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爍在濃霧中奔逃了不知多久,直到精疲力竭。她蹲下身,在混沌中竭力梳理頭緒——身在何處?為何至此?那驚心的一幕又是什么?那個與她格格不入、頹唐邋遢、名叫林默的男子……
她甩開雜念,回溯自身:只記得那夜將寢時,貼身丫鬟引來了堂妹溫潤。兩人長談至三更,溫潤方去。倦意隨即如潮淹沒她,倒頭便沉入黑暗。此后,記憶盡失。
不行!她猛地甩頭,指甲幾乎摳進掌心,現(xiàn)在不是想他的時候!得先弄清楚我是怎么進來的!記憶像被蒙上了一層厚厚的紗,她拼命回想:是了……是那天晚上!畫面逐漸清晰:寢室內(nèi)燭光搖曳,她剛換上寢衣準備就寢,貼身丫鬟喜姝輕手輕腳地進來,臉上帶著一絲神秘的笑,低聲道:“小姐,您看誰來了?” 門簾一掀,堂妹溫潤那張總是帶著溫軟笑意的臉探了進來。
“爍姐姐!”溫潤親昵地喚著,挨著她在床邊坐下。溫爍有些意外:“潤兒?這么晚了,可是有事?” 溫潤搖搖頭,挽住她的胳膊,語氣帶著點撒嬌:“沒什么要緊事,就是想姐姐了。白日里人多口雜,總說不上幾句貼心話。” 于是姐妹倆便聊開了。溫潤似乎格外有談興,溫爍起初還回應(yīng)幾句,后來困意上涌,漸漸有些心不在焉,只嗯嗯地應(yīng)著。溫潤卻仿佛毫無察覺,依舊興致勃勃地說著。直到窗外傳來清晰的三更梆子聲,她才起身告辭,動作依舊輕柔。
門被輕輕帶上,隔絕了外面的夜色。溫爍幾乎是瞬間就被一股強大到無法抗拒的倦意擊中,那感覺冰冷沉重,像一塊巨大的寒冰壓頂而來。她連驚呼都來不及發(fā)出,眼前一黑,便徹底失去了知覺。之后的記憶,是一片純粹的、令人心悸的虛無。
……時間的概念在昏沉中模糊,似乎過去了很久,又似乎只是一瞬。當她再次感知到外界時,已是半個月之后。
沉重的眼皮仿佛黏在一起,溫爍用盡全身力氣,才讓它們微微掀開一條縫隙。刺目的光線讓她下意識地又閉上眼,緩了好一會兒,才再次嘗試。視野從模糊的色塊,漸漸聚焦。
“小……小姐?” 一個帶著難以置信的顫抖聲音在耳邊響起,是守在她床前的丫鬟,喜姝死死盯著溫爍的眼睛,當確認那瞳孔中確實有了焦距和神采時,巨大的狂喜瞬間淹沒了她?!靶〗?!小姐醒了!真的醒了!” 喜姝幾乎是尖叫著跳起來,連滾帶爬地沖向門外,聲音因為激動而尖銳得變了調(diào):“老爺!夫人!快來人啊!小姐醒了!小姐醒了——!”
