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乾宮那巨大的威壓如同沉重的冰殼,直到踏進常熙堂那破敗的院門,才被林秀兒長長的一聲“哎喲我的老天爺”給徹底敲碎。
“可算回來了!凍死我了!嚇?biāo)牢伊?!?林秀兒一屁股坐在院中那半截石墩上,拍著胸口,大口喘著氣,臉上還殘留著驚魂未定的煞白。
“姜妹妹,你說,皇后娘娘……看著挺和氣,可我怎么就覺得喘不上氣呢?還有那賢妃娘娘的眼神,我的娘哎,跟刀子似的!我差點以為自己要被她拖出去砍了!”
姜晚晚也感覺雙腿有些發(fā)軟,扶著那棵枯槐樹站定,深深吸了幾口常熙堂熟悉的、帶著霉味的冷空氣,才覺得心落回了實處。
她看著林秀兒夸張的表情,嘴角難得地彎起一點淺淡的弧度:
“姐姐慎言。能平安回來,已是萬幸。”
她頓了頓,從袖中掏出那二枚小小的、帶著體溫的銀錁子和那卷沉甸甸的素緞,“皇后娘娘的恩賞,總算能解點燃眉之急?!?/p>
“對對對!” 林秀兒立刻被轉(zhuǎn)移了注意力,也掏出自己的那份,寶貝似的捧著,眼睛亮晶晶的。
“銀錁子!咱們也能有點私房錢了!這素緞……雖然是最普通的,但好歹能裁件新里衣,或者……做雙厚實點的棉鞋底子?”
她已經(jīng)開始盤算用途,之前的恐懼被得到實惠的喜悅沖淡了不少。
春桃和秋葵早就翹首以盼,此刻也圍了上來,看著那素緞和銀錁子,臉上都露出了由衷的笑容。這對她們來說,是實實在在的改善。
“小主,這素緞摸著真厚實!奴婢可以給您做件新襖子!” 春桃摸著那匹素緞,愛不釋手。
“嗯,不急?!?姜晚晚將素緞遞給春桃,“先收好。眼下最要緊的,是想法子弄點厚實的窗紙,再買點好炭。這屋子,實在冷得熬不住人了?!?/p>
提到冷,林秀兒也感同身受地縮了縮脖子:
“可不是嘛!我那靜思堂也好不到哪去!姜妹妹,咱們這銀錁子……得趕緊花出去換成實在東西!”
“我聽說浣衣局后頭有個小門臉,是宮里老嬤嬤開的,專門收咱們這些低等宮人的東西,也賣些針頭線腦、粗布棉絮什么的,東西雖糙,但價錢比內(nèi)務(wù)府便宜,還不用看那些管事太監(jiān)的臉色!”
這消息對姜晚晚來說太重要了!“林姐姐可知具體位置?可靠嗎?” 她立刻追問。
“可靠!昨兒聽一個負(fù)責(zé)打掃甬道的姐姐說的!她就在那買過粗炭,比份例里的好多了!就是路有點偏,在御花園西邊角門出去,順著宮墻根走一段,有個不起眼的小角門,鉆進去就是!”
林秀兒說得頭頭是道,“妹妹要是想去,咱們結(jié)伴!兩個人也好有個照應(yīng),省得被坑了!”
“好!” 姜晚晚毫不猶豫地點頭,“事不宜遲,今日就去!” 她深知在這深宮,一點點錢和資源的重要性,必須盡快轉(zhuǎn)化為生存物資。
兩人略作休息,揣好銀錁子,跟春桃秋葵交代了一聲,便結(jié)伴出了常熙堂。
走在宮道上,陽光驅(qū)散了些寒意,也驅(qū)散了些承乾宮帶來的壓抑。林秀兒又恢復(fù)了嘰嘰喳喳的本性:
“妹妹,你注意到?jīng)]?前頭那個穿水紅色宮裝的答應(yīng)?就是第二批請安被賢妃娘娘敲打的那個蘇常在身邊的!我瞧她剛才領(lǐng)賞的時候,眼睛都是紅的,肯定是被她主子遷怒了!”
