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婆用我的救命錢給他家“金窟”鋪了進口地板磚。
葬禮后婆婆假惺惺丟給我十元硬幣:“以后討飯記得離我家門遠點。
”她不知道我早已將那張十萬存款單復制千份,撒遍全村。
更沒料到我在她新裝的昂貴地板磚下,埋入了刻著亡夫名字的詛咒符咒。
警察上門調查鄰居憤怒砸掉的她家新門時說:“您家地板磚花紋挺特別。
”【第一章】屋外的風打著旋兒嗚咽,卷起幾片零星的枯葉拍在窗戶上。
屋里濃重的消毒水味蓋不住那絲若有若無、來自床榻深處軀體行將腐朽的氣息。
我靠在墻角一把瘸了腿的硬木椅子上,肩胛骨被硌得生疼。這疼,
恰好刺破了那片幾近讓我麻木的絕望。我望著床上那張蠟黃的臉,那是孩子爸劉江。
他的胸膛微弱起伏,每一次都像是耗盡了全力。輸液架上吊瓶里的液體,
冰冷無聲地流進他日漸枯萎的血管。“……醫(yī)生說,得湊十萬,
手術越快越好……” 我的聲音干澀得像砂紙摩擦,在死寂的病房里微弱得幾乎散盡。對面,
婆婆陳桂香疊著腿坐在僅有的那張沙發(fā)上,手里新剝的橙子汁水淋漓,
空氣中突兀地混進一絲甜膩。她“嗤”地一聲,撕下小半塊果肉,動作干脆利落。“十萬?
老姐姐喲,”她的音調拔高了八度,帶著一種浮夸的驚詫,果肉“啪嗒”一聲丟進嘴里,
汁液濺在衣襟上,“你當家里是開金礦的?江子這一躺下,家里的搖錢樹可就倒咯!
”她銳利的目光在我臉上掃了個來回,像是挑剔一件過季的衣服。隨即,
她的視線又黏回自己剛做的、鑲著亮片的指甲上,捻了捻,“再說了,錢都壓在生意里,
一分錢都擠不出。命啊,這大概就是命嘍。”一直沉默抽著劣質煙的公公劉海富,
聞言抬了抬渾濁的眼皮,狠狠咳了幾聲,吐出煙圈混著濃痰的氣味:“就是!
咱家又不是救苦救難的菩薩!”他起身跺了跺腳,鞋底沾著外面的泥灰甩落在地面,
“能過幾天是幾天吧!”語畢,像是多待一秒都要沾染霉運,
他拽著還想再掰一塊橙子的婆婆,腳步生風地溜了出去。門在他們身后甩上,
震得墻皮簌簌落灰。病房里只剩下儀器規(guī)律單調的滴滴聲,
和我自己沉悶得如同在胸腔里掙扎的心跳。我慢慢挪到床邊,指尖觸碰到劉江冰冷的手指。
像是被這點冰冷扎醒,渾濁的淚滾燙地沖出眼眶,滴落在他青灰色的手背上。
“江子……”我哽咽著,伏在他耳邊,想抓住他飄忽的意識,“求你了,別放棄……錢,
錢……”我猛地想起劉江出事前隱約提過一嘴,他背著爹媽悄悄買了份人身意外險,
受益人寫的是我。“保險單……那個保險單呢?”我用力搖晃他的手。
他干裂的嘴唇翕動了幾下,只發(fā)出氣若游絲的摩擦聲,眼里最后一點微弱的光徹底黯淡下去。
床頭的心電監(jiān)護儀發(fā)出一串凄厲的長鳴,刺穿了整個房間的空氣,然后,
化作一條冷酷的綠色直線。我的呼喊卡在喉嚨里,整個世界轟然倒塌,
只剩下一片灰白刺耳的噪音。幾天后,灰云壓得很低,像一塊擰不干的臟抹布,
沉沉地懸在村子上方。喪樂隊的嗩吶吹得嗚咽慘烈,在濕冷的空氣里打轉,
每一個音調都抽打著送葬人群麻木的臉。我穿著一身粗劣不合身的孝衣,
像一具被抽空了靈魂的軀殼,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泥濘的田埂上。
懷里緊緊抱著那個沉重的骨灰盒,冰涼的觸感透過薄薄的孝布,一點點侵蝕著掌心,
涼意直透骨髓。隊伍前方,公婆劉海富和陳桂香在一頂嶄新的黑色尼龍大傘下走著,
傘面油亮亮的反光晃得人眼暈。婆婆捏著一方嶄新的白手帕,
時不時地抬起來在眼角處用力按一按,擠出幾滴根本不存在的眼淚,
喉嚨里還響亮地拖著哭腔:“我那苦命的兒啊……”嗓音尖利,聽起來不像是悲痛的哀嚎,
倒更像是某種刻意昭示存在感的宣言。幾個遠房親戚擠在一起,交頭接耳,
細碎的議論聲如同蒼蠅嗡鳴,鉆進我混沌的耳朵?!鞍ミ?,聽說錢上午剛到,
人家下午就跑去訂了瓷磚?嘖嘖……”“可不是嘛,進口貨!賊亮!
