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蘇明軒的合作如同一股強勁的東風,瞬間鼓滿了蘇挽月前行的船帆。一千兩啟動資金在手,皇商名錄與大宗物價記錄了然于胸,再加上蘇明軒暗中安排的精明掌柜“陳伯”在前臺操持,她的“寧心香囊”生意迅速從雅集軒寄售的小打小鬧,擴張為一家名為“清韻坊”的獨立鋪面。鋪面位置選在城南一處不算頂繁華卻人流穩(wěn)定的街市,明面上售賣香囊、繡帕、精致小物,暗地里則成為蘇挽月接觸更廣闊商海的跳板。
生意擴張帶來的必然是忙碌。蘇挽月以“禮佛”為名的外出愈發(fā)頻繁。她需要親自去清韻坊查看賬目、調(diào)整香料配方、與陳伯商議下一步計劃(尤其是涉足大宗物資的試探性接觸),還要借著去棲霞寺的由頭,暗中考察新的商機或聯(lián)絡(luò)蘇明軒安排的人手。
錦月軒內(nèi),她依舊維持著表面的寧靜。窗臺上的草藥換成了更名貴的香料樣本,那本賬冊也換成了更厚實的賬簿,壓在佛經(jīng)之下。但頻繁的外出,終究引起了身邊人的注意。
最先察覺異樣的是蘇慧蘭。
“月兒,你最近怎么總不在?”這日午后,蘇慧蘭又來錦月軒尋她,卻撲了個空,只有春桃在整理曬干的茉莉花瓣。她蹙著秀氣的眉頭,語氣帶著關(guān)切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失落,“前幾次來,春桃都說你去棲霞寺了??蛇@禮佛……也不必如此勤勉吧?身子骨要緊。”
春桃連忙解釋:“大小姐,小姐說棲霞寺后山清靜,她抄經(jīng)時心更定些……”
“心定?”蘇慧蘭走到窗邊,看著那些明顯不屬于寺廟采摘的、品相極佳的干花和香料,又瞥見書案上那本厚厚的、邊角磨損的冊子(賬簿),眼神中疑慮更深,“月兒從前雖也安靜,可沒這般……整日不見人影。春桃,你老實告訴我,小姐近來可好?可有心事?”
春桃心中一緊,低下頭:“小姐……小姐挺好的,就是禮佛心誠了些……”
蘇慧蘭嘆了口氣,沒再多問,只道:“等她回來,讓她去我那兒一趟。我新得了些上好的云霧茶,想與她同品?!?/p>
然而,蘇挽月回來時已是傍晚,聽聞阿姐來過,心中微感歉意,卻因與陳伯商議一批緊俏藥材的采購事宜耽擱了,只得次日再去尋阿姐解釋。
如此幾次三番,蘇慧蘭的擔憂漸漸變成了不安。她甚至有一次親自去棲霞寺尋人,卻被告知蘇二小姐只在寺中待了半個時辰便離開了。人去哪了?蘇慧蘭心中的疑云越來越重。她開始旁敲側(cè)擊地向母親周氏提起。
“母親,您覺不覺得月兒近來有些……不同?”一日請安時,蘇慧蘭試探著問,“她總說去棲霞寺禮佛,可我去尋她幾次都未遇著。回來問她,也只說在后山清靜處抄經(jīng)??晌铱此龤馍瓜袷潜疾▌诶鄣臉幼?。”
周氏起初并未在意,只當是小女兒家一時心熱。但經(jīng)蘇慧蘭幾次提起,又想起前陣子蘇明軒似乎也提過一句“月兒近來氣色好多了”,她心中便留了意。
這日,周氏處理完府中庶務(wù),想起蘇慧蘭的話,便帶著管事婆子,未通傳便徑直去了錦月軒。她想看看,這個“潛心禮佛”的女兒,究竟在做什么。
剛踏入院門,便見春桃神色慌張地從屋內(nèi)出來,手里還捧著一摞賬冊模樣的東西,一見周氏,嚇得差點將賬冊摔在地上!
