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林縣的戲臺搭在廢棄的城隍廟前,紅綢裹著斑駁的柱子,像給尸體穿上嫁衣。暮色如血,將殘破的城隍廟檐角染成暗紫色,那些斷裂的獸吻在夕陽下投出獠牙般的陰影。戲臺兩側的朱漆立柱早已褪色,裂縫里爬滿暗綠色的苔蘚,像是老人手背上暴起的青筋。臺前懸掛的燈籠被晚風吹得搖晃,燭光透過泛黃的宣紙,在地上投出無數(shù)晃動的光斑,猶如百鬼夜行時留下的足跡。
崔明遠隔著三條街就聞到了星砂的腥氣——不是銅錢樹下那種清冽的味道,而是混著腐木與朱砂的濁臭。這氣味纏繞在潮濕的巷弄間,與街邊餛飩攤的蒸汽、晾曬的咸魚腥味交織成一張無形的網(wǎng)。青石板路的縫隙里滲出暗紅色的液體,既不像血也不像朱砂,倒像是某種生物分泌的黏液,在暮光中泛著詭異的油光。裴紅藥走路的姿勢有些僵硬,她心口新生的山河鼎紋正在與某種力量共振,每次心跳都震落幾粒星砂,在青石板上留下發(fā)光的足跡。那些星砂一接觸地面就化作細小的蟲豸,扭動著鉆入磚縫深處。
"丙辰年重排本......"
她念出戲臺橫幅上的小字,泛黃的綢布邊緣已經(jīng) frayed,被風撕扯出細碎的流蘇。橫幅下方懸掛著一排褪色的戲服,空蕩蕩的袖子隨風擺動,仿佛有看不見的伶人在演繹無聲的劇目。裴紅藥的指尖無意識摩挲著腰間的青銅嫩枝。枝條已經(jīng)長出一片新葉,葉脈里流動的光與銅錢樹如出一轍,在暮色中泛著病態(tài)的綠芒。崔明遠用浸過符水的布條重新纏住右眼——自從翡翠融入銅錢瞳孔后,這只眼看到的因果線就帶著腐蝕性的綠光,多看幾秒就會頭痛欲裂。布條下的眼球正不受控制地跳動,仿佛要掙脫眼眶去往某個地方。
戲臺后方傳來"咔噠咔噠"的機括聲,像是無數(shù)木齒輪在相互啃咬。這聲音在寂靜的黃昏里格外刺耳,驚飛了屋檐上一排烏鴉,黑色的羽毛簌簌落下,有幾片粘在戲臺的紅綢上,像宣紙上暈開的墨點。
他們繞到側門縫隙處,腐朽的木門框上爬滿暗紅色的菌絲,隨著機括聲有節(jié)奏地收縮膨脹。透過一指寬的縫隙,看見戲班主正背對門口調試木偶。那具無面人偶穿著周岐山的綠袍官服,絲綢面料在燭光下泛著死水般的幽光,補服上的云雁紋樣竟是用人發(fā)繡成的。右手翡翠戒指熠熠生輝,戒面雕刻的饕餮紋在光線變化中仿佛在蠕動。更詭異的是,戲班主自己的右手戴著同樣的戒指,只是色澤暗淡許多,戒托周圍的血肉已經(jīng)呈現(xiàn)腐壞的青灰色。
"雙生戒。"崔明遠壓低聲音,喉結滾動間嘗到鐵銹味,不知何時咬破了口腔內(nèi)壁。"一枚控制木偶,一枚連接本體。"
裴紅藥突然按住心口。她的鼎紋透衣而出,在胸前投下微縮的山河鼎虛影。虛影中的山脈正在崩塌,河流倒灌,鼎耳處掛著兩枚銅錢虛影,此刻正與戲班主戒指產(chǎn)生共鳴,發(fā)出令人牙酸的金屬摩擦聲。崔明遠這才注意到,戲班主調試木偶的動作根本不是操縱——而是在將自己的血肉渡給木偶。每擰緊一處關節(jié),戲班主的手就干癟一分,皮膚下的血管像枯萎的藤蔓般塌陷,而木偶的皮膚就鮮活一分,蒼白的木質表面漸漸浮現(xiàn)出毛細血管的紋路。那些剝落的皮屑落地就化作星砂,凝成七苦煞的微縮形態(tài),在陰影里爬行,所過之處留下腐蝕性的黏液痕跡。
"他在用自己養(yǎng)傀儡......"
