言,只是看著他。
他竟從她眼中讀出悲憫。
她憐憫于他。
他忽然意識到,或許她曾如他一般墜入十八層地獄,可她竟然從未放棄過自我良知。
她和他不是一路人。
褚紹瀾怔怔松開了手。
謝舜華平靜道:“發(fā)完瘋了嗎?”
她端起飯碗,“那就吃飯吧?!?/p>
7
夜深,褚紹瀾默然立在寢殿之外。
他從未懷疑過自我,但在舜華跟前的冷遇,還是讓他不免困惑。
他不禁問展晴,“朕是不是錯了?”
展晴斟酌著答道:“陛下是天子,陛下不會錯。”
“可她厭惡朕?!?/p>
他的話語中是深深的迷茫與疑惑。
“朕已經(jīng)在竭盡所能地對她好了。她為什么會厭惡朕。”
這話展晴沒法答。
褚紹瀾側(cè)過頭去,偏要問她:“你們女子,究竟想要什么?”
展晴低頭,“千人千面,各自所求本就不一。何況如娘娘這般特立獨行的女子,心思想必更難猜。
“陛下與娘娘多年夫妻,娘娘最想要的是什么,或許陛下才最清楚?!?/p>
褚紹瀾像是受到了啟發(fā)。
舜華想要什么。
他像是下定了決心,“總歸我要先將舜華留在我身旁。旁的,來日方長,總有時間慢慢籌謀。”
展晴沒敢吭聲。
從情愛中緩過神來,褚紹瀾冷靜了,“都城那邊,一切妥當(dāng)了嗎?”
說到正事,展晴端肅了神色,“一切妥當(dāng),只待陛下吩咐,北齊大軍立刻南下?!?/p>
“好。你傳令下去,明日子時,照吩咐行事,不得有誤?!?/p>
他要正式對南朝宣戰(zhàn)。
這次,他要拿回的,可不止舜華,也不止中原十城。
“啪”一聲,殿內(nèi)響起瓷器破碎的聲音。
8
褚紹瀾眼神一凜,“你去吧,我去看看舜華?!?/p>
展晴領(lǐng)命而去。
褚紹瀾推門而入。
殿內(nèi)旁人都被她遣了出去,很空曠。
她沒什么力氣,像只貓似的在殿內(nèi)飄蕩,輕輕一推,百寶架上無數(shù)名貴的瓷器轟然倒塌。
她素著一張臉,黑發(fā)長長地披下來,只著素紗寢衣,清湯寡水的一身,祛除所有的浮華雕飾,愈發(fā)美得驚心動魄。
她站在一地碎瓷中朝他挑釁地抬起眼。
褚紹瀾并沒有生氣,他問,“這樣能讓你好受些嗎?”
謝舜華冷笑,“不能。我舅舅葉憑欄呢。”
“舜華,不要著急。我答應(yīng)你的事何時失約過?現(xiàn)在時機不到,你還不能見他?!?/p>
謝舜華微瞇瞳孔,笑道,“是時機不到,我不能見他。還是你現(xiàn)在,拿不出活人來,讓我見他。”
“時機不到。”
謝舜華低眉一笑,“有時我最佩服你的就是這點,面不改色地撒謊?!?/p>
褚紹瀾不動聲色,“舜華,你的打算,我也猜到了幾分,但你未免對自己有些太自信了。
“容我提醒你一句,你如今在我手里。整個州府我派有重兵把守,你出不去的。
“就算蕭飛燼有萬夫莫開之勇,他也不可能從我手中救走你?!?/p>
謝舜華唇角一勾,懶懶道,“這么說,我這次,算漏了?”
褚紹瀾料想此刻大局已定,心情頗好地對她解釋道,“其實你想得已經(jīng)很是周全了。
“你以身為餌,在我這里見到葉憑欄,再與蕭飛燼里應(yīng)外合逃出去。
“但你在我手里,這無論如何棋差一招。
“因為舜華,我既將你奪回,就不會再放手了?!?/p>
謝舜華點點頭,“的確,我落你手里了,蕭飛燼無論如何都被動起來了?!?/p>
“那么舜華,下次注意?”
他還很有耐心地同她解釋。
誰知謝舜華兩手一攤,“不過誰說我落你手里了?”
殿門忽然被關(guān)上。
薄紗帷幕里忽然出現(xiàn)一個又一個手持武器的女子,她們腳步如此輕緩,功夫不弱,都是以一當(dāng)十的精兵。
褚紹瀾心頭警鈴大作。
謝舜華直起身子,脊背筆直,氣勢逼人,“褚紹瀾,你怎么知道,不是你落我手里了呢?”
