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吧,哭出來好受點。” 老漁民的聲音低沉沙啞,帶著一種閱盡世事的疲憊,“這世道…唉…先顧著活命吧。老七,把船往老鴉嘴那邊靠靠,那邊水緩點,風也小些。這孩子…得趕緊找地方生火,再這么凍下去,神仙也難救…”
小船在風浪中艱難地調(diào)轉(zhuǎn)了方向,船頭那盞昏黃的馬燈在無邊的黑暗和風雨中,如同大海里一葉孤舟的眼睛,微弱卻固執(zhí)地搖曳著,朝著未知的、但或許能暫避風雨的岸邊緩緩駛?cè)ァ?/p>
小船在風浪中劇烈地顛簸搖晃,每一次起伏都像是要將人五臟六腑都顛出來。船底撞擊著渾濁的浪濤,發(fā)出沉悶的“砰砰”聲。冰冷的雨水斜刮下來,打在臉上生疼。我蜷縮在濕冷的甲板上,裹著那件散發(fā)著濃重魚腥味的破蓑衣,身體不受控制地劇烈顫抖,牙齒磕碰的聲音在風浪里清晰可聞。眼睛卻死死盯著幾步之外被舊棉被裹緊的阿寶。
老漁民盤腿坐在阿寶身邊,那雙布滿老繭、被江水和歲月浸泡得粗糲變形的大手,正一下下、用力地搓揉著阿寶冰冷僵硬的手臂和小腿。動作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固執(zhí)和急切。昏黃的船燈在他溝壑縱橫的臉上投下跳動的陰影,更顯得神色凝重。
“老七!再快點!往老鴉嘴里面拐!那邊背風!” 老漁民頭也不抬地吼道,聲音被風吹得斷斷續(xù)續(xù)。
“曉得咯!風太大!船吃不住力!” 船尾掌舵的老七大聲回應(yīng),奮力扳動著粗糙的舵桿。小船在狂暴的江面上艱難地轉(zhuǎn)向,每一次傾斜都讓人心驚膽戰(zhàn)。
“阿寶…” 我嘶啞地喚著,掙扎著想爬過去。剛一動,背后被江水泡得發(fā)白、邊緣翻卷的板子傷口就傳來一陣撕裂般的劇痛,疼得我倒抽一口冷氣,眼前發(fā)黑,又重重跌回冰冷的船板。
“別動!” 老漁民低喝一聲,手上搓揉的動作更快更重,仿佛要將自己那點微薄的熱力硬生生揉進阿寶冰冷的身體里。“這孩子寒氣入骨,心肺都凍木了!再不想辦法生火暖過來,神仙也難救!”
他的話音未落,阿寶被裹在厚被里的身體突然劇烈地抽搐了一下!緊接著,一陣撕心裂肺、仿佛要將五臟六腑都咳出來的嗆咳猛地爆發(fā)出來!那咳嗽聲帶著一種可怕的空洞和無力感,小小的身體在破棉被下弓起,像一只瀕死的蝦米。
“咳咳…咳咳咳…嘔…”
一大口暗紅、粘稠的血沫,猛地從他被棉被裹著的縫隙里嗆咳噴濺出來,星星點點灑在骯臟濕冷的船板上,在昏黃的燈光下,呈現(xiàn)出一種驚心動魄的污穢和死亡氣息!
