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叔的收養(yǎng)名單父親下葬那天,我和弟弟妹妹就知道哭。母親在雪地里四處求人收留我們,
五個孩子餓得啃土。趙昌說:“你娘欠我,你也欠?!蔽覜]哭。十二歲那年,
我就學會用石頭砸墻窩頭的孩子。我把它埋進棗樹根下,和那張“恩養(yǎng)契”一起燒了?,F(xiàn)在,
我十七歲,趙昌要我當媳婦還債。可我知道——活人還不起的債,就用死人來算。
第一章風在啃我的臉, 像狗咬,一口一口,撕皮。
妹妹在我懷里抽, 牙咬穿了舌頭,血是黑的,她才兩歲。
五個孩子趴在地上, 餿粥從墻頭潑下來, 砸在頭上,滑進嘴里,咸的,臭的,我咽了。
門不開, 燈不亮, 連狗都不叫, 他們怕我們死得太慢。然后他來了, 趙昌。
棉襖干凈得像剛剝的豬油。 他笑著,說:“跟我走,有熱炕。
”我盯著他鞋尖, 泥都沒沾, 這人從不下地。
家里只剩半筐爛紅薯, 爹埋了三天,棺材板還是賒的。第二天清晨,
我看見娘在灶房, 手指扎破了, 針是縫尸布那根, 血滴在黃紙上, 她按下手印時,
手沒抖。幾個老頭圍著磕頭, 香爐冒青煙, 像吊喪。那張紙寫著:長女丁雪,
自愿歸趙家為婦,以償恩情。 下面蓋著三個紅手印, 還有我娘的名字,
墨是用眼淚化開的。他們管這叫“恩養(yǎng)契”。 放鞭炮。殺雞, 拜祖宗牌位,
像辦陰婚。我沒哭, 也沒鬧, 我知道眼淚早凍成了冰碴子。夜里,我撬開趙昌家門,
鎖是鐵的, 我的指甲斷了, 血順著門縫流進去。找到那張紙, 黃的,脆的,
沾著香灰。塞進炕洞, 點火, 火舌卷上去的時候,我聽見有人在笑, 然后我拿剪刀,
剪下了衣角,我把它埋在院角棗樹下,7樹干裂了條縫, 像嘴。
我暗暗發(fā)誓有我在就要給弟弟妹妹一條活路。第二章風還沒停, 趙昌送來的雞掛在梁上,
凍得硬邦邦。 他說:“先吃點,孩子們餓壞了?!?娘點頭,
眼眶紅得像剛哭過——可我沒哭。我盯著那袋面 三十斤?五十斤? 夠我們活幾十天。
半夜,三弟被搖醒, 四歲,尿床,還喊我“姐”。 娘突然撲上來抱住他,嚎啕大哭,
嘴里念著:“兒啊,去享福……吃飽……讀書……”我腦子炸了, 沖進里屋,
看見炕頭放著一套新衣——藍布褂,繡了“趙”字。 族譜翻開在桌上。
墨跡未干:丁三,賣于趙家。更嚇人的是鼓樂班子, 已經(jīng)在院外候著了,
嗩吶嘴凍著冰碴子, 明天就要吹《迎親調(diào)》。我問娘:“你把三弟賣了?” 她跪下,
額頭磕地:“成全他吧!他能活!”我沒說話, 看她一眼, 像看一個死人。半夜,
我背起三弟翻窗, 雪厚得埋到膝蓋, 河面結(jié)冰,黑得像潑了煤油。我踩上去, 滑倒,
爬起,再滑,再爬。 三弟在我背上睡著了,夢里喊“娘”, 我沒回頭。十里冰河,
磚窯塌了一半, 我們在稻草堆里縮成一團。趙昌放話:“誰藏人,滅門!”三天后,
瘋寡婦來了, 提一筐蘿卜, 換走我們。 她說:“娃吃了我的蘿卜,命就歸我。
”我活著回來, 娘遞來一個饅頭,熱的。我接過, 掰碎, 撒進豬圈,豬搶著吃,
我看著她,聲音冷得像冰裂: “從今往后—— 誰再拿孩子換東西—— 我就和誰拼。
”屋里靜得能聽見老鼠啃骨頭。 娘的手抖了一下, 我知道, 她終于怕了,
我不是女兒了, 我是這家的刀, 出鞘必見血。第三章雪下得像天在撕棉花,
娘跪在趙家門口,肚子鼓得像要炸。八個月了,她在趙家掃地、挑水、洗衣服,
抵爹的棺材錢?,F(xiàn)在要生了,接生婆不來,路封了,風刮得門框都在抖。趙昌站在堂屋檐下,
手爐暖著。他說:“生下來——是女娃,歸我養(yǎng),認我為父,不然,她死外頭,你也別進門。
”娘哭了,點頭,頭磕在地上,一聲悶響。我站在雪里,指甲掐進掌心沒說話。半夜,
嬰兒哭聲響起,尖,短,像被刀割斷的線。我沖進去,看見趙昌抱著那團血乎乎的小東西,
手腕上,正系一根紅繩,新染的,紅得發(fā)黑。他低聲念:“丁家無根,
趙門有繼……此女歸我,生死由命。”那聲音不像人說的,像墳里爬出來的。我撲上去,
一把奪過來,牙咬住紅繩——“咔!”咬斷。當眾,我把紅繩扔進灶膛,火“轟”地竄起,
燒成灰那一刻,趙昌臉變了。我不跑,不求。
把妹妹裹進我那件沾滿血的舊襖里——抱到村口老槐樹下,雪還在下,我仰頭,
對著漆黑的天,嘶吼:“我丁雪立誓——此女姓?。∩鸀槎∨?,死為丁鬼!