這聲呼喊如同驚雷,炸響了沉寂了半個月的溫府。急促雜亂的腳步聲從四面八方涌來,伴隨著壓抑的哭泣和低語。最先沖進來的是溫父溫母。溫母形容憔悴,雙眼紅腫得厲害,看到床上睜著眼的女兒,她猛地捂住嘴,眼淚決堤般涌出,踉蹌著撲到床邊,顫抖著手一遍遍撫摸溫爍的臉頰和頭發(fā),泣不成聲:“我的兒……我的爍兒……你終于……終于肯睜眼看娘了……” 溫父緊隨其后,這位在官場向來喜怒不形于色的男人,此刻也是眼眶通紅,下頜緊繃,強忍著翻騰的情緒,大步走到床前,一把握住溫爍冰涼的手:“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溫爍能清晰地感受到父親的顫抖。
緊接著,老夫人也進來了,看到醒來的孫女,不住地合十念佛:“阿彌陀佛,菩薩保佑!祖宗保佑??!” 風塵仆仆趕回來的姑姑也擠到床邊,紅著眼圈,哽咽道:“醒了就好,醒了就好,可把我們嚇死了!” 一時間,小小的內(nèi)室擠滿了人,低泣聲、念佛聲、慶幸的嘆息聲交織在一起。
溫爍的意識如同沉船般緩慢上浮,身體的感覺也在一點點恢復,虛弱、僵硬、喉嚨干得冒火。她轉(zhuǎn)動眼珠,目光在圍在床邊的親人臉上一一掠過:母親、父親、祖母、姑姑……還有幾張熟悉的老仆面孔。她看得很慢,很仔細,帶著一種初醒的茫然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探尋。一圈,兩圈……那張此刻她最想看到、也最應(yīng)該在這里的、屬于堂妹溫潤的臉,始終沒有出現(xiàn)。
一種難以言喻的冰冷疑惑,悄然壓過了蘇醒的喜悅。她用盡力氣,試圖發(fā)聲,喉嚨卻只發(fā)出破碎的氣音。她艱難地吞咽了一下,潤了潤干澀的喉嚨,才勉強擠出嘶啞微弱的聲音:“……潤……潤兒呢?” 這聲音在嘈雜的室內(nèi)幾乎微不可聞。
但一直緊緊盯著她的溫父立刻捕捉到了。他眼神微微一凝,隨即迅速換上安撫的神情,俯下身,湊近溫爍,用盡可能溫和平穩(wěn)的語調(diào)說:“好孩子,剛醒來別費神說話,潤兒有事外出了。” 他頓了頓,看到女兒眼中執(zhí)著的疑問,才繼續(xù)解釋道:“是你堂叔家那邊,前些日子……兩口子拌了幾句嘴,你嬸娘性子急,一氣之下就收拾包袱回娘家住幾天散散心。潤兒那丫頭孝順,怕她娘不回來了,又擔心她爹拉不下臉去接,就主動去她外祖家接她娘了。估摸著日子,也就這兩天該回來了。你且安心養(yǎng)著,等潤兒回來,我讓她第一時間來看你,好不好?”
溫父粗糙的大手,帶著暖意,輕輕撫過溫爍的額頭,眼神里是毫不掩飾的心疼和疲憊?!澳氵@一倒,可把全家都嚇壞了。你娘……” 他看了一眼還在抹淚的溫母,“這半個月就沒睡過一個囫圇覺,天天守著你,湯藥都要親自嘗過才喂你。老祖宗更是天天在佛堂里跪著念經(jīng),求菩薩保佑你。你姑姑,” 他指了指旁邊紅著眼眶的女子,“一接到信,二話不說就收拾東西趕了回來。還有你大哥……” 提到戍邊的長子,溫父的聲音低沉下去,帶著一絲無奈,“在邊關(guān)急得跟什么似的,一天一封加急信送回來,恨不得插上翅膀飛回來看你。可軍令如山,身不由己??!他那信里,字字句句都是掛念,只盼著你平安?!?/p>
眾人見溫爍雖然虛弱,但神志清醒,氣息平穩(wěn),懸了半個月的心終于稍稍放下。溫父溫母又細細叮囑了喜姝一番,太醫(yī)也被請來復診。老太醫(yī)捻著胡須,仔細診了脈,又看了看溫爍的氣色,對溫父溫母道:“溫小姐脈象已趨平穩(wěn),兇險已過,實乃萬幸。眼下只需按方調(diào)養(yǎng),靜心休養(yǎng)半月左右,便可慢慢恢復元氣。切記不可勞神,不可憂思過度。” 溫父溫母連聲道謝,又仔細詢問了飲食禁忌等細節(jié)。太醫(yī)開好調(diào)養(yǎng)的方子后,眾人見溫爍確實需要休息,便也陸陸續(xù)續(xù)退出了房間。
“喜姝” 溫爍的聲音依舊沙啞,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迫切,“扶我起來些?!?喜姝連忙小心翼翼地將她上半身墊高。溫爍深吸一口氣,盯著喜姝的眼睛:“我‘睡’著的這些日子,府里……都發(fā)生了什么?還有,我‘睡’著前那晚的事,你記得多少?潤小姐走的時候,可有什么異常?”