“阿寶!” 我目眥欲裂,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緊、揉碎!巨大的恐懼和絕望瞬間淹沒了我,比剛才墜入怒江時更甚!我再也顧不得背后的劇痛,手腳并用地爬過去,顫抖著手想要掀開被子。
“別掀!” 老漁民一把按住我的手,他的手像鐵鉗一樣有力,帶著江水的冰冷和常年勞作的粗糲。他渾濁的眼睛死死盯著那灘刺目的血污,又看了看阿寶灰敗得沒有一絲血色的臉和青紫的嘴唇,布滿風霜的眉頭擰成了一個死結(jié)。
“高燒…咳血…寒氣入髓…又凍成冰疙瘩…” 他喃喃自語,聲音低沉沙啞,每一個字都像重錘砸在我心上,“這小身板…怕是…怕是油盡燈枯了…” 他抬起頭,看向我的眼神充滿了深切的憐憫和一種近乎殘酷的直白,“小兄弟,你得…得有準備…”
“不!不會的!” 我猛地搖頭,淚水混合著冰冷的雨水瘋狂涌出,聲音嘶啞得如同破鑼,“阿寶不會死!他答應(yīng)過我的!他答應(yīng)過要跟我一起回家的!” 我死死抓住老漁民的手臂,指甲幾乎要嵌進他的皮肉里,仿佛抓住的是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老伯!求您!救救他!只要能救阿寶!我這條命!您拿去!當牛做馬!下輩子結(jié)草銜環(huán)報答您!求您了!” 我語無倫次,只有最原始的絕望哀求。
老漁民看著我布滿血絲、被絕望和恐懼徹底扭曲的臉,感受著我抓著他手臂那幾乎要捏碎骨頭的力道,沉默了片刻。渾濁的眼底閃過一絲復雜難明的光。他粗糙的大手用力在我冰冷顫抖的手背上按了按,力道沉重。
“命…都是命…強求不得…” 他重重嘆了口氣,像是要把胸腔里所有的濁氣都嘆出來,隨即猛地提高了聲音,對著船尾吼道:“老七!靠岸!找那個破窩棚!快!”
“知道了爹!” 老七的聲音帶著前所未有的凝重。
小船在風浪中掙扎了仿佛一個世紀那么漫長。終于,前方出現(xiàn)了一片相對平緩、被巨大黑色礁石半包圍的淺灘。風勢在這里被礁石阻擋,稍微減弱了些。岸邊是嶙峋的亂石和濕滑的黑泥,在雨夜里更顯荒涼。一處緊貼著巨大礁石、用破木板、爛漁網(wǎng)和枯草勉強搭成的低矮窩棚,像一個蜷縮在黑暗里的垂死怪物,出現(xiàn)在視野里。
“到了!快!” 老漁民當先一步跳下船,冰冷的泥水瞬間沒過了他的小腿。他轉(zhuǎn)身,和老七一起,小心翼翼地將裹著阿寶的破棉被抬了起來。阿寶小小的身體在棉被里輕飄飄的,毫無生氣。
“小兄弟,能走不?” 老七看向我,臉上沾著雨水和汗珠。
我咬緊牙關(guān),用盡全身力氣撐起劇痛的身體,踉蹌著跳下船。冰冷的泥水刺骨,腳下一滑,差點摔倒,被老七一把扶住。我推開他的手,跌跌撞撞地跟在他們后面,眼睛死死黏在阿寶身上,仿佛只要錯開一眼,他就會消失。
窩棚里比外面好不了多少。低矮、狹窄,充斥著一股濃烈的霉味、魚腥味和潮濕的泥土氣息。角落里胡亂堆著些破漁網(wǎng)、爛木柴和一個缺了口的破瓦罐。雨水從棚頂?shù)目p隙和破洞滴滴答答地漏下來,在地上匯成渾濁的小水洼。
老七動作麻利地將窩棚角落里那堆還算干燥的枯草扒拉過來,鋪在地上。老漁民小心翼翼地將裹著阿寶的棉被放在枯草上。
“老七!生火!快!” 老漁民急促地命令,自己則半跪在阿寶身邊,再次用力搓揉他的手腳心口,試圖喚醒那點微弱的生機。
老七從懷里掏出火石火鐮,又從那堆枯草里扒拉出幾根相對干燥的細柴。火石撞擊,迸出幾點微弱的火星,落在引火的枯草上,冒起一絲若有若無的青煙,卻很快被窩棚里濃重的濕氣熄滅。
“媽的!太潮了!” 老七罵了一句,額頭上急出了汗,更加用力地敲打火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