裴紅藥的話被突然響起的銅鑼打斷。銹蝕的銅鑼表面布滿霉斑,但敲擊聲卻異常清越。"鏘"的一聲,戲班主和木偶同時轉頭——他們戴著相同的青銅面具,面具內(nèi)層沾著干涸的血跡,邊緣與皮肉融合處生出細小的肉芽。只是木偶的面具已經(jīng)裂開半邊,露出底下翡翠色的皮膚,那色澤與銅錢樹葉片如出一轍。
面具下的眼睛沒有瞳孔,只有旋轉的銅錢。銅錢方孔中滲出粘稠的黑色液體,順著臉頰流到下巴,滴落在戲臺地板上立刻腐蝕出蜂窩狀的孔洞。
崔明遠脊椎發(fā)寒。這分明是貢院學政的銅錢眼,但更令他毛骨悚然的是戲臺兩側——那里整整齊齊站著十二個戴青銅面具的衙役,面具額心都嵌著腐爛的銅錢。每人手中燈籠都映出"肅妖"二字,絹布燈籠罩上布滿暗紅色手印,與當年陸昭率領的緹騎裝備一模一樣。燈籠里的燭火不是尋常的暖黃,而是泛著尸綠的冷光,照得衙役們的影子在墻上扭曲成非人的形狀。
"《五尾斬》第三折:換魂。"
戲班主和木偶異口同聲,聲音像是從破舊的風箱里擠出來的。他的翡翠戒指突然爆亮,光中浮現(xiàn)銅錢樹的影像:殷九娘完全石化的尾巴已經(jīng)達到五條,石殼表面布滿蜂窩狀的孔洞,剩余兩條正被星砂侵蝕,每粒星砂都長著細小的口器,正在啃食狐尾的血肉。樹上的記憶果實全部變成翡翠色,正一個接一個地墜入樹根,落地時發(fā)出嬰兒啼哭般的聲響。
裴紅藥突然沖了出去。她的速度快得不似人類,心口鼎紋噴出的青銅光在身后拖出殘影,所過之處的空氣產(chǎn)生水紋般的扭曲。戲班主似乎早有預料,木偶的翡翠戒指射出一道綠光,光線中浮動著密密麻麻的咒文,與來襲的青銅光對撞——沒有爆炸,只有詭異的融合。兩種光芒交織成網(wǎng),將裴紅藥困在半空,光絲勒進她的皮肉,卻沒有流血,反而從傷口處綻放出細小的青銅花苞。
崔明遠狐化右臂暴漲,皮毛下的肌肉纖維像鋼絲般絞緊,四道紅痕離體化作鎖鏈絞向戲班主,鎖鏈上的倒刺張開如狼牙。卻被十二盞肅妖燈籠結成的光幕擋住,光幕上浮現(xiàn)出《大明律》的條文,每個字都在滲血。最前排的衙役摘下面具,露出陸昭的臉——或者說,酷似陸昭的翡翠色人皮。人皮下的血肉已經(jīng)晶化,在燈光下呈現(xiàn)半透明的質地,能看見里面流動的星砂。
"紅藥......"假陸昭的喉嚨里擠出星砂摩擦般的聲音,聲帶振動時掉下許多晶瑩的顆粒,"你爹當年......也是這樣......不聽話......"
