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門關的寒風,裹挾著沙礫和一股難以言喻的、混合著血腥、腐臭與草藥苦澀的死亡氣息,狠狠抽打在謝明璃的臉上。眼前的景象,遠比軍報上冰冷的文字描述更令人心悸。
人間地獄,觸目驚心!
昔日肅殺威嚴的西北大營,此刻籠罩在一片絕望的死寂與壓抑的呻吟中。臨時搭建的隔離區(qū)連綿數(shù)里,簡陋的帳篷在狂風中搖搖欲墜。帳篷內(nèi)外,隨處可見形容枯槁、高熱昏聵的士兵。他們裸露的皮膚上布滿了猙獰的紅疹,有的甚至開始潰爛流膿。嘔吐物的穢氣彌漫在空氣中,夾雜著因脫水而嘶啞的哀嚎和瀕死者的囈語。軍醫(yī)和僅存的健康士兵們穿梭其間,人人面帶菜色,眼神麻木,動作機械,仿佛只是在完成一場徒勞的儀式。
迎接欽差醫(yī)官的,是沈崢本人。這位以勇猛剛毅著稱的將軍,此刻眼窩深陷,顴骨高聳,嘴唇干裂出血絲,身上的甲胄沾染著污穢與塵土,整個人仿佛蒼老了十歲??吹揭簧硭匾聟s披著御賜袍服的謝明璃,他眼中先是閃過一絲難以置信的驚愕,隨即是難以言喻的復雜情緒——有絕境中看到希望的微光,更有對這位外甥女深入險境的痛惜與擔憂。
“明璃!你…你怎么來了!”沈崢聲音嘶啞,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這里…這里是地獄啊!”
“表舅!”謝明璃強壓下翻騰的胃液和涌上眼眶的酸澀,深深一福,“明璃奉旨而來,與表舅,與沈家軍,與西北將士共克時艱!”
她沒有絲毫寒暄,目光銳利地掃過營地:“軍報所述癥狀,現(xiàn)場觀察如何?病死者遺體可曾保存?最初發(fā)病者集中在何處?水源、糧倉、牲畜棚位置,請立刻帶我去看!隨行御醫(yī),即刻分頭查看重癥患者!”
她的聲音清越冷靜,帶著不容置疑的權威和一種奇異的安撫力量,瞬間打破了營地上空的死寂與麻木。沈崢精神一振,仿佛找到了主心骨,立刻親自帶路。
【疑云密布,線索初顯】
謝明璃的腳步踏遍了營地的每一個角落,她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儀器,不放過任何一絲細節(jié)。
【水源勘察:*營中主要水源來自一條地下暗河引出的水渠。她親自取水樣觀察、嗅聞,甚至淺嘗了一小口,水質清澈,并無明顯異味異色。初步排除水源大面積污染?!?/p>
【糧倉核查:存糧確實已近告罄,僅剩的糧食多為陳米雜糧。謝明璃抓起一把米,仔細捻開觀察,又湊近嗅聞。米粒干癟,隱約有極淡的霉味,但似乎并非劇毒。她命人取不同批次糧樣封存?!?/p>
【病畜排查:營中戰(zhàn)馬、馱畜同樣病倒不少,癥狀與士兵有相似之處,但紅疹不明顯,死亡速度也慢于士兵。獸醫(yī)同樣束手無策?!?/p>
【首發(fā)病灶:沈崢指出,最初發(fā)病的幾人,是負責清理關隘外一處廢棄驛站的斥候小隊。那驛站數(shù)月前因雪災坍塌,一直未及修繕?!?/p>
【死者體征:在臨時搭建的簡陋殮房,謝明璃不顧尸臭,親自查驗了幾具新近死亡的士兵遺體。高熱導致的脫水、皮膚紅疹潰爛、口鼻有少量出血點,內(nèi)臟有異常腫脹充血跡象。她仔細觀察死者指甲、毛發(fā)、衣物殘留物,并用特制的薄刃小心翼翼刮取了部分潰爛組織,裝入隨身攜帶的瓷瓶?!?/p>
【“腰帶”疑點: 在查看一名剛咽氣的年輕士兵時,謝明璃的目光被他腰間一條褪色嚴重的靛藍色布質腰帶吸引。顏色脫落處,士兵皮膚下的紅疹似乎格外密集,甚至隱約透出一種異常的藍灰色!她心中猛地一跳。】
【初試鋒芒,岐黃定策】
回到臨時辟出的“醫(yī)官營帳”,謝明璃屏退旁人,只留下兩名御醫(yī)和沈崢。她攤開林默(陳硯)整理的厚厚醫(yī)典摘要,結合自己一路觀察所得,飛速地思考著。
“癥狀:突發(fā)高熱、劇烈嘔吐、體生紅疹(或伴潰爛)、神志昏聵、速死…死者口鼻出血、內(nèi)臟腫脹充血…”她一邊低語,一邊快速翻閱典籍,“《瘟疫論》言戾氣致病,癥狀多變…《肘后備急方》載‘中蠱毒’者有類似吐、瀉、斑疹…《諸病源候論》論‘丹毒’、‘惡瘡’…皆似而非全似!”