“夫……夫人!”春桃臉色煞白,慌忙行禮。
周氏目光如電,瞬間鎖定了春桃手中的冊子。那紙張、那裝訂、那密密麻麻的數(shù)字……絕非佛經(jīng)!
“手里拿的什么?”周氏聲音平靜,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
“是……是小姐抄的經(jīng)……”春桃聲音發(fā)抖。
“經(jīng)?”周氏冷笑一聲,上前一步,劈手奪過最上面一本!翻開一看,赫然是“清韻坊甲字三號賬冊”!上面詳細記錄著香囊、繡帕的出入庫、銀錢流水!
周氏的臉色瞬間沉了下來!她繼續(xù)翻看,下面幾本,更是涉及藥材、布匹等大宗貨物的詢價記錄和初步意向書!這哪里是禮佛抄經(jīng)?!這分明是在……經(jīng)商!而且規(guī)模不小!
就在這時,蘇挽月恰好從外面回來。她剛與陳伯敲定了一筆小額生絲生意,心情尚可,踏入院門,卻見周氏手持她的賬冊,面沉如水地站在院中,春桃跪在一旁瑟瑟發(fā)抖。
蘇挽月心頭猛地一沉!暗道不好!
“母親……”她強作鎮(zhèn)定,上前行禮。
“跪下!”周氏一聲厲喝,如同驚雷炸響!她將手中的賬冊狠狠摔在蘇挽月面前!“蘇挽月!你好大的膽子!這就是你所謂的‘禮佛靜心’?!這就是你在棲霞寺后山‘抄的經(jīng)’?!”
蘇挽月看著散落一地的賬冊,心知瞞不住了。她緩緩跪下,垂首不語。
“說!這些是什么?!”周氏指著地上的賬冊,聲音因憤怒而微微顫抖,“你一個相府千金,竟敢私自在外拋頭露面,行此商賈賤業(yè)!你將蘇家的臉面置于何地?!將我與你父親的教誨置于何地?!”
蘇慧蘭聞訊趕來,看到這一幕,驚得捂住了嘴,眼中滿是擔憂和不解:“月兒……你……”
蘇挽月抬起頭,看著周氏盛怒的臉,又看了看一旁焦急的蘇慧蘭。她知道,此刻辯解只會火上澆油。但讓她認錯,承認這是“賤業(yè)”,她做不到!這是她為姨娘和自己掙的生路!
“母親息怒?!彼曇羝届o,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倔強,“女兒并非拋頭露面。清韻坊有掌柜打理,女兒只是……只是偶爾去看看賬目?!?/p>
“看看賬目?!”周氏氣極反笑,“好一個‘看看賬目’!蘇挽月,你以為我是三歲孩童嗎?!這些大宗貨物的詢價單又是怎么回事?!你還想做什么?開布莊?做藥材商?你眼里還有沒有這個家?!還有沒有規(guī)矩體統(tǒng)?!”
“女兒不敢忘家規(guī)體統(tǒng)。”蘇挽月迎上她的目光,第一次沒有閃躲,“女兒只是……想學些本事。女子立世,未必只能依附父兄夫婿。女兒想試試,靠自己,能走多遠?!?/p>
這番話,如同投入油鍋的水滴!
“放肆!”周氏勃然大怒!她從未想過,這個素來溫順的養(yǎng)女,竟敢說出如此離經(jīng)叛道的話!她指著蘇挽月,指尖顫抖,“靠自己?你靠的就是這些下九流的勾當?!蘇家供你吃穿,教你詩書禮儀,就是讓你學這些腌臜東西?!你……你簡直不知廉恥!”
“母親!”蘇慧蘭見母親氣得狠了,連忙上前扶住她,又焦急地看向蘇挽月,“月兒!快向母親認錯!你定是一時糊涂!”