姜晚晚順著她目光瞥了一眼,果然看到一個背影單薄、低著頭匆匆走過的宮女,看服色只是個答應(yīng)身邊的宮女,并非小主本人?!敖憬阊凵裾婧谩!?她淡淡應(yīng)了一句。
“那是!” 林秀兒有些得意,“我娘說了,我這雙眼,看人最準(zhǔn)!我還瞧見那個柳常在了呢!嘖嘖,人家那氣派,領(lǐng)賞都是貼身宮女代領(lǐng)的,看都沒看咱們這邊一眼……唉,真是同人不同命??!”
她嘆了口氣,隨即又打起精神,“不過管她呢!咱們有咱們的活法!姜妹妹,你說咱們這銀錁子,能買多少炭?夠不夠熬過這個冬天?”
兩人邊走邊低聲商量著,按照林秀兒打聽來的物價,盤算著如何將這點錢用到極致。
不知不覺,已到了御花園西側(cè)的角門附近。這里果然偏僻,高大的宮墻投下長長的陰影,人跡罕至。
“就是這兒!” 林秀兒指著宮墻根下一個被藤蔓半掩著的、低矮破舊的木門,“看著不起眼吧?快進去!”
推開吱呀作響的小木門,里面是一個狹窄的小院落,堆滿了雜物。一個頭發(fā)花白、穿著洗得發(fā)白的褐色棉襖的老嬤嬤正坐在小馬扎上,瞇著眼曬太陽,手里還納著鞋底。
旁邊支著個破舊的木板攤子,上面擺著些粗布、棉絮、針線、劣質(zhì)炭塊、甚至還有幾個歪瓜裂棗的蘿卜土豆。
“嬤嬤!” 林秀兒熟稔地招呼,臉上堆起討喜的笑容,“我們來買點東西!”
老嬤嬤抬起渾濁的眼睛,掃了她們一眼,看到她們身上的答應(yīng)宮裝,沒什么表情,只努了努嘴:“自己看,明碼標(biāo)價,童叟無欺。”
姜晚晚迅速掃過攤子上的東西。炭塊果然比份例里的黑炭看著干燥些,也整齊些。粗布顏色灰撲撲的,但厚實。
棉絮有些發(fā)黃,但蓬松度尚可。價格確實比內(nèi)務(wù)府便宜近一半!
“嬤嬤,這粗炭怎么賣?” 林秀兒指著炭塊問。
“一錢銀子一筐?!?老嬤嬤頭也不抬。
“這么貴?!” 林秀兒驚呼。
“嫌貴去內(nèi)務(wù)府領(lǐng)石渣子去。” 老嬤嬤眼皮都不抬一下。
“……” 林秀兒噎住。
姜晚晚上前一步,聲音平靜溫和:
“嬤嬤,我們姐妹想買兩筐炭,再扯些厚實的粗布,買些棉絮。您看,我們初來乍到,手頭實在緊,能否再便宜些?或者……我們多買點?”
她將兩枚銀錁子放在攤子上。
老嬤嬤這才正眼看了看姜晚晚,又看了看那兩枚銀錁子,渾濁的眼中閃過一絲精光。
她慢悠悠地放下鞋底:“兩筐炭,算你一錢八分銀子。粗布一匹,算你三分。棉絮……看你要多少?”
一番討價還價,姜晚晚和林秀兒各自用一枚銀錁子,換到了兩筐還算不錯的炭、半匹厚實的靛藍(lán)色粗布、足夠做兩件厚實里衣的棉絮、一小包針線,還有一小袋粗鹽。
林秀兒還額外磨著老嬤嬤送了兩塊巴掌大的舊氈子,說是回去塞窗戶縫。
“姜妹妹,你真行!” 抱著東西往回走時,林秀兒對姜晚晚佩服得五體投地。
“那老嬤嬤一看就不是好說話的,你三言兩語就省下不少!還多得了東西!我要是自己去,肯定被她坑了!”
姜晚晚笑了笑:“不過是看準(zhǔn)了她想做成生意罷了。咱們這點錢,在她眼里不算什么,但能多賺一點是一點。”
“對對對!省下的就是賺到的!” 林秀兒喜滋滋地抱著棉絮。
“這下好了,有炭有布有棉,總算能暖和點了!回去我就讓我那丫頭趕緊做!姜妹妹,你也讓春桃快動手,別凍著了!”