她猛地抬頭,眼中精光湛湛:“此疫絕非普通傷寒、時疫!其烈性、傳播速度、特定癥狀組合,更符合烈性中毒或特殊蟲蠱瘴癘之癥!”
“中毒?!”沈崢和御醫(yī)皆驚。
“極有可能!”謝明璃指向案上的線索:
*“水源初步無礙,但需持續(xù)監(jiān)測。”
“糧草霉變輕微,難以解釋如此烈性癥狀,但霉變之物亦可生毒,不可不防?!?/p>
“牲畜同病,提示疫源可能來自共同環(huán)境?!?/p>
“最關鍵!首發(fā)病灶在廢棄驛站!那驛站為何廢棄?雪災坍塌前可有異常?斥候小隊清理時接觸了什么?”
“死者腰帶褪色處皮膚異狀!此腰帶乃軍中統(tǒng)一配發(fā)?”
沈崢臉色劇變:“腰帶是新的!朝廷上月才統(tǒng)一撥付的御寒衣物中的配飾!廢棄驛站…數(shù)月前坍塌時,曾有行商隊伍被埋,里面…里面似乎有西域來的染料商!”
“西域染料!”謝明璃腦中靈光一閃,立刻在陳硯整理的典籍中翻找,“找到了!《西域異物志》殘篇有載,西域有礦,色如靛藍,名‘鬼藍石’,研磨成粉可做染料,然此石伴生劇毒礦物‘石膽’(注:即硫酸銅類礦物,可致重金屬中毒),若提煉不純,沾染肌膚或誤吸粉塵,輕則皮膚潰爛,重則…高熱嘔吐,內(nèi)腑受損而亡!”
所有線索瞬間串聯(lián)!
“斥候小隊清理驛站,很可能接觸了被埋的、含有劇毒‘石膽’粉末的染料!毒粉沾染衣物、皮膚,帶回營中!而新發(fā)的腰帶,染料若恰好用了提煉不純、含有‘石膽’毒素的‘鬼藍石’粉,與士兵汗水、摩擦…便成了持續(xù)釋放的毒源! 此毒或可經(jīng)破損皮膚、吸入粉塵、甚至接觸者互相污染傳播,故在營中如瘟疫般蔓延!牲畜或接觸了被污染的草料、水源!”
“人為?還是意外?”沈崢眼中殺機迸現(xiàn)。
“表舅,此時追究根源暫放一邊!”謝明璃當機立斷,“救人、控制蔓延第一!此毒非瘟疫,不會人傳人至千里之外,但營內(nèi)接觸污染源者皆危!必須立刻執(zhí)行以下措施!”
她提筆疾書,條理清晰:
【徹底隔離:按癥狀輕重重新嚴格分區(qū)隔離,將已出現(xiàn)紅疹潰爛者集中重癥區(qū)?!?/p>
斷絕毒源:
【立即收繳并焚毀所有新發(fā)靛藍色腰帶及可能沾染毒粉的衣物!所有士兵徹底沐浴清洗,更換潔凈舊衣! 廢棄驛站區(qū)域劃為絕對禁區(qū),派可靠之人著嚴密防護清理殘留毒物,深埋或焚燒!嚴格檢查剩余糧草,霉變可疑者一律銷毀!水源加強保護,每日取水樣由專人檢驗!】
對癥施救:
【重用《金匱要略》中“甘草綠豆湯”為基礎方,大量熬制,令所有接觸者每日強制飲用!此為排毒護體。針對重癥高熱神昏者:嘗試《千金方》中“犀角地黃湯”加減,配以牛黃、麝香等醒神開竅之品。】
【外用:以濃綠茶水、或蒲公英、馬齒莧等搗爛外敷清洗紅疹潰爛處,清熱解毒。嚴令:絕對禁止再使用此前無效甚至加重病情的辛溫發(fā)散類方劑!】
【環(huán)境消殺:營區(qū)地面、物品,用生石灰水、沸水反復潑灑擦洗。病人嘔吐物、排泄物用生石灰覆蓋深埋?!?/p>
【軍心安撫:立刻宣布此乃“毒患”非“瘟疫”,可防可治!公布欽差醫(yī)官的防疫措施,樹立信心!】
【阻力與信任:命令下達,如同在死水中投入巨石。部分被絕望和疲憊折磨的軍官、軍醫(yī),對這個年輕女子的判斷將信將疑。收繳腰帶、強制沐浴等命令更是遇到了不小的阻力,尤其是一些固執(zhí)的老兵和心存疑慮的少壯派軍官?!?/p>
“什么腰帶有毒?老子戴了半輩子也沒事!”