攻守之勢異也。
9
一個時辰以前。
吳松濤在任上,忽然接到下人來報:“老爺,夫人說家中有急事,讓您即刻回去一趟?!?/p>
吳松濤本是不耐,“她一個婦道人家,她能有什么急事?!?/p>
下人壓低聲音在他耳畔低語了幾句。
吳松濤萬般不耐,但也只能吩咐手下副將,“我去去就回,你好生守著城門,等著陛下吩咐。”
他疾馳回府,三兩步踏向主屋,“母親這么急喚我回來,究竟有何要事?”
吳老夫人坐于上首,鄒景巧陪在她身側(cè),下首依次排開的是幾位公子小姐,滿滿一屋子的人都嚴陣以待。
鄒景巧迎上來,“我問你,你是否投敵了?”
吳松濤躲開妻子探究的目光,“什么投敵,男人在外面的事情,你不懂!”
“吳松濤!”
鄒景巧喝罵道:“我嫁給你十幾年,操持府內(nèi)大小事務(wù),自問從未逾越本分,你瞧不上我無妨,但你怎敢行叛國之舉!”
“什么叛國!你懂什么!”
吳松濤惱羞成怒,“南朝皇帝紙醉金迷,官僚陳腐不堪,我等武將有何地位前程?不如投了明主,坐等陛下一統(tǒng)天下,有何區(qū)別!”
他這話一出,是徹底不打算藏了。
鄒景巧早察覺到了,比起帝姬,十城的這些男人,更欽佩敬慕的,還是褚紹瀾。
她本以為,帝姬將十城帶回南朝,這些人就該收心了,背叛帝姬,無異于背叛國朝。
誰知他們寧愿叛國去效忠異主,也不肯在女子手下做事。
鄒景巧冷笑,“有何區(qū)別你不知道嗎?我們的父親,叔伯,無一不是死在北齊人鐵騎之下,這才多少年,為了自己的前程,你們就將這些全拋開來了!
“吳松濤,枉你自詡讀透圣賢書,這些道理,還不如我一個婦人明白!”
“戰(zhàn)場上哪有不死人的?史書是由勝利者寫的,只有我贏了,我選了正確的一邊,我們才能活下來。那些圣賢書才有地兒擺!”
鄒景巧已經(jīng)徹底失望,她道:“我最后給你一次機會。”
“無知婦孺!”
吳松濤冷笑一聲,轉(zhuǎn)身就要走。
“把他給我捆了!”
鄒景巧厲聲道。
吳松濤不屑,他就不信,他堂堂武將,能被幾個家丁給捆了。
他眼神駭人,家丁都不敢動手,忽然一棒子從后敲來,給他打暈了。
鄒景巧扔下木棍,“把人給我捆嚴實了。”
10
等吳松濤醒來,他已被五花大綁,而鄒景巧正披上鎧甲,穿上戎裝。
吳松濤拼盡全力掙脫不得這桎梏,他不由得朝吳老夫人的方向大喊:“娘——你就看著這個無知婦孺毀了我們家嗎!”
吳老夫人指著他鼻子罵道:“是你要毀了我們家。背主叛國的東西,我們吳家沒你這個不孝子?!?/p>
吳松濤愣了,他忽然發(fā)現(xiàn),從母親到兒女,竟無一人是支持他的。
他們都用仇恨的目光看著他。
吳老夫人親手將他身上的兵符拽下,遞給鄒景巧,“景巧啊,去吧——娘在家里等著你的好消息?!?/p>
鄒景巧已經(jīng)披上戰(zhàn)甲,她提著年少時用過的紅纓槍,翻身上馬,她感到一股久違的力量回到了身體里。
她感覺自己仿佛仍是那個年輕的,追隨父親上陣殺敵的小姑娘。
今夜,只怕全城的武將家中都變了天。
鄒景巧來到軍營,顧桉樺已經(jīng)在此。
她冷聲問副將,“軍令所書,有虎符,有詔令即能調(diào)軍,為何我不行?”