裴紅藥發(fā)出非人的尖嘯。她胸前的鼎紋徹底碎裂,青銅光如暴雨傾瀉。每一道光束落地都化作青銅荊棘,瘋狂生長著刺向戲班主。戲班主終于色變,木偶的翡翠戒指瘋狂閃爍,召喚出七苦煞實體——但這次出現(xiàn)的精怪形態(tài)更加恐怖:食夢貘長出了銅錢鼠的尾巴,鏡中魅頂著裴紅藥的臉,三足鴉的第三只腳是嬰兒手臂......這些扭曲的生物從戲臺地板的裂縫中爬出,身上還沾著黏液,在青銅荊棘間穿梭。
崔明遠扯下右眼布條。銅錢瞳孔旋轉到極致,綠光如利劍刺穿光幕。在極度痛苦的視野里,他看清了戲班主與木偶之間流動的星砂血脈——那不是控制,而是置換。戲班主正在把自己的魂魄渡給木偶,而木偶體內(nèi)的東西則在反向占據(jù)他的身體。那些星砂組成的血脈中,漂浮著無數(shù)細小的記憶碎片,每一片都映出周岐山不同時期的影像。
"周岐山......你才是被操控的那個!"
翡翠戒指突然炸裂。不是木偶那枚,而是戲班主手上暗淡的戒指。碎片迸濺中,木偶的面具徹底脫落,露出底下與周岐山一模一樣的臉——只是更加年輕,更像是二十年前翡翠戒指初成時的模樣。那張臉的皮膚下有什么東西在蠕動,將五官不斷推擠變形,時而像周岐山,時而又像某個更古老的存在。
"終于看出來了?"木偶活動著新獲得的血肉之軀,關節(jié)發(fā)出濕黏的聲響,"往生鈴從來就不止一枚。"
它——或者說年輕的周岐山——抬手輕揮。戲班主的身體突然干癟成皮囊,像被抽空所有內(nèi)臟的蛇蛻,空蕩蕩的官服塌陷在地,袖口爬出幾只翡翠色的蜈蚣。十二個衙役的燈籠同時炸開,火光中浮現(xiàn)出二十七座城鎮(zhèn)的虛影,每座城里都有個穿綠袍的身影在宣讀祭文,祭文文字化作鎖鏈纏繞在百姓脖頸上。
裴紅藥從光網(wǎng)中跌落。她的青銅光已經(jīng)耗盡,皮膚下的山河鼎紋正在消退,露出底下密密麻麻的銅錢狀疤痕。崔明遠接住她的瞬間,右眼的銅錢瞳孔突然脫落——不是實體,而是一枚翡翠銅錢的虛影,懸浮在空中與木偶戒指共鳴。虛影中的銅錢樹正在急速枯萎,樹根處堆積的翡翠果實腐爛成膿血。
"丙辰年五月初三......"
木偶念出祭文開頭。隨著每個字吐出,銅錢樹影像里的殷九娘就石化一分,石殼表面浮現(xiàn)出痛苦的人臉浮雕。當念到"自愿獻祭"時,戲臺上空浮現(xiàn)出巨大的往生鈴虛影,鈴身刻滿扭曲的符文,鈴舌是七苦煞融合成的怪爪,正抓向崔明遠的頭頂。爪尖滴落的黏液在空中化作無數(shù)細小的銅錢,每一枚都印著不同的死相。
千鈞一發(fā)之際,裴紅藥殘存的鼎紋里飛出一枚銅錢。不是"鬼宿",不是"逆"字,而是從未出現(xiàn)過的第三枚——"破"字銅錢邊緣布滿鋸齒,旋轉時發(fā)出裂帛般的聲響。
銅錢擊穿木偶戒指的剎那,整個戲臺劇烈搖晃。梁柱上的紅綢紛紛斷裂,露出后面密密麻麻的翡翠色絲線,每根絲線都連著一個懸吊的戲偶。崔明遠看清了銅錢來處:不是裴紅藥的心口,而是她腰間別著的青銅嫩枝。那片新葉里包裹的,正是當年陸昭藏在女兒心臟的第三枚鑰匙!嫩枝此刻正在急速生長,枝條刺入地面,根系在青石板下瘋狂蔓延,與遠處銅錢樹的根須產(chǎn)生了共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