“洗澡?這大冷天的,水都不夠喝!”
“一個小丫頭片子,懂什么軍務!別是瞎指揮!”
面對質疑甚至隱隱的抵觸,謝明璃沒有爭辯,她帶著御醫(yī)和沈崢撥給她的親兵,親自示范。她第一個走入隔離區(qū),不顧污穢,親手為一個滿身潰爛、神志不清的年輕士兵擦洗身體,喂服湯藥。她站在寒風中的高臺上,用清晰而堅定的聲音向所有還能站立的士兵解釋毒源原理和防疫關鍵,展示腰帶褪色處皮膚的異常。
沈崢更是鐵腕支持,親自督陣,厲聲呵斥任何膽敢違抗欽差醫(yī)官命令者:“此乃軍令!違令者,斬!”
當?shù)谝慌凑招路椒?、并徹底清洗更換衣物的輕癥士兵,在一天后體溫開始下降,嘔吐減輕;當收繳焚燒腰帶后,新發(fā)病人數(shù)開始出現(xiàn)斷崖式下跌;當謝明璃親自施救的那個年輕士兵竟在高燒三日后奇跡般睜開了眼睛,發(fā)出微弱的聲音時…
整個軍營,如同被注入了一股磅礴的生氣!絕望的死寂被難以置信的驚呼和喜極而泣的哽咽取代!士兵們看向那個素衣身影的眼神,從懷疑、麻木,迅速轉變?yōu)榭駸岬某绨菖c敬畏!
“神醫(yī)!欽差大人是神醫(yī)?。 ?/p>
“我們有救了!沈家軍有救了!”
“謝醫(yī)官!謝醫(yī)官萬歲!”
沈崢看著在士兵簇擁下依然冷靜指揮、查看藥湯的謝明璃,虎目含淚,心中激蕩:“好!好!好一個謝明璃!謝家麒麟兒!沈家…有后矣!”
暗流涌動,危機未除
就在軍營初現(xiàn)曙光,士氣大振之時,謝明璃心中的弦卻繃得更緊了。
毒源雖明,但根源未清!
“鬼藍石”毒粉為何會出現(xiàn)在廢棄驛站? 是意外泄露,還是有人故意埋設?目標就是沈家軍斥候?
新軍需中的有毒腰帶,是貪墨以次充好?還是…故意投毒?負責押運、分發(fā)軍需的是誰?與京城哪條線有關?
糧草將罄是實情,但之前撥付的糧餉究竟去了哪里?軍需官面對謝明璃的質詢,眼神閃爍,賬目混亂,明顯有鬼!
*北狄大軍仍在關外虎視眈眈,軍營元氣大傷,戰(zhàn)力十不存一!若此刻敵軍得到消息大舉進攻…
更讓她心中一凜的是,沈崢麾下一名心腹親兵,在協(xié)助清理廢棄驛站時,帶回了一個被刻意掩埋、尚未完全燒毀的殘破木箱碎片,上面殘留著一個模糊的印記——那形狀,竟隱約與吳貴妃母族商隊慣用的徽記有幾分相似!
與此同時,京城快馬送來密報:金鑾殿“當堂驗才”之期已定!陳硯(林默)即將孤身面對太子黨與吳貴妃黨的聯(lián)手攻訐!而朝中關于西北的爭論再起,有御史竟彈劾沈崢“治軍不嚴,釀成瘟疫”,更影射謝安邦“任人唯親,薦女誤國”!
謝明璃站在初顯生機的營地中,眺望關外北狄大營隱約的燈火,再望向京城的方向。玉門關的風依舊凜冽,吹動她素色的袍角。
疫病的陰霾雖被撕開一角,但真正的戰(zhàn)斗,才剛剛開始。前方的刀光劍影,身后的暗箭冷槍,都容不得她有半分喘息。她必須更快!更快地清除余毒,更快地恢復軍力,更快地…抓住那隱藏在層層迷霧之后,企圖打敗國本的毒手!
她握緊了懷中那枚溫潤的平安玉扣,仿佛能從中汲取到來自遠方那人的力量與信念。眼底,是比寒星更冷冽,也更堅定的光芒。
岐黃之術可解病痛,然這權謀傾軋、家國存亡的修羅殺場,唯有以智為刃,以勇為甲,方能斬出一條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