喜姝被小姐的眼神看得有些緊張,但還是努力回憶:“那晚……潤小姐和您聊到很晚,三更天才走。奴婢送她到門口,她和平常一樣,還笑著叮囑奴婢好生伺候您歇息呢,沒什么異常啊。后來奴婢進來,就看見您已經(jīng)……已經(jīng)睡沉了,怎么叫都叫不醒……” 她頓了頓,臉上露出后怕的神情,“小姐,您這一睡就是半個月!可把大家急瘋了!請了好幾位太醫(yī),藥灌下去都沒用,老爺夫人都快急病了!”
溫爍眉頭緊鎖:“然后呢?我就一直這么‘睡’著?”
小翠點點頭,又搖搖頭:“也不全是。頭幾天您氣息越來越弱,臉色也……也灰敗下去,太醫(yī)都說……都說讓準備……” 她不敢說下去,眼圈又紅了,“就在大家都要絕望的時候,是陳二公子!是他救了您!”
“陳二公子?” 溫爍一怔,腦海中浮現(xiàn)出那位謙善內(nèi)斂的戶部侍郎家二公子陳祺的身影。他們兒時曾相處過一段時期,兒時的溫爍性格有些孤傲跋扈,陳祺偏偏又是個含蓄的孩子,經(jīng)常被同伴欺負,溫爍每次都看不順眼,把欺負陳祺的孩子都打了一頓,順便還把陳祺臭罵一通。
漸漸的…溫爍罵習慣了…
同樣的!陳祺也習慣了被溫爍罵…好像喜歡上這個替自己出頭的女子了!
“對!就是陳祺陳二公子!” 喜姝的聲音壓得更低,帶著一絲神秘和感激,“您出事后,陳二公子不知怎么很快就知道了。他先是派人來府上問了好幾次您的病情,后來見您一直不醒,不知道上哪兒尋來了一位神醫(yī)……”
“那老頭子就是‘神醫(yī)’?” 溫爍追問,心中疑竇叢生。陳祺怎么會如此關(guān)心她的生死?又從哪里找來這么個“神醫(yī)”?
“但第二天早上,太醫(yī)再來診脈,就說您脈象雖然依舊微弱,但那股子……那股子死氣散了!人算是暫時吊住了!府里上下也都說,多虧了陳二公子仗義援手,請來了神醫(yī),才把小姐您從鬼門關(guān)拉回來!他就是咱們溫府的大恩人!”明顯喜姝已經(jīng)把陳祺當成救自己主子的大恩人了。
“陳二公子后來又悄悄來過一次看望您,沒驚動太多人?!?喜姝繼續(xù)道,“還有件事……小姐,夫人她……她為了這事,可做了件破天荒的大事!”