誰敢奪她——我和誰拼!?。 甭曇糇苍谏奖谏?,回蕩三遍?;貋砗螅夷锰抗P,
在墻上狠狠寫下兩個字:丁火。一筆一劃,像刀鑿,火——焚邪,火——不滅。
屋里沒人敢說話,連趙昌派來的狗,都夾著尾巴走了。這孩子不是祭品,她是火種,
燒你趙家祖墳?zāi)欠N。第四章村口擺了八桌酒, 肉香飄得像在辦喜事。我站在院門口,
就知道—— 今天不是吃飯, 是——我越想越害怕。趙昌站在紅漆箱前,
笑得像廟里那尊假菩薩。 “十五年恩情,今日得報!” 他一揮手—— 樟木箱打開,
金耳環(huán)閃著毒蛇眼的光, 藍布四匹,白底繡“趙”字, 臘肉十斤,油滴在地上,
黑得像血痂。他說:“給丁家長女的安家禮。” 聲音大得全村都聽見。人群讓開一條路,
三個老頭顫巍巍出來, 手里捏著一張黃紙, 邊角發(fā)霉,像是從棺材里扒出來的。
我認得那字, 娘當年在風雪里寫的: “愿大女兒成年后侍奉趙叔以報恩德。
” 下面三個紅手印,還蓋了名。有人小聲說:“這姑娘命好,攀上善人。
” 我弟弟低頭問我:“姐,你要嫁給他?”我沒看他, 眼睛盯著那張紙,
像看一條吐信的蛇。我走過去, 掀開箱子, 抓起金耳環(huán)——扔進豬圈, 藍布?撕了,
扔。 臘肉?砸進去, 豬拱著搶,嘴上沾油。趙昌臉沉了, 可他還笑:“東西不要緊,
禮在心?!蔽依湫Γ?一把抽出那張紙, 塞進嘴里,嚼,咽。 紙糊嗓子,苦得像吞尸灰,
我抬手,摸出藏在袖里的碎碗片, 一刀劃破食指, 血涌出來,滴在地上三顆。我轉(zhuǎn)身,
對著土墻。 一筆,一劃,寫四個大字: 我 不 愿意血順著墻縫往下流,像淚。我回頭,
直視趙昌: “我吃掉它, 就當從沒欠你, “你聽清了—— 我不認命,更不認你!
”全場死寂, 連狗都不叫。風卷著燒紙灰打轉(zhuǎn), 像誰在哭。我知道—— 從今天起,
我只能逃。第五章弟弟上崗第三天,我夢見他跪在雪地里,背上插著“賊”字旗。
醒了渾身冷汗, 直覺告訴我——要出事。果然,中午人就回來了, 灰頭土臉,
像被狗攆回來的。 廠長當眾吼:“丁家小子,偷軍用帆布!
” 保安從他床板下搜出一包藍布,封條都 intact。他哭著喊冤:“我沒碰過!