老劉家這次出手闊得很吶!”“嘖,劉江那撫恤金和保險錢,少說也得這個數(shù)吧?
”一個壓低的嗓音里裹著心照不宣的暗示。另一個聲音更低了,
帶著露骨的戲謔:“要不怎么說老劉家有‘金窟’呢?死了兒子這‘窟’才冒頭填窟窿?
哈哈哈……”每一個字都像帶著倒刺的鞭子,狠狠抽打著我早已鮮血淋漓的心臟。
我把懷里的骨灰盒摟得更緊,指尖因為用力而骨節(jié)泛白,低頭死死盯著腳下泥濘不堪的路,
恨不能把頭埋進這冰冷的土里。終于回到那個曾經的家。門口刺眼的白紙對聯(lián)還沒粘牢,
一角被風吹得嘩嘩作響。院子里停著輛小卡車,
幾個五大三粗的工人正熱火朝天地往下搬東西。
一塊塊貼著洋標簽的瓷磚碼放在嶄新的木架上,表面光潔得能照見人影,
透著一股冰冷疏離的高檔味道。在慘淡的日光照耀下,
這些新磚的邊角閃動著銳利的、不近人情的微光。婆婆一改喪途上的慟哭哀婉,
臉上甚至帶著一種近乎詭異的、守得云開見月明的松弛。她快步走到卡車旁,
伸出那只做過亮片指甲的手,用指節(jié)“咚咚”地敲打著新到的瓷磚,
滿意的笑容在那張圓潤的臉上鋪展開來,連眼角的皺紋都飛揚起來?!袄贤醢?,
這花色還成吧?”她中氣十足地問著工人,聲音響亮得幾乎蓋過了還沒停息的哀樂,
“就給我鋪大廳!亮堂!貴是貴了點,貴有貴的道理不是?進口貨!踩著舒坦!
”她那雙精明的眼睛,不經意地瞟了我一下。只一瞬間,那目光里的冷漠和厭惡,
像冰錐一樣釘過來。仿佛眼前抱著骨灰盒的我,與那些散發(fā)著清冷光澤的進口瓷磚相比,
不過是件需要立刻丟棄的垃圾。工人粗聲大氣地回應:“嬸子您就瞧好吧!這磚鋪上,
您家這大廳,嘿,那就是咱村頭一份兒!”公公也湊過去,抽著煙卷,
瞇眼打量著那些光滑的瓷磚,滿意地點頭:“嗯,是好東西,值!”他甚至還抬腳,
在旁邊的紙箱子上蹭了蹭鞋底的泥。我站在那兒,懷里丈夫的灰燼沉得像一座山。
靈堂里廉價香燭的煙霧彌漫過來,混著院子里生人新磚的塵土味,熏得人幾乎窒息。
婆婆那刺耳的笑聲,工人搬運的吆喝,公公滿意的品評,
鄰居們隱約的指點……所有聲音擰成一股無形的絞索,死死勒在我的喉嚨上。
世界在我眼前無聲地碎裂,坍塌。不知道站了多久,腳底冰冷的泥漿寒意已經爬到了小腿。
婆婆終于“忙”完了她的驗收。她扯了扯身上那件面料挺括的深色外套,撣了撣袖子,
踩著那雙剛擦過的皮鞋,不緊不慢地踱到我面前。夕陽的余暉,
正巧落在婆婆那只探入外套口袋的手上。手腕上沉甸甸的金鐲子一晃。下一刻,
一枚硬幣被隨意地拋了出來,翻滾著掉在我腳邊的泥漿里,發(fā)出“當”的一聲悶響,
濺起幾點小小的污點。那是一枚陳舊的十元硬幣。它混在冰冷的泥水里,沾滿泥點,
毫不起眼?!斑?,”婆婆的聲音干巴巴的,沒什么情緒,居高臨下,像是在打發(fā)路邊的野狗,
“錢呢,都壓在買賣上,一分也動不了。這點兒你拿著?!彼f著,
眼睛卻瞟向工人們正在拆封的那堆亮晃晃的地板磚,“聽清楚了?!彼拔⑽A身,
刻意壓低了嗓音,里面淬著一種輕蔑的毒液,
每一個字都清晰地砸在我的耳膜上:“以后要出去討飯啊……記著點兒眼力見兒,
離我家這門兒,”她抬手,指尖幾乎點在我鼻尖前那片新磚鋪陳的方向,“遠遠地走。
別臟了新地磚?!敝讣咨系牧疗诼淙沼酄a的映照下,劃過一道冰冷刺目的光。
風似乎更大了些,卷起地上的紙灰打著轉?!镜诙隆恳股珴獬砣缒?,
一絲絲浸透這間冰冷的廂房。窗戶紙破了幾處,冷風就順著窟窿眼鉆進來,
帶著刀子般的寒意。我蜷縮在土炕一角,破絮一樣的薄被根本擋不住從骨頭縫里滲出的冷氣。
懷里的骨灰盒貼著心口,那點堅硬冰冷的觸感,是此刻唯一的支撐,
仿佛劉江最后一點氣息還未散盡。外面正房里的喧囂還未停歇。
鋪磚工人的吆喝混著錘子敲打的“叮當”聲,間或還有婆婆那尖利而快意的笑浪飄過來,
刺破窗紙的殘風灌入,幾乎要刺穿我的耳膜?!笆嫣?!老王你手藝真行,這縫對得嚴絲合縫!