“我娘?” 溫爍挑眉。
“嗯!” 喜姝湊得更近,聲音細若蚊蠅,“夫人她……她又親筆寫了信,讓人送去王府給老太爺了!奴婢聽夫人跟老爺說,陳家眼下正攤上大麻煩,卷進了一樁貪墨軍餉的案子里,處境艱難。夫人信中懇求老太爺,看在陳二公子救了小姐性命的份上,讓他幫陳家說說話,救陳家一把!” 喜姝說完,小心地看著溫爍的臉色,嘀咕道:“夫人這回可真真是……豁出去了,誰不知道老太爺最煩這種請托的事,不過話說回來,陳二公子救了小姐,夫人這么做……也算知恩圖報吧?” 這個念頭在喜姝心里一閃而過,她可不敢說出來。
陳祺這“恩情”送得真是時候!母親這個“伏地魔”,為了報恩,竟然動用外祖父的力量去幫正陷在貪墨大案里的陳家!外祖父一生清名,最恨貪腐,母親這封信,不是把他架在火上烤嗎?她太清楚自己母親的性子了,為了自己認定的“恩情”或者某種執(zhí)念,根本不顧大局。
“陳家……貪墨案?具體怎么回事?” 溫爍追問,她需要更多信息。
喜姝知道的也不多,努力回憶著聽來的只言片語:“好像……是戶部撥給北邊軍鎮(zhèn)的一批糧餉出了問題,數(shù)目對不上,被人告發(fā)了。牽連了好些人,陳家是主管的衙門之一,自然首當其沖。聽說證據(jù)對陳家很不利,老爺私下里跟夫人說過,讓夫人別摻和,但夫人不聽啊……老爺向來是能躲就躲,能推就推,從不沾惹是非,這次為了夫人的事,聽說也挺為難的。至于老太爺,雖說話分量極重,但這種板上釘釘?shù)氖拢l來了也沒用啊” 喜姝沒再說下去。
溫爍的心沉了下去。父親在官場的生存之道就是明哲保身,這次被母親裹挾著卷入陳家的麻煩,又要把自己關(guān)在書房靜閉幾日了。外祖父會答應(yīng)母親這荒唐的請求嗎?就算為了我這個外孫女勉強開口,他的政敵會放過這個攻擊他的絕佳機會嗎?
更大的陰云隨即籠罩下來。溫爍猛地想起一事:“喜姝,我記得……今年秋闈大比,主考官定了嗎?” 科舉,是朝堂勢力洗牌的關(guān)鍵時刻,也是各種交易和傾軋最集中的舞臺。
喜姝想了想:“定了呀!就是老太爺!圣上欽點的!這是多大的榮耀?。「锴瓣囎舆€議論過呢?!?/p>
溫爍只覺得頭皮發(fā)麻。外祖父主考!她立刻聯(lián)想到陳家那個得寵的、據(jù)說頗有些手段的姨娘柳思思。她曾無意中聽人嚼過舌根,這個姨娘的胞妹,似乎嫁了個在地方上管點事的官兒,一直想給自家不成器的兒子謀個功名……
“柳姨娘……她那個胞妹,是不是有個兒子今年要下場?” 溫爍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喜姝驚訝地看著小姐:“小姐您怎么知道?好像是有這么回事。奴婢還聽前院管采買的劉嫂子說過一嘴,說柳姨娘最近出手闊綽得很,給她那個姨母送了好幾大箱東西去,神神秘秘的……難道?”
溫爍的心徹底沉到了谷底。賄賂考官!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在這個由她清名赫赫的外祖父主考的科場上!一旦事發(fā),后果不堪設(shè)想!參與舞弊的考官必然重懲,身為主考的外祖父就算不知情,也難逃失察之罪!陳家更是罪上加罪!,能脫得了干系?這簡直是埋了一顆隨時會炸得粉身碎骨的驚雷!
更可怕的是,她聯(lián)想到之前溫潤閑聊時提到的“宮里那位吳貴妃,聽說近來圣眷正旺?”。當時她只當是閑話,現(xiàn)在想來,溫潤似乎意有所指!吳貴妃,正是陳家的對家李家在后宮最大的靠山,也是朝中一股龐大勢力的代表。如果陳家倒臺,那些勢力會像聞到血腥味的鯊魚一樣撲上來,瘋狂撕咬!陳家的貪墨案、可能存在的科場舞弊案……這些都會被無限放大,成為攻擊的武器!而試圖為陳家說話的外祖父,甚至“不粘鍋”的父親,都會被卷入這場風暴的中心,被牽連、被清算!
溫潤下毒在前,陳祺“救命”在后,柳姨娘行賄埋雷,吳貴妃圣寵正濃……這一切,是巧合?還是一張早已織就的巨網(wǎng)?巨大的危機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溫爍淹沒。她看著一臉懵懂的喜姝,只覺得這看似平靜的溫府,已是山雨欲來風滿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