” 沒人信。 一個窮娃,進廠才三天,能不眼紅?我知道是誰干的, 趙昌,
那雙笑眼里藏著刀,早想砍斷我們活路??勺C據(jù)在他手里, 我想了一夜,凌晨兩點,
翻墻進廠,撬開工棚地板, 指甲崩了,血混著泥。夾墻里,藏著半卷沒拆的帆布,
標簽清清楚楚:趙家灣倉庫,三日前領(lǐng)用。我掏出膠卷相機—— 咔嚓,咔嚓, 拍完,
我把布原樣放回去。我不舉報, 我要他自爆。轉(zhuǎn)頭摸進趙昌侄子宿舍, 那小子睡得打鼾,
我把另一包布塞進他床底,然后寫匿名信:“趙家監(jiān)守自盜,贓物在東工棚三號鋪。
”投遞到廠紀檢組門口, 天亮前,悄悄溜回家。兩天后,消息炸了, 趙昌侄子被抓現(xiàn)行,
廠長當場摔茶杯:“老子被耍了!”趙昌趕來求情,臉漲成豬肝色, 可鐵證如山,
替身倒了,他臉也掉了。我站在廠外老槐樹下,看著他們押人上車,
風刮過來一句罵:“趙家養(yǎng)的狗,也配當人?”弟弟跑來找我,眼紅著:“姐,
我能回去了嗎?”我看著他,把相機塞進他手里,說: “記住—— 好人不用清白,
壞人怕真相?!彼欢?, 以后會懂。我轉(zhuǎn)身走了, 袖口還沾著昨夜的泥。
第六章妹妹第一天上學,穿的是我改小的舊襖。 書包是用化肥袋縫的, 她背著,
還蠻高興。中午回來,書本全撕了, 臉上有腳印。我沒問, 她自己蹲在灶邊,
抖得像風里的紙灰。 手里攥著燒火棍—— 通紅的一頭,按在左臂上。
“滋啦——” 皮肉焦了, 一個歪歪扭扭的“丁”字,烙在骨頭上。
她哭著說:“我不想姓趙……我想姓丁……”我盯著那道疤, 沒罵,沒抱,沒掉一滴淚。
心早就死了, 血在往腦子里沖。天黑前,我跑到村校門, 教室空著, 黑板干凈,
我抄起粉筆,開始寫 一筆,一道血債?!摆w昌收留王寡婦,三月后瘋,跳井。
” “李春花,十七歲守寡,被‘收養(yǎng)’,半年失語。” “張氏,兩娃餓死,他拿走宅地。
”我寫下七個名字, 六人瘋癲。一人自盡。寫完,貼墻,校長趕來時,我正坐在講臺,
手里捏著他三年前給教育局的信—— “愿捐資建校,望提為正職。” 下面蓋著趙昌的章。
我抬頭,聲音冷得像冰錐: “你若不開除那個阿姨——, 我就讓全縣知道,
你是怎么當上校長的?!彼槹琢?, 手抖得連茶杯都端不住,第二天,代課阿姨不見了,
新老師來了, 一句話不說,直接把妹妹調(diào)到前排。放學路上,沒人敢喊“賤種”。
我站在校門口,看著妹妹走進教室, 背上那“丁”字,還在滲血。
但我知道—— 從今天起, 他們怕的不是我, 是我眼里那股想活下去的堅定。
我不再躲了, 我要把趙昌的“皮,” 一層層, 剝給所有人看。第七章雞死了七只,
井水泛綠。趙昌站在村口,搖著頭:“丁雪忤逆,惹來邪祟?!?神婆披紅掛符,
敲鑼喊:“血債血償!天要收她娘!”我冷笑, 這戲,演給別人看的。
可那天夜里—— 母親被拖走了,五個人架著,像抬一頭待宰的豬, 直奔趙家祠堂。
我追到門口,門已上鎖, 里面火光晃動,人影亂舞。神婆尖聲念咒: “驅(qū)邪祟!打孽障!
認罪就饒命!”接著是鞭子聲, “啪!啪!啪!” 每一下,都像抽在我骨頭上。
母親在哭喊: “我女不孝……愿受天罰……” 聲音撕裂,像被刀割喉。突然—— “轟!
” 火盆翻了, 帷幔燒起來, 火舌舔上房梁,里面尖叫四起, 可沒人開門,
他們把她關(guān)在里面—— 任她燒死。我轉(zhuǎn)身, 抄起柴堆里的斧頭, 沖上去—— “哐!
!!” 一斧劈斷鐵鏈。火光中,我看見母親被綁在祖宗牌位前, 背上全是血刀子,
頭發(fā)著了火。我扛起她就往外沖, 屋頂快塌了,身后,神婆還在喊:“別放她!
