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藍色星期六那是個被陽光泡得發(fā)軟的星期六。我踩著吉祥路斑駁的樹影,
耳邊灌滿市井的喧鬧——小販的吆喝聲黏著烤紅薯的甜膩,
孩童的嬉笑像玻璃彈珠般四處迸濺。忽然有歌聲浮起來,像一片羽毛輕飄飄刮過耳膜。
然后我看見那抹藍。不是陰郁的藏藍,也不是灼人的群青,
而是被漂洗過無數(shù)次的、接近透明的淺藍,像褪色的牛仔褲,又像被雨水稀釋過的天空。
風掠過時,衣角翻飛,露出若隱若現(xiàn)的白條紋,像是藏在青春里的一道道未愈的傷痕。
他反戴著白色鴨舌帽,微卷的劉海垂下來,在眉骨投下細碎的陰影。吉他弦在他指尖顫抖,
歌聲卻像肥皂泡,輕盈地往上飄,然后在空氣里無聲地碎裂。腳邊敞開的吉他盒里,
躺著幾枚硬幣,亮晶晶的,像被隨手丟棄的夢的碎片。我起身時,石墩上還留著體溫的凹痕。
風突然停了,他的歌聲像斷線的風箏,卡在最后一個音節(jié)。吉他盒里的硬幣突然變得很刺眼,
像幾枚生銹的圖釘,把什么看不見的東西釘在原地。媽媽的消息在口袋里發(fā)燙,
屏幕亮起的藍光讓我想起他洗褪色的袖口。我數(shù)著腳步離開,一步,兩步,
樹影在腳下碎成藍色的玻璃渣。第三棵梧桐樹后,我回頭看了一眼。他還在唱,
只是那抹藍已經(jīng)模糊成一塊被橡皮擦過的水彩。有新的行人駐足,投下嶄新的硬幣。
我的十五塊錢還攥在手里,汗?jié)竦募垘胚吘壘砥?,像少年人未寫完就匆匆撕下的日記頁?/p>
拐角處賣氫氣球的老婦人開始收攤,一個藍色氣球突然掙脫繩索,向上,向上,
最后變成天空的一個瘀青。2.七日藍這一周的吉祥路突然變得很吵。
烤紅薯的焦香黏在齒間發(fā)苦,孩童的尖叫像碎玻璃扎進耳膜。
我總在第三個電線桿處加快腳步——那里有塊地磚缺了角,露出水泥的蒼白牙齦,
像極了吉他盒里沒被硬幣覆蓋的空洞。第七天的夕陽流血時,我又聽見了那個聲音。
身體先于意識奔跑起來,書包在背后拍打出青澀的鼓點。他今天裹在黑色衛(wèi)衣里,
像一截被燒焦的藍調音符。耳機線垂在鎖骨處,蜿蜒成未完成的五線譜。我攤開手掌,
三十塊錢紙幣上的折痕里,藏著這一周所有未說出口的晨昏。紙幣落進盒子的聲響很輕,
輕得像少年人易碎的決心。他的歌聲是縫合線,把這一周來心臟上裂開的縫隙慢慢收攏。
暮色漸濃時,我數(shù)清了他睫毛在臉頰投下的陰影——十一根,比上周少了兩根。
馬路對面飄來關東煮的熱氣,白霧中他的輪廓開始融化。我咬破一顆魚丸,
滾燙的汁水漫過舌尖。下周六,我要跨過這五米瀝青,要讓他看見我襯衫第二顆紐扣上,
那道和他吉他刮痕相似的裂痕。3.淤青與彩虹糖周二夜晚的便利店太亮了,
亮得像急診室的走廊。冷柜的嗡鳴聲中,那抹綠突然刺進視線——他穿著針織衫,
袖口沾著西芹的碎屑,正把一盒盒沙拉碼成整齊的墓碑。他轉身整理貨架時突然弓背,
拳頭抵住嘴唇悶咳三聲,喉結在霓虹燈牌下劇烈滾動,
貨架上巧克力包裝的反光遮住了他蒼白的臉色。我抓沙拉盒的力度驚動了價簽。
結賬時他漁夫帽檐投下的陰影里,有塊淤青正在發(fā)酵,顏色像我們上周告別時的暮色。
周六的吉祥路突然變得很長。石墩在暮色中冷卻,我數(shù)到第347顆鋪路石時,
霓虹燈開始啃食我的影子。他沒有來。便利店的彩虹糖在貨架上排成嘲笑的隊列,
甜膩的包裝袋被我捏出瀕死的脆響。"他表妹?"店員的目光剖開我的謊言。
我舌尖還殘留著"姨媽"這個虛構稱謂的鐵銹味,
掌心卻已經(jīng)攥住一張寫著他地址的收銀小票——油墨被我的汗水暈開,
像那團始終沒敢觸碰的淤青。凌晨三點的月光里,我反復折疊著這張紙片。
折痕漸漸形成通往他家的路線圖,
每個轉角都站著可能的幽靈:高燒、肺炎、或者更沉默的病癥。天快亮時,