蘇挽月看著周氏眼中毫不掩飾的失望與鄙夷,看著阿姐眼中的焦急與不解,心中一片冰涼。她知道,在她們眼中,她就是個自甘墮落、不知好歹的異類。
她緩緩俯下身,額頭觸地:“女兒言行無狀,頂撞母親,甘愿受罰?!?/p>
她沒有認錯,只是認了“頂撞”之罪。
周氏看著她這副油鹽不進的模樣,更是怒火中燒:“好!好!你既不知悔改,那就去佛堂好好清醒清醒!抄寫《女誡》、《內(nèi)訓》百遍!沒抄完,不許踏出佛堂一步!春桃!把她這些污穢東西都給我燒了!”
“母親!”蘇慧蘭驚呼。
“夫人!”春桃哭喊。
蘇挽月身體微微一顫,卻依舊保持著叩首的姿勢,聲音平靜無波:“女兒……遵命?!?/p>
……
佛堂清冷,檀香裊裊。
蘇挽月跪在冰冷的蒲團上,面前攤開厚重的《女誡》。手腕因長時間書寫而酸痛,墨跡在宣紙上暈開,如同她此刻晦暗的心情。
門被輕輕推開。蕓娘端著一碗溫熱的素粥,腳步輕得像貓。她看著女兒挺直卻單薄的背影,眼中滿是心疼和憂慮。
“小姐……”蕓娘將粥放在一旁,聲音低柔,“夫人……也是為你好。世家小姐,名聲最要緊。你……你何苦……”
蘇挽月停下筆,沒有回頭,聲音帶著一絲疲憊:“姨娘,名聲重要,還是活路重要?”
蕓娘一怔,嘴唇翕動,卻不知如何回答。
“我知母親是怕我壞了蘇府名聲,連累阿姐議親?!碧K挽月緩緩道,語氣平靜,“可姨娘,你有沒有想過,我的路在哪里?等著母親為我擇一門‘好’親事?然后像你一樣,在后宅里仰人鼻息,看人臉色過活?甚至……被當成棋子,隨意擺布?”
蕓娘臉色瞬間煞白!她想起自己的一生,想起主母的恩威,想起老爺?shù)膶檺叟c疏離……她猛地搖頭,聲音帶著哭腔:“不……不會的!夫人待小姐是好的!定會為小姐尋個好歸宿……”
“好歸宿?”蘇挽月苦笑一聲,終于轉(zhuǎn)過身,看著蕓娘淚眼婆娑的臉,“姨娘,什么是好歸宿?高門大戶?錦衣玉食?然后呢?若遇人不淑呢?若家道中落呢?若……像前世那般,被當成棄子呢?”最后一句,她只在心中默念。
她握住蕓娘冰涼的手,眼神堅定而溫柔:“姨娘,我不想把命運交到別人手里。我想自己掙一條路,一條……能讓我們娘倆安安穩(wěn)穩(wěn)、不用擔驚受怕的路。哪怕……這條路現(xiàn)在布滿荊棘?!?/p>
蕓娘看著女兒眼中那從未有過的、如同磐石般的堅定,聽著她話語中那份深沉的守護之意,淚水洶涌而出。她反手緊緊握住蘇挽月的手,聲音哽咽:“小姐……我的小姐……姨娘……姨娘沒用……幫不了你……還拖累你……”
“不,姨娘。”蘇挽月替她擦去眼淚,“你給了我生命,就是最大的恩情。你好好活著,等我。等我……帶我們離開這里。”
蕓娘泣不成聲,只能用力點頭。
佛堂外,月色清冷。蘇挽月重新拿起筆,蘸滿墨汁,在《女誡》的字里行間,落下的卻是一筆筆通往自由的決心。禁足?抄書?這不過是暫時的囚籠。她腕間的舊念珠,在昏暗的燭光下,那顆溫潤的珠子,仿佛流轉(zhuǎn)過一絲極其微弱的、不易察覺的……銳利鋒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