她是災(zāi)星!”我沒回頭, 折身回來, 抓起一把燃燒的符紙—— 塞進她嘴里。
“你說這是驅(qū)邪?” 我貼著她耳朵,
聲音冷得像地底爬出來的鬼: “我現(xiàn)在就讓你嘗嘗——‘天雷’?!彼凉M嘴火,滾地慘叫。
第二天,我把那本《勸善書》—— 趙昌每天念的“圣書”—— 一頁頁燒成灰,
混進他早上的中藥里,我看著他喝下去, 笑著問: “叔,今日心靜否?”他不懂,
很快就會動。第八章村東那座破廟,塌了半邊屋頂 風從窟窿鉆進去,像鬼在喘氣。
瘋女人蹲在神像底下, 啃紙, 不是讀,是吃。
黃表紙、賬本邊角、燒剩的符—— 全塞進嘴里,嚼得咯吱響。村民繞著走,
說她碰過趙家“陰契”,臟, 誰沾誰死。我不管, 我在廟門口跪了三天,
雪埋到膝蓋, 手凍成青紫色。第三夜,她突然抬頭, 眼白多,瞳孔縮成針尖。
盯著我,忽然咧嘴一笑: “你也……被記過名字嗎?”我渾身一震, 輕輕點頭,
她慢慢爬過來,指甲摳地,像條瘸狗。 把嘴湊到我耳邊—— 氣息腥臭,
像墳土: “他在賬本里記…… 誰睡了,誰瘋了,
誰死了…… 香爐底下……油紙包著……說完,她又低頭去啃墻皮。我懂了,
趙昌那偽君子—— 連罪,都要供在祖宗面前才安心。祭祖那夜,全村上墳, 鑼鼓響,
鞭炮炸,香火沖天。我翻墻,直奔趙家祠堂。 不偷金銀, 只砸香爐,
鐵錘掄下—— “哐?。?!” 陶片飛濺。爐底有個暗格, 油紙包, 黑冊子。
翻開第一頁,字跡工整,像記糧賬: “王氏,十七歲,初夜價糧三十斤?!?“李氏,
十九歲,三月后瘋,賞麥兩斗。” “張寡婦,自盡,省一口棺材。
”九個女人 六人“亡”。三人“失語”。 他連價格都標得清清楚楚。
我手抖得幾乎拿不住, 我越想越怕——隨時我們都要死在他手里。 連夜復(fù)印七份,
一封寄縣婦聯(lián), 一封塞派出所門縫, 其余藏進不同地方。
原件—— 我放進妹妹尿布里,她正發(fā)燒,哼哼唧唧, 我摸著她額頭,低聲說: “睡吧,
這本子,比你命還金貴, 是將來所有人——都不敢相信的證據(jù)?!贝巴?,風停了,
可我知道—— 雷,還沒炸。等時候到了, 我要讓整個雨村,都知道這本黑冊的秘密。
第九章臘月二十九, 雪下得像天在撒紙錢。趙昌來了, 提著一口大鐵鍋,熱氣騰騰。
“團圓飯,我請的。”他笑,“一家子吃,暖和?!比庀泔h進來的時候,
我就知道—— 這不是飯, 是毒餌,可沒人信我。 娘說:“人家好心,別不識抬舉。
” 弟弟妹妹們眼都直了, 那鍋燉肉,油花浮著金光,香得像天堂的味道。他們吃了,
一碗,兩碗,笑著搶。我也夾了一塊, 放進嘴里,嚼兩下——吐進袖口, 整晚裝吞,
實則未咽。半夜。 嘔吐聲炸響, 一個接一個倒下, 抽搐、翻白眼、口吐白沫。
我沖去衛(wèi)生所, 醫(yī)生查完血,手抖:“砒霜……微量……長期服,變傻,變瘋,慢慢死。
”我說是誰送的飯,他閉嘴了。 只說:“你家……得罪人了?!备膳碌氖谴謇锏娘L。
“活該! 恩人給飯不吃,遭報應(yīng)了吧? 丁雪心太黑,連累全家!”我站在院子里,
看那鍋剩肉, 油凝成塊,黑得像尸蠟。我不哭,不罵, 扛起妹妹,往村廣播站爬,
三里地,她昏迷在我背上,滾燙。到站時,我指甲摳開門鎖, 插帶,開機。
按下播放鍵——喇叭炸響, 不是音樂, 是十五年前那夜的錄音: 趙昌的聲音,
冷得像蛇貼耳朵: “你不聽話—— 明天就餓死在外面?!比迓犚娏?,死寂。
然后我拿毒肉拌狗食。 趙家那條看門狗,啃完狂叫,抽搐倒地,口吐黑血。我拍照,
一張張洗出來, 貼滿村墻、祠堂、糧倉、井臺。紅字標題,
刷在每張圖上: “恩人喂的——” “是人飯,還是狗飯?!”風一吹,紙嘩啦響,
像無數(shù)冤魂在拍掌。我知道趙昌會恨, 可我不怕了。
從今往后—— 他再也不是“善人”。 他是投毒的鬼。第十章那晚,風停了,
燈芯跳了一下,我知他要來, 等了十年。門響了, “丁雪?!?趙昌的聲音,
輕得像蛇爬過門檻。 “你娘落了件衣裳,我送回來。”我沒開燈, 坐在炕沿,
手藏在袖里—— 錄音筆早裝好, 床下暗扣,一腳就能踩通。他進來,反鎖門,
咔噠一聲, 油燈昏黃, 他站在門口,不動。 笑:“十年了……該還債了?!蔽也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