銅錢鼠的尖叫聲還卡在崔明遠的耳膜里，醉仙樓的燈籠卻已經(jīng)亮了起來。
那光不是尋常的暖黃，而是泛著青白，像浸泡過尸油的紗罩里透出的顏色。裴紅藥的手指仍壓在他的衣領(lǐng)上，狐毛在夜風里微微顫動，仿佛有生命般纏上她的指尖。她瞇起眼，銅錢鼠順著她的手臂竄回肩頭，尾巴上的紅繩繃得筆直——那是警戒的信號。
"崔先生認識那只狐貍？"她問得隨意，拇指卻已經(jīng)抵在了腰間的刀柄上。
崔明遠沒有立刻回答。他脊椎里的灼痛正隨著青光明滅而起伏，像有人拿燒紅的鐵釬沿著骨縫一點點撬。醉仙樓頂?shù)陌子耙呀?jīng)不見了，只剩檐角銅鈴在風里叮當，聲音卻傳不到河岸這邊——仿佛有一層無形的罩子隔開了兩處空間。
"算不上認識。"他低頭整理羅盤，青銅指針仍在震，但這次指向了醉仙樓的方向，"不過她似乎認得玄狐觀。"
裴紅藥輕笑一聲，指節(jié)在五帝錢上一彈，銅幣嗡鳴著排成一線，指向河對岸。"肅妖司查案，不問精怪舊事。"她頓了頓，"但若有人阻撓，便是另一回事了。"
崔明遠瞥見她袖口露出的半截紅繩，繩結(jié)上拴著一枚銅錢，紋路竟與他的羅盤有七分相似。他沒點破，只是將裂開的青銅鈴重新系回腰間，鈴舌上的臍帶紋仍在滲血，一滴一滴砸在青石板上，竟沒入縫隙消失不見。
"裴大人若真想查案，不如先解釋解釋，"他抬手指向河面，"為何這些尸體沒有夢？"
裴紅藥的表情有一瞬的凝滯。
就在這時，醉仙樓的門"吱呀"一聲開了。
——沒有伙計迎客，沒有酒香飄出，只有一盞白燈籠孤零零地懸在門檻上方，照出地上蜿蜒的水痕。那水痕不是雨水，而是某種粘稠的暗紅色液體，從門縫里緩緩滲出，像一條細小的血河，正朝著他們流淌過來。
銅錢鼠突然炸毛，竄回裴紅藥的領(lǐng)口，爪子勾住她的衣襟瑟瑟發(fā)抖。她皺眉，拇指一頂，短刀出鞘半寸，寒光映出地上水痕里的異物——那里面浮沉著細碎的紙屑，仔細看竟是撕碎的考卷，朱筆批過的"落第"二字依稀可辨。
"科舉案……"裴紅藥低聲道，"果然和放榜有關(guān)。"
崔明遠彎腰，指尖沾了一點紅水，琉璃左眼里金光流轉(zhuǎn)。"不是血，"他捻了捻手指，"是朱砂混了酒，還有……"他忽然頓住，猛地抬頭看向醉仙樓二樓窗口。
那里不知何時多了個人影。
青衫方巾，書生打扮，手里還捏著一支筆，正隔著窗紙緩緩書寫。每寫一筆，樓下的水痕就濃稠一分。崔明遠腰間的青銅鈴又開始震動，這次卻不是預(yù)警——而是在共鳴。
"張承業(yè)。"裴紅藥瞇起眼，"上個月投河的廩生，尸體今早才從下游撈上來。"
"那他今晚怎么會在這里？"崔明遠問。
裴紅藥沒回答，只是突然抬手，一枚銅錢破空而出，擊碎窗紙直取書生咽喉！
"鏘——"
銅錢在距離書生三寸處戛然而止，懸在半空震顫不已。書生終于抬起頭，窗紙的破洞透出他的臉——沒有五官，只有一張平滑的皮，上面用墨汁畫著簡陋的五官，此刻正歪歪扭扭地擠出一個笑。
"崔……掌燈……"他開口，聲音卻不是從喉嚨里發(fā)出的，而是從醉仙樓的梁柱、地板、燈籠里同時回蕩出來的，"山河鼎……要開了……"
裴紅藥猛地甩出五帝錢，紅線如網(wǎng)罩向窗口，可那書生已經(jīng)退入陰影中。整座醉仙樓突然一震，所有門窗在同一瞬間緊閉，燈籠里的火光"噗"地熄滅，只剩下那盞白燈籠還亮著，照出門檻上不知何時多出的一雙濕漉漉的腳印。
腳印一路延伸至街角，拐進了暗巷。
崔明遠盯著那串水痕，琉璃左眼里映出的卻不是腳印，而是一縷縷從地底鉆出的黑霧，正順著水痕的方向游動。他忽然想起白衣女子的話——
"食夢貘從來不吃活人的夢——除非那夢是別人強塞進去的。"
"裴大人，"他緩緩開口，"這些書生死前，做的真的是自己的夢嗎？"
裴紅藥握刀的手緊了緊。她背后的七星烙印突然刺痛，最末一顆星位上的黑霧又擴散了幾分。她沒回答，只是邁步走向醉仙樓。
"跟上來，風水先生。"她頭也不回地道，"肅妖司今晚請你吃酒。"
崔明遠低頭看了眼羅盤。指針不知何時已經(jīng)停在了"鬼"字上。
他輕笑一聲，抬腳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