我飛奔向自助售藥機,往書包里塞了我買的所有藥、檸檬糖和那盒沒拆封的彩虹糖。
拉鏈咬合的聲音很輕,像少年人第一次叩響命運的門。
4.體溫我數(shù)到第三級臺階時縮回了手。書包滑落在地,發(fā)出沉悶的撞擊聲,
驚動了樓道里沉睡的聲控燈。六十秒。指甲陷進掌心的紋路里,
掐出和那天他眼下如出一轍的月牙形淤血。門鎖轉動的聲音驚得我后退半步,
一只雪白的西高地犬從門縫里擠出濕漉漉的鼻子。暖光燈像融化的蜂蜜,
把他黏在起球的沙發(fā)套上。汗珠順著脖頸滑進鎖骨凹陷處,在那里積成小小的水洼。
我喊他名字的尾音在墻壁上撞出回聲,震落了冰箱上貼著的外賣單。抬他時才發(fā)現(xiàn),
黑色衛(wèi)衣空蕩得能裝進整個夜風。便利店小哥的球鞋在地板上磨出焦灼的痕跡,
而我數(shù)清了他睫毛上凝結的細密水珠——38.5℃,是少年人特有的倔強高燒。
記著醫(yī)囑的便利貼上,畫的太陽被空調吹得褪色,狗爪印的圓點暈染成小小的句號。
心電監(jiān)護儀的綠線在墻上爬行,像他吉他譜上未完成的副歌。我數(shù)到第七個波峰時,
他聞聲睜眼,睫毛掀起的風驚動了輸液管里沉睡的葡萄糖。"表妹?
"這個詞從他干裂的唇間滾落,在消毒水氣味的空氣里碎成一把彩虹糖。
我假裝整理窗簾的系帶,看陽光把我們的影子釘在病歷卡規(guī)定的安全距離。護士來換藥時,
他忽然用指尖碰了碰我留在床頭柜上的便當盒——溫的。窗外有只麻雀在啄食櫻花,
每啄一下,春天就短一寸。監(jiān)護儀突然發(fā)出綿長的"滴——",
原來只是他伸手按掉了呼叫鈴。他抬眼的瞬間,
我看見自己倒映在他瞳孔里的樣子——一個站在褪色夢境邊緣的,說謊的人。
5.病房與夜消毒水的氣味在鼻腔里結成蛛網(wǎng)。
我機械地整理著早已整齊的床頭柜——藥盒的棱角對準桌沿,吸管包裝紙折成小小的千紙鶴。
直到他聲音響起時,我才發(fā)現(xiàn)自己在反復擦拭同一個杯墊。
"滴——"心電監(jiān)護儀的提示音像吉他調音器發(fā)出的標準A音。他拔針時棉球按得太輕,
血珠滲出來,在醫(yī)用膠帶上開出一朵小小的紅梅。我慌忙去按護士鈴,
卻被他指尖的溫度燙得縮回手。走廊的燈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
我的帆布鞋總是不小心踩到他拖鞋投下的陰影。道歉的話像卡帶的錄音機,在齒間反復吞吐。
鞠躬時,我數(shù)清地磚上七道裂紋,正好是他上周六唱的那首歌的拍數(shù)。護士推著藥車經(jīng)過,
不銹鋼托盤映出我們變形的倒影。他望著樓下的孩子出神,
輸液管在他手背上投下淡藍色的靜脈紋路,讓我想起吉祥路梧桐葉的脈絡。
他講述時正用吸管戳著牛奶盒的折角,鋁箔內壁發(fā)出細小的爆裂聲。
"我們約好要在畢業(yè)晚會上唱《星辰》,"窗外的懸鈴木突然搖晃,
把十七歲的陽光篩成他睫毛上的金粉。音樂教室的鋼琴永遠缺個黑鍵,
他們就在課桌下傳寫和弦譜。他掀起病號服下擺——左側肋骨處有串紋身,
將藍墨水滲進皮膚紋理:"這是最后沒寫完的那句。"教導主任的腳步聲逼近時,
他們躲進器材室。羽毛球拍網(wǎng)的陰影里,同桌用口琴吹完剩下的旋律,
塑料椅背上還刻著"星辰大道318號"的錄取通知書編號。填志愿那天暴雨,
他偷改的鉛筆字被父親用橡皮擦出黑洞。同桌寄來的Demo帶在抽屜最深處,
磁條已經(jīng)長出褐色的銹,像他們沒能熬過梅雨季節(jié)的誓言。"后來他在琴行教小孩子,
"他忽然把輸液管繞成五線譜的形狀,
"說等我的歌攢夠十首..."走廊盡頭傳來輪椅碾過地縫的聲響,
那個未完成的承諾就這樣懸在了葡萄糖滴落的間隙里。我說:“你們一定會頂峰相見的!