”她中氣十足地贊嘆著?!皨鹱樱@磚面滑得跟鏡子似的!進口貨就是不一樣!
”工人回應道,聲音里帶著干活的粗獷和幾分刻意的奉承。我閉上眼睛,
那冰冷的瓷磚光澤卻仿佛烙印在眼皮上——明亮、光潔、奢華。而這奢華,是用什么澆筑的?
是我丈夫的命,是他留在世上最后一點價值被榨干后的骸灰!也是我……活下去渺茫的指望。
血管里有冰冷的東西在奔流,是恨意凝成的冰河。
“江子……” 我的指尖死死摳進骨灰盒粗糙的木質表面,任由木刺扎進皮肉里,
那一點細微的疼痛反而讓我清醒,
“你說過……有一張單子……”劉江含混的聲音似乎又在我瀕臨崩潰的腦中響起。
單子……藏在……舊鐵盒……衣箱底……黑暗中,我霍然睜眼。猛地翻身下炕,
跌跌撞撞撲向角落里那口堆疊著破舊衣物的木箱。箱子沉重,
銹蝕的鐵扣發(fā)出令人牙酸的“嘎吱”聲。霉變和塵土的氣息撲面而來。我不管不顧,
發(fā)瘋般地在散發(fā)著樟腦和腐朽氣味的舊衣堆里摸索,指尖在冰冷硬物的邊緣劃過!猛地抓住!
一個沉甸甸、裹著鐵銹斑駁的鐵皮盒子。心臟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我?guī)缀醮贿^氣。
指甲深深掐進鐵盒蓋子的縫隙,用盡全身力氣,狠狠一撬!“啪嗒!”盒蓋掀開了。
月光透過破窗,吝嗇地灑下些許冷光。在幾枚褪色的舊扣子和一團發(fā)霉的棉線下面,
一個被疊得方正正的硬紙塊映入眼簾。我哆嗦著,屏住呼吸把它抽出來,展開。
那不是什么保險單。紙面上印著的是劉江生前單位的抬頭的信箋,
上面是粗黑墨水的鋼筆字跡,倉促又潦草,是他最后時刻掙扎寫下的,力透紙背,
帶著一種絕望的掙扎:萍:我爹媽信不過。
保險……十萬……撫恤……在我爹書桌最底下帶鎖的抽屜里!存單名兒是他們,
但必須給……我回不去了。錢,要拿到,你的命要緊!江絕筆轟的一聲!
像是被一柄無形的巨錘迎面砸中天靈蓋,我死死攥著這張浸透絕望與告白的薄紙,
渾身抖得像狂風中的一片枯葉。原來……原來他知道!他知道他所謂的至親骨肉,
是怎樣一副餓狼心腸!他用盡最后一點力氣,拼死寫下這封絕命書,
只為給他被拋棄的妻子指出一條渺茫的生路!一股滾燙的血直沖頭頂,
瞬間點燃了我的四肢百骸。先前的冰冷和麻木被這把滔天怒火焚燒殆盡!不!劉江!
我不會讓你白死!屬于我的東西,那救命的稻草,就算是銅墻鐵壁,就算是龍?zhí)痘⒀ǎ?/p>
我也要去奪回來!那張薄薄的紙,被他最后的呼吸烙印得滾燙,此刻灼燒著我的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