副將垂首,聲音恭敬:“我等皆聽邵大將軍號令,將軍未曾親至,我等不敢擅動?!?/p>
顧桉樺的聲音多了一絲溫和,“這樣啊。實在不必多慮。夫君受到詔令,此刻正于州府議事。但事態(tài)緊急,半點耽誤不得,否則夫君也不會委托我來調(diào)軍?!?/p>
副將仍有猶疑,顧桉樺袖中突然揮出青煙,副將猝不及防吸入半口,頓時七竅流血。
帳中諸將驚起拔劍,卻見帳外涌入三十名持弩婦人,箭頭泛著幽藍寒光。
“邵大將軍昨夜突發(fā)急癥?!?/p>
顧桉樺踩過副將抽搐的軀體,手指拂過案上虎符,“此刻起,朔州三萬守軍聽我號令。”
馬蹄聲如驚雷碾過石板路,女眷們縱馬分赴各營——
北齊鐵騎南下時,她們也曾披甲上陣,保家衛(wèi)國。
11
“的確有人棋差一招。但這人不是我?!?/p>
謝舜華朝褚紹瀾微笑,“你能在南朝安插暗樁,我自然也要在十城中留些后招?!?/p>
褚紹瀾環(huán)顧周遭,是了,這些婦人,都是熟面孔。
她從歷城舉辦合璧宴時就開始布局了。
“機關(guān)算盡啊,舜華?!?/p>
褚紹瀾只得這一句。
謝舜華毫不客氣地收下,“多謝夸獎?!?/p>
她微笑道:“退兵吧。此刻我們可以坐下來好好談?wù)劻??!?/p>
尾聲
薛光宗被押謝回京后,葉憑欄親自面圣。
陳說這一路的艱險后,謝康云龍顏大怒,直接判了薛光宗凌遲之刑。
謝舜玉敏銳地從中察覺到有何處不對。
薛光宗的確罪大惡極,但他從父皇微時陪著走到現(xiàn)在,父皇不會一點情分不講。
她知道,父皇當(dāng)時給程泉的命令是,薛家其余人都能就地誅殺,唯獨薛光宗需帶回京城審理。
為什么葉憑欄一回來,父皇就不必再見薛光宗了。
葉憑欄此人,舜玉從前只是聽說過。
他是葉瀟瀟的長兄,年少時隱瞞葉姓從軍,彼時天下狼煙四起,北齊一路南侵,甚至生擒先皇,父皇倉促之間登基。
葉憑欄驍勇善戰(zhàn),助父皇收回大半疆土,定都臨安,南朝才有了這風(fēng)平浪靜的幾十年。
他軍功如此卓著,以至于他的親妹妹能仗著他的勢入宮為后,生生擠下她阿娘的位置來。
葉氏一族也曾鼎盛煊赫,直到二十八年前的那場大戰(zhàn)。
葉瀟瀟戰(zhàn)死沙場,葉憑欄投敵。
謝舜玉思來想去,總覺得何處怪異無匹,她要再見薛光宗一面。
她想盡辦法才見到了他。
她問及當(dāng)年舊事。
薛光宗眼神中充滿恐懼。
他猶豫著要不要說,他一旦說了,薛家滿門就是死路一條。
真正的死路一條。
薛皇后還在,謝舜遠還在,薛家還有東山再起的可能,可當(dāng)年的事一旦說了。
官家不會放過他的。
整個薛家,包括舜玉舜遠,都將徹底地消失在這個世上。
沒有人比他更清楚,官家有多狠心。
那些秘密,他本打算帶進棺材里的。
但他若不說,舜玉恐怕會即刻被謝舜華打壓至谷底,來日,更沒有來日了——
薛光宗面露猶疑之色。
謝舜玉不待他仔細思索,低聲喝道:“舅舅,你必須告訴我,當(dāng)年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難道你希望我從謝舜華嘴里知道嗎?到那時就被動了。
“你還想不想讓薛家有重振輝煌的一天。只要我在,只要舜遠還在,薛家就不會倒?!?/p>
薛光宗起心動念,終于緩緩地開了口。
再幽深的地底也幽深不過人心。
謝舜玉聽完,忽然呵呵笑起,唇角譏諷之色明顯,她笑得眼淚都出來了。
她笑得太瘆人,看得薛光宗都害怕起來,“舜玉——你可莫要沖動?!?/p>
他生怕她一把火把整個皇宮都燒了,一了百了。
舜玉平復(fù)心緒,垂眸低笑,“放心吧舅舅。我知道該怎么做?!?/p>
她低垂的羽睫上似有水光,她嗤笑,像是笑自己,又像是笑命運。
“我還以為謝舜華會比我幸運呢。
“原來都是一樣可笑?!?/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