兩人抱著“戰(zhàn)利品”,腳步都輕快了不少,沿著御花園西側(cè)人少的小徑往回走。
陽光透過稀疏的樹枝灑下斑駁的光影,空氣清冷,卻帶著難得的松快。
忽然,前方花徑轉(zhuǎn)彎處傳來一陣刻意壓低的嬉笑聲,伴隨著清脆的環(huán)佩叮當(dāng)。
幾個穿著明顯比她們精致許多的宮女簇?fù)碇晃簧碇Z黃色宮裝、身姿窈窕的少女走了過來。
那少女容貌嬌美,眉宇間帶著幾分矜貴和不易察覺的優(yōu)越感。姜晚晚認(rèn)得她,正是林秀兒口中那位住在怡芳軒、家世好、人又美的柳常在!
林秀兒腳步一頓,臉上的笑容瞬間僵住,下意識地就想往路邊避讓。姜晚晚也微微垂首,側(cè)身讓開主道。
柳常在的目光漫不經(jīng)心地掃過抱著粗布棉絮、衣著寒酸的兩人,如同掃過路邊的塵埃。
她身旁一個圓臉宮女卻嗤笑一聲,聲音不大不小,剛好能讓姜晚晚和林秀兒聽見:
“喲,這不是常熙堂和靜思堂那兩位‘貴人’嗎?抱著這些破爛玩意兒,是剛從哪個犄角旮旯里刨出來的?”
另一個瓜子臉宮女立刻接腔,聲音帶著刻意的尖酸:
“可不就是破爛么!瞧瞧那布,灰撲撲的,給咱們怡芳軒的粗使婆子做抹布都嫌糙!還有那炭,一股子煙熏火燎的味兒,可別熏壞了咱們常在!”
柳常在似乎覺得有趣,嘴角勾起一抹輕蔑的弧度,并未阻止。
林秀兒氣得臉色發(fā)白,抱著棉絮的手指都捏緊了。姜晚晚卻伸手輕輕按住了她微微發(fā)抖的手臂。
她抬起頭,臉上沒有任何被羞辱的難堪,只有一片近乎木然的平靜,對著柳常在的方向,屈膝行了個無可挑剔的禮:“給柳常在請安?!?聲音不高,卻清晰平穩(wěn)。
柳常在似乎有些意外這末等答應(yīng)的平靜,但也僅此而已。
她連腳步都未曾停頓一下,只在鼻子里發(fā)出一聲幾不可聞的輕哼,如同驅(qū)趕蚊蠅,便在宮女的簇?fù)硐?,搖曳生姿地走遠(yuǎn)了,留下一陣濃郁的脂粉香風(fēng)。
直到那抹鵝黃色的身影消失在花徑盡頭,林秀兒才猛地喘出一口大氣,眼眶都?xì)饧t了:“呸!狗眼看人低的東西!不就是仗著……”
“姐姐!” 姜晚晚打斷她,聲音依舊平靜,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度,“禍從口出。咱們回去吧。”
林秀兒看著姜晚晚那雙沉靜得不見波瀾的眼睛,滿腔的憤怒和委屈,竟奇異地被這平靜澆熄了大半。
她咬了咬唇,最終只是重重地“嗯”了一聲,抱著懷里的東西,悶頭往前走。
兩人沉默地走了一段。快到岔路口時,林秀兒才悶悶地開口,帶著濃濃的失落和不甘:
“姜妹妹……你說,咱們是不是……永遠(yuǎn)都只能這樣?被人當(dāng)成路邊的石頭,想踩就踩?”
姜晚晚停下腳步,轉(zhuǎn)頭看向林秀兒。陽光落在她半邊臉上,那雙沉靜的眼眸深處,仿佛有極幽微的光一閃而過。
她輕輕開口,聲音不高,卻像投入深潭的石子:
“姐姐,路邊的石頭,未必不能等到踩著它的人……崴了腳的時候?!?/p>