”"頂峰相見..."他重復這句話時,窗外正飄過一片云,遮住了他半邊臉的月光。
我突然發(fā)現(xiàn)他左耳垂上有兩個耳洞,但只戴著一枚小小的銀色音符。手機遞過去時,
鎖屏還停留在偷拍的那片藍色衣角。他輸入號碼的指尖在屏幕上留下薄汗,我盯著那串數(shù)字,
突然想起便利店冰柜里凝結的水珠。凌晨兩點十七分。充電器插頭第三次從插座滑落。
我數(shù)著通訊錄里那個新聯(lián)系人的名字,直到字母在視網(wǎng)膜上溶解成藍色的光斑。
枕邊的彩虹糖在月光下靜靜融化,包裝紙發(fā)出細碎的聲響,像某個未完成的副歌前奏。
6.躍動的音符這一周的晨光總在六點十七分,
準時切開吉祥路的薄霧——那是他上上周唱完最后一個尾音時,手機上顯示時刻。
我數(shù)著地磚走向石墩。第三塊缺角的方磚下,仿佛埋著上周落下的彩虹糖包裝紙,
正在慢慢融化成膠卷底片般的琥珀色。他今天換了新毛衣,朱古力色的絨毛里,
像是藏著三根斷掉的吉他弦。"要聽盧廣仲?"他調音時虎牙磕到下唇,
留下個月牙形的光斑。錄音鍵按下的瞬間,夕陽正好卡進吉他音孔,我的影子在手機屏幕上,
與他的指紋重疊成一張私藏的cd。九點四十分的校園鐘聲剛響,我就抱著課本沖出教室。
秋風裹著桂花香拂過臉頰,我數(shù)著步數(shù)穿過三條斑馬線——七十三步,
正好能趕上他下晚班的時間。便利店玻璃門上的風鈴叮咚作響時,他正在整理關東煮的格子。
聽見腳步聲,他頭也不抬地說:"歡迎光臨,咖喱魚丸還沒賣完..."抬頭看見是我,
嘴角立刻揚起那顆標志性的虎牙:"小林同志今天下課這么早?
"我看著他手忙腳亂解圍裙的樣子,圍裙帶子在身后纏成了死結。幫他解開時,
指尖碰到他后頸的汗毛,像觸碰某種小動物的絨毛。他耳朵立刻紅了起來,
在便利店慘白的燈光下像兩片透明的櫻花糕。"要不要..."他清了清嗓子,
"去河堤走走?聽說今晚有雙子座流星雨。"河堤的斜坡上長滿了狗尾巴草。
他變魔術似的從背包里掏出保溫杯,倒出來的熱可可上漂著棉花糖,
正是上周我發(fā)朋友圈說想喝的那款。"便利店新品試喝。"他欲蓋彌彰地補充,
虎牙卻出賣了笑意。遠處教學樓的光漸漸熄滅,我們之間隔著保溫杯升起的白霧,
像一道柔軟的結界。第一顆流星劃過時,他正在講地下音樂廳的趣事。
我突然發(fā)現(xiàn)他左手小指有道結痂的傷口——是上周搬貨時劃傷的,
當時還騙我說是不小心被紙割的。現(xiàn)在那道傷痕在月光下泛著淺褐色的光,
像五線譜上一個休止符。周末的電影院人聲鼎沸。他捧著爆米花桶局促地站在海報前,
淺藍色襯衫的領子翻得一邊高一邊低。我悄悄幫他整理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